Artisle Talk ｜ 黎佳仪：身体/雕塑——动态中的触感与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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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Artisle   |   J：Joy Li

A: 欢迎来到artisle做客，可以简单的介绍一下自己吗？

J: 我是一名做着跨媒介实践的雕塑艺术家。我的创作涉及到雕塑、行为、剧场、音乐与影像等多种媒介，其中最主要的则是雕塑和行为，而我的行为其实也是将我自己变成雕塑的材料。我会制作各种可穿戴的雕塑，当我穿戴雕塑表演时，它们赋予我一种新的身体形式和身份，让我能够以一种超越普通社交方式的方式与观众互动。我的身体始终是我作品的重要的一部分，让我触摸、被触摸、挑战、被挑战，甚至危及观众或我自己，以此在我们之间制造亲密或张力。

我经常喜欢形容：“雕塑是一个你可以绕着走的东西。（Sculpture is something you can walk around.）” 它暗示了在雕塑的创作与展现中，艺术家的身体、雕塑的身体、观众的身体三者之间的关系，雕塑在互动中成立，创造雕塑也是为观众创造一种开放的体验。这是我目前所相信的，所以无论我使用什么媒介，我认为“雕塑艺术家”是我的底色。

银针怪兽 Silver Monster，2022，银针、窗纱网布、身体

A: 在你以往的创作旅程中，作品们多数从自身的感受出发，比如梦境，女性身份，或是身处的场域，随后延展到一个具体的，概念性的讨论。绿水系列却创造了一个新的体验空间。作为一个系列，每个展品之间的（叙事）关系是怎么样的呢？

J: 这一次绿水的展览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个新的开始，我想从观念驱动式的创作回到观察和抽象，回到雕塑最基本的元素，形状、尺寸、质感、颜色还有力，将不同的材料：不锈钢、树脂、陶瓷、水泥、木头、光源等像调配味道一样进行挑选和组合。

因为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深圳创作的，而深圳真的下太多雨了。雨天是一个非常物理而身体（physical）的状态，它完全地浸润我们的各种感官，也让我们格外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比如我们对于某个身体部位的感知总是因为额外的触摸而被强调出来：比如落在皮肤上的水珠让我感受到皮肤的存在；亦或者牙疼真切的让我知道我拥有牙齿。

绿水 Green Water， 2023，140 × 29 × 50 cm， 不锈钢、LED、银、铜线、3D 打印透明树脂、橡胶

水滴蝴蝶 Butterfly, 2023, 29.5 × 29.5 × 2.5 cm, 水泥、手工瓷砖、环氧彩砂、铁丝网、树脂、发丝

同时，雨天将一群人笼罩在同一种氛围中，不用言语交流，但彼此都知道我们就在此刻。

又干净又有点狼狈，带一点残酷的潮湿，这是我想要通过这一系列作品所构建的，它不是一种文字性的叙事，而是像气味一样涌动的氛围，但我们都感觉到，语言只能描摹大概。

“绿水 Green Water”展览现场, 2023, LINSEED, 上海

A: 展览中“再一次 Again”这件作品有个小小的“窗口”，会让人不自觉的想靠近去看看里面藏着什么，能聊聊这件作品的创作灵感吗？

J: 它的灵感来源于我曾经所处的一个空间，客厅和厨房之间的墙上开了一个窗口，所以你可以透过这个窗户看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我很喜欢这种有点隐秘地观看的感觉。所以当我思考如何把绘画/图像和雕塑揉合在一起去做一些东西时，我想到了这个空间，我想要给观众创造一种观看的体验。于是我做了一个很小的隧道，观众需要走进它才可以看到小窗口里的内容。

再一次 Again，2023，60 × 52 × 15 cm, 木头、清漆、LED、纸

A: 在绿水这个系列中，自然的痕迹被糅杂在有着明显工业特质的材料之中。你如何解释这两个元素在这一系列作品中的关系呢？这其中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或者思考吗？

J: 在这个系列的作品中的材料和元素其实都是从日常中提纯而来的，而我们就是生活在一个人造和自然的杂糅之中。比如在 “失手 Accident“ 中出现的红色灯泡实则是摄影暗房里的安全灯，是保障照片制作人员在暗房中顺利操作但不会使胶卷曝光的光源，但它给我带来的感受却很暴力：颜料甚至无法呈现出这样一个强烈的红色，这种红只能靠发光来达到。而瓷砖和头发、刀子和鸡蛋也都是随处可见的东西，我很喜欢观察各种材料是怎么在日常生活中被使用的， 他们像原材料一样被储存在我的记忆中，在合适的时候被调取。它们可能微不足道，但我喜欢它们，我想用我的能力去展现它们的潜力，让观众用一种陌生的方式去体验熟悉的事物。

失手 Accident，2023，不锈钢、LED、陶瓷、铜线、塑料、

树脂、蝴蝶标本

蛋 Egg ，2023，铁丝、树脂、油漆、沙子、LED、鸡蛋、铜线、不锈钢

甚至“贪吃自己蛇 Ouroboros”这个作品就是饼干模具和饼干, 我希望观众能把我的雕塑吃掉、消化、吸收，然后雕塑就消失了。衔尾蛇（Ouroboros）是一条不断吞食自己尾巴却不停生长而形成闭环的蛇，时常被用作象征“永恒”的标志，我觉得把这个图像做成可以被吃掉的饼干再合适不过了；而我制作的饼干模具则像是故事的原型，可以不断印出新的蛇蛇饼干。

贪吃自己蛇 Ouroboros，2023，5.5 x 5.5cm， 饼干

A: 在“从长江中心”而来这个作品中，你的实践从长江的沿岸跨越到了展馆中。你是如何选择这两个实践场域，长江的沿岸和可以和观众互动的美术馆的呢？ 

J: 在重庆菜园坝，我一路走到长江中心因为退潮而裸露的河床，河床上是各种各样的石头，它们每一块都好完美，你不会说哪一块长错了。我当下有一个念头：用绳子打结将鹅卵石串联起来，做成一条尾巴。最后，我将尾巴的一端固定在我尾骨的位置上，匍匐在礁石上爬行。尾巴的存在和重量迫使我不断调整爬行的姿势，有时它也会卡在礁石之间，在爬行中石头相互撞击发出声音。

从长江中心而来 01，2023，石头、绳子、布料、草帽、人的身体

其实很多时候对我来说，和观众的互动是个很当下的决定。在长江河床上的时候，我花了很多时间适应身后沉重的尾巴给我的陌生的感觉，过程中我没有和观众进行任何互动，因为完全顾不上了。 在重庆菜园坝江心的行为结束后，我又将这条石头尾巴扛到岸边，再一路带到成都，以一种“入侵”的方式，在成都的白盒子空间再次进行了一次行为。与之前不同，平坦的地面和之前的经验让我可以更好的控制有石头尾巴的身体，而这一次的重心则放在了和观众的交流上。我浑身湿透，将我保持在比常人更低的体温; 我的身上和衣服中都粘着和塞满泥土，在观众和空间之中留下痕迹。 

从长江中心而来 02，2023，石头、绳子、布料、草帽、泥土、水、人的身体

我很喜欢将相同的行为计划在不同的空间或观众中反复实施，因为环境和观众的不同会塑造出一个新的体验，就像我在前文说的“雕塑在互动中成立”。比如一件我在UP-ON行为艺术节上做过的作品 “猎手 Hunter”，我双臂的手肘处延伸出触须般的透明长条，长条的末端是夜钓时所用的小灯和报警铃铛，我以此将身体的动态延长放大，用延伸物的颤动和声音，可视化身体的行动引发的波动。与此同时，有带有香气的水流从我的右手手腕处涌出，顺着指尖滴落下来，而水的来源对观众来说是完全神秘的。我在空间中徘徊并与观众互动，我将水珠滴在他们的身上、与他们握手、或划过他们的掌心，直到空气中都充满香气。

猎手 Hunter, 2023, 水、精油、亚克力、布料、LED、铃铛、布基胶带、身体

我在几天之后又把它拿到北京树美术馆的派对上去做。在艺术节的时候我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安全的环境，但在美术馆因为是派对中的表演，所以这个空间的氛围非常驳杂，我一走进去就可以感知到观众的态度，不都是友善的，当然这也正是这个场域的有趣之处。所以我以和观众小心的互动开始，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仿佛是我在织网的，然后我走进水池，后来四肢着地地狂奔。等一切结束我在水池中央站起来时，我看到所有的观众都围在水池旁边，这好像最后的收网，我知道这个空间和观众在那一刻都是“我的”了。整个行为的过程让我的身体在象征意义上变得无比的庞大，占有和拥有了整个空间。

猎手 Hunter, 2023, 水、精油、亚克力、布料、LED、

铃铛、布基胶带、身体

A: 你的创作意图以及个人艺术语言与身体与表演的创作表达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 是如何通过作品具象与抽象的转化诠释创作观念的呢？

J: 身体在我的创作以不同的形式出现。

追溯到我还在读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曾经用自己的手掌打磨一个木雕的表面，直到它像皮肤一样光滑，而接下来的两周，我都无法用指纹解锁手机，因为我的指纹也被磨掉了。就像我在表演中和观众的互动，在制作雕塑的过程中，我与材料的关系也是相互的。我想要一个可以握在手里的、可以扭转、可以打结、可以点燃、可以擦除的东西……我称它为“物质性的诱惑（temptation of physicality）”。

还有一些情况我会用身体的部分作为材料来创作，比如我的多个作品中都使用了自己的头发。我开玩笑说这是一种可持续发展的绿色材料，还可以随身携带，每次需要的时候直接剪几缕就行。

而“身体的直觉”也越来越多地主导我的创作。之前我的行为和其他媒介的作品更像是两条平行的创作脉络，前者更多依靠直觉的判断，后者则由文字性的概念主导，但今年我能感觉到它们紧紧交织在了一起。我不再依赖用一种文字概念去达到精确，而是通过身体的直觉达到对材料更精微的把握。

你早就知道 You Already Know, 2023, 29.5 × 29.5 × 2.5 cm, 水泥、手工瓷砖、环氧彩砂、铁丝网、树脂、发丝

留言 Note, 2023, 29.5 × 29.5 × 2.5 cm, 水泥、手工瓷砖、环氧彩砂、铁丝网、树脂、发丝

A: 在许多你的作品中，观众的在场使作品变得完整。有什么印象深刻的观众的反馈吗？（有观众的反馈超出预期的体验吗？他们又是怎样inspire到你之后创作中对于观众的思考的呢？）

J: 我仍然记得我第一次在公共场合做行为时候的作品”自画像：甲虫”。我有一个尖端很锋利的钢铁触角，然后我会它去触碰观众，我极力控制以免让观众受伤，而观众也真的相信我。

在这些穿戴着雕塑的行为作品中，我觉得我可以忘掉自己是谁，而观众也允许我忘了，种种开放与信任是在一般社交场合中难以获得的。可穿戴雕塑所塑造出的身体给我了一种豁免——有时一些超越了普遍社交规则的行为也是被包容和接纳的，（比如突然摸一下观众的手或者掐一下手臂）当然仍然是有界限的，而这个界限是要艺术家去用行为和观众达成的一种默契。

表演时临场的体验对我来说太特别了，完完全全在当下的感觉很美，但有时候又让我有点难过，因为我在体验的同时也一直在失去当下这个时刻。一个朋友曾和我说：You can't have your cake and eat it. 蛋糕吃掉了就没有，大概是这样。

A: Salome这个系列中，每个展品似乎都有各自荒诞而戏剧性的表达方式。可以展开讲讲“everything everywhere at once”这件作品背后的叙事吗？

J: “莎乐美 Salome” 不只是一个展览，同时也是同期一个剧场项目的舞台，很多展览中的雕塑也是表演用的穿戴，但我也希望他们能独立作为雕塑展出。而“everything everywhere at once” 它是一个用头发做成的金字塔，被放置在了这个展览空间的中心位置，也意味着这是故事发散的原点。当你在金字塔脚下时，会有方位的不同；但当你处在金字塔尖时，你就同时在所有方位。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2022，头发、树脂、鱼钩

“莎乐美 Salome”展览现场, 2022, 33ml offspace, 上海

A: 在你的作品中，常常能见到神话形象与符号隐喻的身影。它们是以怎样的方式支持你的创作的呢？

J: 神话作为一种原型故事是可以反复被拓展，解读的对象，曾经我对它比较着迷。比如说同样是伊卡洛斯的故事，我就用不同的媒介演绎过。在2020年的剧场项目“集体梦境 Collective Dreaming”中，我吹出包裹着烟雾的泡泡，然后另一个表演者不断吹起让泡泡向上飘，然后泡泡破裂，表演者随即摔倒，这个过程反复数次。

集体梦境 Collective Dreaming, 2020, 剧照

而在2022年的剧场项目“欲望的偏移：炼金（The Deviation of Desire: Alchemy）”中，我又做了一个巨大的雕塑，上面有不断燃烧滴落蜡液的白色蜡烛，它可以让我悬在半空之中。

伊卡洛斯的翅膀 Wings of Icarus，2022，铁、蜡、油漆、尼龙绳、棉线、身体

A: 能够感受到你的作品中的动物的冲击力与野性能量的流动。拟自然的元素在这里是否有着更深层次的含义呢？

J: 可能是因为我经常对人这个角色感到的厌倦和不满意吧（笑）。比如创作“一种拒绝 This performance is a form of refusal“时我正在一个公司打工，但是对于工作场所的官僚主义和虚伪感到深深厌倦， 于是我想: 如果做一个人需要变成那样的话，我宁愿做别的东西，于是我做了这个表演。

一种拒绝 This Performance Is a Form of Refusal, 2021,金属，织物，人造毛皮，头发，扎带，羽毛，身体

的确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从动物和昆虫身上获得了很多灵感，就像“自画像：蜘蛛”是因为我曾经在学校的图书馆中看到一只蜘蛛，它像手掌又像花，有些吓人又不堪一击。我觉得这种冲突感很有意思：对于很多人来说昆虫可能是很可怕的东西，但其实和人类的力量相比，它们太脆弱了。然而在目前的创作中，我其实没有刻意的去制造一种野性，但似乎观众们总能联想到其他有机体。

自画像:蜘蛛 Self-Portrait: Spider，2020，金属，织物，

身体，油彩粉末

A: 有没有对你的创作影响比较深刻的艺术家可以和大家分享呢？

J: 我最近很喜欢看野口勇的东西，他既做家具又做雕塑，同时还做了各种游乐场。

A: 有没有什么新的计划或者ongoing的project可以向大家透露呢？

J: 最近在筹备一个新的系列作品，会是对现有创作的元素的又一次整合和深入，计划明年七月在上海会有一个落地的呈现，敬请期待～

好多幻觉 Too Many Illusions, 2023, 29.5 × 29.5 × 2.5 cm, 水泥、手工瓷砖、环氧彩砂、网布、树脂、发丝

感谢Joy Li的受访

采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