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大街人流广告里，藏着无数女孩的羞耻与惊惶
【编者注】
昨天，我们推出了橙雨伞电台“她没醉”节目的第一期《暗访流产室》。
这期节目中，主播提图把目光投向了一群羞耻且彷徨着的女性.
她们往往还未成年，却因意外怀孕不得不走进流产室。
大家可以点击下方音频进行收听:
不久前，我看了一部震撼人心的片子：
《生门》。
这是陈为军导演拍摄的一部关于生育的纪录片，故事集中在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妇产科。
其中有一幕让我印象深刻：
一位女性，还有一个月就临产，但忽然决定引产，并拒绝告诉医护人员一切自己的信息，只是边哭边呻吟着：
“求求你帮我做吧，我好痛！”
她怀孕8个月，独自前往医院流产，身边没有任何男性伴侣、朋友以及家人的陪伴。
医护人员猜测，女方大概是因为婚外情怀孕，或者是未婚先孕，因为强大的羞耻感而也不愿意通知家人和朋友来照顾。
即使自己已经身陷危险。
产科，是最能洞察到社会的科室之一。
这儿有多少对新生命的期许，就有多少不可言说的羞耻和秘密。
今天，我想跟你分享一个比较沉重的话题：人流。
人流作为一个医学上的小手术，虽然只需要20分钟，但它和艾滋病一样，是一个道德意味非常的强烈的“病”。
想想社会上对那些未婚、意外怀孕的女性是如何评价的？
失足少女，不检点，“堕过胎的女人就像死过人的房子”……
这些负面标签有着难以承受之重。
也难怪意外怀孕的女性会选择保守这个秘密了。
图/《性爱自修室》
2018年夏天，为了毕业论文，我试图去采访进行流产手术的女性
但正因为上述私密性的原因，我在尝试找采访对象的时候，很难接触到这类人群。
而由于伦理方面的考量，我也无法随便去医院，看到一个女孩就直接搭讪。
面临人流的女性往往身心是脆弱的，因此，对待她们必须是一个谨慎、尊重、关爱的态度。
第一个的故事，是在公立医院的流产室里发生的。
这位受访者，是我在网上招募有过未婚流产经历的女性时主动联系到我的，就叫她小B吧。
小B是为数不多愿意接受采访的人。
后来我问她原因，她说，因为我也想把这些从来没说出来的事情倾诉一下。
小B做人流的原因和大多数未婚女性一样，凭着侥幸心理，没有做好避孕措施，年纪轻轻就中招。
她踏入医院的那天，是一位年纪很大的医生接待了她。
她跟我说她永远无法忘记第一次去医院时的经历，因为公立医院有个奇怪的规定，产科里，是无法带男性一同进入医生办公室咨询的，就算他是你的恋人或父亲。
小B由于害怕，求着门外的护士让男朋友陪她一起进去，被护士冷眼拒绝。
小B只好鼓起勇气，瑟瑟缩缩地走进医生办公室。
进去了后，她弱弱地告诉医生，自己意外怀孕了，想要做人工流产，医生头也不抬地质问她，你还在上学吧？
她回答，是的。
医生几乎是嫌弃地说，不自爱，躺到旁边去，裤子脱掉，腿张开，取白带，然后粗暴地扒开她的腿。
小B告诉我，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她的眼泪顿时决堤。
几天后，小B走进了流产室。
她说，流产不是一个人做的，而是一群人一起做的。
在预约流产的那天，大概会跟同行十几位女性一起进入流产室，换上专门的病号裙，像进行某种仪式般，在一个个储物柜前换衣服、称体重。
随后，在流产室外输液等候，轮流进行手术。
医生在手术台做手术的时候，并不是不出声的，而是会在唠家常，小B告诉我，那天，他们好像在聊关于去香港旅游的话题。
小Ｂ还告诉我，在流产室等待的那几十分钟，最大的感受就是：
寂静。
流产室里，没有手机，没有电视。
十几个女孩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在那个密闭的空间里，每个人有着各自的心事，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的手术时间大概10几分钟，小B是最后一个。
小B看到，一些女孩在从手术室中被推出来后会小声哭。
而一些女孩则非常平静，看着天花板，发着呆。
我假装成意外怀孕的少女，
潜入了人流医院
第二个故事，是我去私立医院暗访的故事。
在做初期调研的时候，我在百度上搜索了“人流”。
如果大家了解我们中国伟大的搜索引擎百度，就会知道，对于一些医院，尤其是我们所说的“莆田系医院”，它会出现在搜索界面的最上方。
一个比百度百科还上方的、最明显的位置，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广告位。
当时弹出了三个广告位的词条，我点进去了其中一个，跳出来一个花花绿绿的界面，弹出一个标语“关爱女人，呵护女性”；
一位穿着白大褂、面带微笑的护士问：
“您好，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嘛？”
如果你也去过三甲医院的网站，你会发现很难找到你想要的信息。
这也许是为什么，受教育不高的女性或是年轻女性会选择去不正规的私立医院。
抱着想采访私立医院医生和护士的目的，我添加了网站里弹出的工作人员的微信。
可在听到我的请求后，她拒绝了我，说我们这边时间太忙，不方便接受采访。
经历了这次受挫之后，我才萌生了暗访的想法。
当时正赶上中秋节小长假，我再次回到了那个花里胡哨的网站，打开了和客服聊天的对话框。
这回我学聪明了，正经的路线行不通，那就换个比较扯的方法：
我决定伪装成一个怀孕的未成年少女，向她们咨询流产方面的信息。
根据我国的规定，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手术是要监护人签字的，我很好奇，私立医院有没有认真执行这项规定。
聊天里，我告诉对方自己没满18岁，无法让家长签字，你们医院能帮我做流产手术吗？
她的回答很谨慎，说：您可以先来医院做一下检查。
在我的坚持下，她终于松口，说您过来后我们这边会帮忙想想办法，前台帮你用其它人的身份证做。
后来我还问了一些问题，但无论我问什么问题，她都让我去医院。
我想，反正明天也没什么事情，就答应了。
20分钟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原来是那位护士，她很贴心地询问了我家的地址，还告诉我坐地铁的线路。
第二天我早早到了医院。
那个私立医院和传统的医院不一样，它更像是个高级会所，有很大的大门和前台，一进门，我就去看导览图，想找个公共区域坐着观察。
突然有护士跟我说话，问我有没有预约，我当时就傻了，在普通的公立医院，是没有人会主动跟你说话的。
我只能硬着头皮撒谎说，我怀孕了，想来做流产。
她很平静地问了几个问题，让我去挂号。
挂号时，我注意到墙上贴着的是粉红色带花的墙纸，十分温馨，装修得像之前跟妈妈去美容院。
墙上还挂着一些医生和护士的照片，全是女性。
挂完号后我来到二楼，右手侧是一个像休闲会所会有的那种巨大沙发，几个男的瘫在沙发玩手机。
那个场景是很奇妙的，因为在一个面向女性客户的、粉红色风格的医院，竟然看到了一堆男人，看着延禧宫略这样的古装剧。
他们的年纪，看起来都是20出头。
走过这段路，我来到一条走廊，护士忽然跟我说，要带我去见医生。
我想，我一见医生肯定就暴露了啊，而且我本身超级不会撒谎，于是就佯装镇定地告诉护士姐姐，说我想坐在门口，做下心理准备。
她很奇怪地看了看我，就走了。
这个医院私密性很强，走廊的两边有好几个门，都是关着的。
今天是小长假，有十几对情侣来。她们看上去都很小，感觉都是20岁不到的样子。
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身边都是一对一对的，就显得很突兀。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对情侣。
男孩在玩手机，他梳着寸头，穿着格子衫，像一个普通高中理科男；
女孩穿着普通的衣服，没有化妆，面无表情靠在男生的肩膀，好像在发呆。
他们俩没有进行任何对话。
忽然间，我看到女孩眼角有一行眼泪划过。
那眼泪，仿佛闪电般突然击中了我。
她的哭泣，完全没有声音，以至于我都不知道旁边的男生有没有发现。
她的眼泪从眼角边慢慢地落下来，也没有去擦，我悄悄地在脑海里记下了这个画面。
图/《性爱自修室》
后来过了几分钟，护士从办公室出来，拿出了一张报告单似的纸递给女孩，男孩放下手机，凑过去问了一句：“这句话什么意思。”大概是对什么术语不明白。
而这时候，密闭的白色办公室大门内传来一些喧闹声。
我听到医生说：“你得好好疼爱你的女朋友，她为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别舍不得花钱。”
随后，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那要多少钱。”
医生回答：“两千块。”
我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来医院前，我在网上搜索过这家医院，有人就在类似一个论坛的地方吐槽：哎他妈的，带我女朋友来堕个胎，竟然花了1万多块钱。
我在椅子上大概坐了15分钟，就感到无法再待下去了。
一是害怕护士再来找我，自己的谎言暴露；
二是，那短短的15分钟，实在是太寂静了。
没错，是小Ｂ在流产室等待时，感受到的那份寂静。
偌大的医院，除了远远传来的电视声，和病房里的谈话声，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就好像，大家都能体会彼此的伤痛，大家又都觉得羞愧或难过。
图/《性爱自修室》
我找到了这个医院的微信，打开看他们的朋友圈。
他们每天都会发一些关爱女性的小贴士，其中有一条是在说宫颈糜烂，上面配的图片是一个女性捂着脸哭泣的样子。
我相信对妇科有了解的朋友知道，宫颈糜烂不需要治疗。
我忽然感到了很大的冲击和讽刺：
在医院外表温馨、医护人员热情的表面下，藏着多大的羞辱和欺骗。
去私立医院的暗访经历，以及小B告诉我的故事，给我最大的感受是：
现实中的流产，和广告、青春电影中呈现出来的太不同了。
它没有“三分钟无痛人流”广告上说得那样简单、轻松，也没有青春电影中描述得那样狗血。
这最真实的流产故事，也是最需要被看见的故事。
它反映出如今社会意外怀孕流产的种种问题：信息不透明，医生专业度存疑，以及随处可见的道德歧视。
写论文时，我可以用学术的方法客观地分析意外怀孕流产女性伤痛的来源；
可是我更想让大家听见，那声我亲身感受到的寂静背后的巨大回响。
她们是需要被听见的。
当悲剧和伤痛发生时，那些意外怀孕的女性，不该是被怪罪、嘲讽和责骂的对象。
因为她们，不仅是一切道德指责的承担者，更是性教育、医疗制度不完善的受害者。
P.S. 本文观点仅代表特约作者个人观点，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作者
提图
伦敦政治经济大学性别专业硕士，
自由撰稿人，野生电台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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