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奶奶八十多岁了，满头的白发，满脸的褶子，松驰的皮肤包着骨头，一说话满嘴跑风，牙齿也所剩无几了，一双三寸小脚霎是惹眼，哪怕是在今天的农村，也都已是稀罕的西洋景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八十岁，耄耋之年了。

邻家奶奶出生在解放前，一辈子坚守在农村务农，终日行走的半径也就那么几里路，一世辛劳一世贫苦。

在我的记忆里，就没有见过她穿过什么时令光鲜的衣服，总是那几件洗得发了白的青布灰衣。

看着并不起眼的小脚女人，放在芸芸众生的人流中，渺小得找不见踪影。

但是，每一个女人都是有故事的人，邻家奶奶的故事就像她那满脸的皱纹一样纵横沟壑。

邻家奶奶一生只生育过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孩，老二是个男孩。以她所处的时代，只生育了两个孩子，是比较少见的，至于其中的缘由，我就不得而知了。

童年的记忆里，邻家奶奶还不太老，身体也还很硬朗，虽说腿脚走路不方便，但总能见到她颤颤巍巍忙前忙后的身影。

每每见到邻家奶奶艰难挪动的身影，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封建礼教对中国妇女身体的摧残与束缚。

前些年，由于家里穷，邻家奶奶唯一的儿子，眼瞅着就要奔四了，也讨不到一个媳妇，邻家奶奶望着这桩快要完成不了的“责任”，再看看家徒四壁紧巴巴的日子，只得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儿子更是有苦没处诉，几亩田地把自己束缚在了土地上，终年累月在土地里刨食，把青春岁月还有汗水泪水一并留给了土地，到头来，也就解决个温饱，讨个媳妇成了一桩梦。

农闲时节，他便在东家帮天忙，在西家做个短工，不图别的，就图赚点钱，弄个酒肴开个荤解解馋。

三四十岁的男人，没有媳妇，在村里免不了遭人口舌。他也不在乎外人看法，整天满身酒气，穿得邋遢不堪，慢慢的，便成了村里人讪笑的二流子。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一阵凄惨的哭泣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让本就躁热的天气更加地躁动不已。那是邻家奶奶撕心裂肺的声音：

唯一的儿子半夜喝农药死了！

事后听邻家奶奶讲，儿子帮人家干了一天的活，晚上人家请客，不胜酒力却贪杯的儿子喝得酩酊大醉。半夜还在不清醒状态的他，口渴难耐，误把床下面的农药瓶当成了水杯，一饮而尽。

被邻家奶奶发现的时候，人都凉了。

一生未娶的儿子，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令人唏嘘。

邻家奶奶抱着儿子的遗像蹲坐在自家门口嚎啕大哭的情景，深深地刻录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

那时，大女儿早已岀嫁，家里只剩下邻家奶奶和她的老伴，一个高高瘦瘦的驮背老头。

两个人的岁数越来越大了，地里的活也越来越干不动了，幸好还有女儿时不时过来帮衬。

没有了一个年轻劳动力，邻家奶奶的日子过得一年不如一年了。

儿子走后没几年功夫，邻家奶奶的老伴，那个驮背的老头，也在贫病交加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破败的院子里只剩下邻家奶奶衰老孤单的身影。

邻家奶奶与我母亲的关系很好，两家又离得近，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天你来我家串门，明天我去你家借点东西，互帮互助的淳朴的邻里关系，在今天想来，总给人以润物细无声般的温暖。

无数个夏天的夜晚，邻家奶奶总会在晚饭后，拿把破旧的扇子，拎着个小马扎，在街头巷尾空旷的场院上，映着满天的星斗，就着丝丝缕缕的微风，和周围四邻的叔叔婶子们谈论着什么，而我们这些还不算太大的孩子们，则围绕着大人们追打嬉戏，顽皮得就像那夜幕中闪烁的星斗。

儿子没了，老伴也没了，不管怎样，哪怕再苦再难，日子总还得继续过啊。

庄稼地是种不成了，邻家奶奶就买了几只小羊羔，当了个老羊倌。

从此，在漫山遍野的沟沟坎坎上，就多了个迈着“三寸金莲”、佝偻着，艰难行走的身影！

早晨把羊赶出来，中午赶回家，下午再赶出来，傍晚再赶回家，每次赶羊回家，邻家奶奶的背上总是要背一捆或多或少的柴。

要是碰上下雨天，来不及赶羊回家的邻家奶奶和她的几只羊就会被雨水浇成个落汤鸡。

雨停了，也赶回家了，湿漉漉的头发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亦或是泪水在脸上流过。

邻家奶奶喜欢吃鱼，我小时候，母亲领着我去串门，总是能吃到香喷喷的炖鱼。

现在，放羊的空当，邻家奶奶自己制作了一个简易的鱼杆，既打发了时间，赶上运气好，还可以钓到几尾贪吃的小鱼。

无数的日子，或是蒙蒙细雨中，或是雨过天晴满地泥泞里，村外池塘边茂密的杂草丛间，总能见到一位身体单薄瘦小的身影，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平静的水面，等待着来上钩的鱼儿……

如今，邻家奶奶已经老得什么都干不了了，没有了生活自理能力，客寄在了女儿家，怕是来日不多了。

人生实苦，既要面对作为一个自然人需要面对的诸如生老病死的苦，又要面对作为社会人需要面对的诸如平等不能、自由不得的苦。

对于这个社会的底层来说，犹甚！

像邻家奶奶这样普普通通的渺小如尘埃的小人物，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辛劳一生把身体熬干，尝尽人生酸甜苦辣生离死别，把精神也耗尽，却依旧含着眼泪笑着活着！

正是有像邻家奶奶一样数以亿计的草根，才汇集成了我们这个社会，这才是这个社会得以运转的基石。

只愿，这些个社会的基石们，能够得到这个社会的温柔相待，能够享受得到尽量多一些的平等与自由，让他们能够有尊严的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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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涯过客

男，八零后，来自农村，如今游走在城乡之间，文不成武不就，上不了天又不甘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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