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捧杀”一个当代女性？
在好奇心日报上看到了一个投票：
你觉得新时代的“女人味”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倒是不讨厌“女人味”这个词。但是，当有人尝试对这个词的含义下定义时，又会忍不住提高警惕。
网友票选“新时代女人味”标准
在目前，能达成共识的是，今天的男性和女性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原有的分工和印象，显然已经不足以概括ta们各自的丰富性。
旧的性别观开始坍塌，新的尚未形成。
只不过，在新旧交替的过程中，大家对于男人“应该”什么样子、女人“应该”什么样子，都有些困惑，于是很多人开始尝试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建立标准和定义，去理解这些变化。
但是，标准和定义是最该警惕的东西。譬如这个“新时代女人味”。
我们先来看看这次投票排名前10条：
不知道女孩们看完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这个“女人味”，其实反映的是男性对女性的需求和喜好，顶多算是“新时代男性”对女性的需求和喜好。
哪怕这些票有女性投的，她也肯定无意间在用男人的眼光，来细致入微地检视自己的行为和特质，修修剪剪，雕出一个perfect girl（完美女孩）。
如果“新时代”的女人，依然在用男性的需求和喜好来评价自己的优劣、修剪自己的行为，这是令人有点沮丧、有点遗憾、也有点生气的。
其实这些对“女人味”的表述，跟周国平2015年引发争议的“现代女性美”论调是如出一辙的：
“妇女解放，男女平权，我都赞成。女子才华出众，成就非凡，我更欣赏。 但是，一个女人才华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会做一个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她给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
都是一半捧杀，显示自己的“前卫”；一半打压，提醒女性注意界限。
不信？我们来挨个分析一下。
1. 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
不过于依赖但却会温暖他人
换成“周国平鸡汤”：女人拥有独立的人格、不过于依赖，我都赞成，但是倘若不会温暖他人，她给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
拥有独立的人格没毛病，是个人都该有，不分男女。
但是不“过于依赖”，却会“温暖他人”，就明显是男人的矫情了——新时代的男性不愿意承担女人“过于依赖”的压力，但却不忘要求女人为自己提供温暖。
2. 温柔地表达自己独特的见解
这一点要求其实很无理，因为有独特见解的人，很多都是思想犀利、擅长表达的。
要把这种锐度隐藏在温柔里，反而是一种压抑：
我们看红楼梦里，王熙凤、林黛玉、史湘云、探春，都是有思想有独特见解的女孩，说话一水儿的犀利到位；
迎春较为温柔，但她本身才华也逊于几位姐妹，且因庶出、不受宠，被压抑到死都不敢抗争；
△贾迎春（中）暗自垂泪
薛宝钗才华横溢，但懂得收敛机锋，“珍重芳姿昼掩门”，可她的收敛对她也是一种压抑，所以她吃冷香丸。
她的温柔只是一种压抑自己力量和欲望的、违背本性的生存之道。
早晚不是爆发，就是灭亡。
3. 懂得欣赏男人 但不依赖男人
懂得欣赏，放到男女身上，都是一种令人相处起来舒服的特质。
不过，每次看到男人这种对女性欣赏的迫切需求，总是忍不住有点想笑。
男人到底是有多需要女人的欣赏呢？
4. 并不急着嫁人
光“嫁人”这个词，就挺不“新时代”的。
换作“结婚”会稍好一些，好歹是男女作为平等个体的动词。
5. 长相更女人，内心更男人…
什么样的长相是女人的长相？什么样的内心是男人的内心？
△Lady Gaga这样够“女人”吗？
6. 真正做到男女平等，
不会把“因为你是男人，…”挂在嘴边
这句话看完之后，我感觉自己被人骂了。
7. 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不管自己的生活是否符合“世人”的期待
都能安然自得
这句话没毛病，没有明显的性别倾向，只是做起来太难了。
人不是活在真空里，“世人”的期待往往狭隘又苛刻，几个人能完全符合？又有几个人安然自得呢？
8. 还是那句老话，
大方得体，经济独立
没毛病。就是不知道这是哪句老话。
以及，经济独立是每个人都必须尽力争取的状态，它也该属于“男人味”。
△袁咏仪：独立到很少用自己的钱
9. 有主见但没有攻击性
多说两句。
这个跟2其实很像，有主见的女性往往自信又有个性，对自己的主见有自信的人，见到鼠辈，却要压抑自己思想的锋利，也是够折磨人的。
要是换成男性，攻击性就不是个坏词。
可是女生就不宜显得那么牛逼，得像《天龙八部》里的王语嫣那样，即使对武术的学识和对实战运用的理解、反应速度，都比慕容复高出很多，也只能在临阵对敌时轻声细语指点一句“表哥，斗转星移”——就这，慕容复还不高兴呢，觉得表妹指点让自己没面子了。
△刘亦菲饰演的王语嫣
王语嫣或者性格使然，可以做到有主见但“没有攻击性”，可是女人是多种多样的，换成天生反骨如玉娇龙，才不跟鼠辈轻声细语，直接提着青冥宝剑打上去了。
看她在保定酒楼大战当地恶霸时吟的诗多嚣张：
“我乃是潇洒人间一剑仙，青冥宝剑胜龙泉，任凭李俞江南鹤，都要低头求我怜，沙漠飞来一条龙。神来无影去无踪，今朝踏破娥眉顶，明日拔去武当峰。”
霸气吧？
但人家还真不是吹牛，人就是有这本事，干嘛藏着、任鼠辈横行呢？
△章子怡饰演的玉娇龙
在后续的《铁骑银瓶》中，玉娇龙孤身远走大漠，在新疆以“春龙大王”名震一方，无人敢与对敌。
王语嫣有女人味，玉娇龙就没有吗？那我们对女人的想象未免太贫乏了些。
10. “我祝你们在对方身上得到的快乐
与我给自己的一样多。”
这句话来自《生活大爆炸》中，谢尔顿在霍华德婚礼上的致辞，本身没什么毛病，但放到“女人味”里有点牵强，毕竟谢尔顿身为被塑造出的“怪胎”男性形象，他的“给自己的快乐”并非能被轻易复制。
逐梦“女人味”
最近在读一本书《我们内心的冲突》，里面讲到，神经症患者内心的冲突，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对理想自我的执着。
换言之，想治疗患者的神经症，首先，ta必须要放弃那个并非现实的理想自我（ta可能有潜力成为，但那并不是现实）。
因为，当理想自我太过遥远时，个体并不会真的改变自己的行动去接近ta，而是会产生自我认知的混乱，或是极度自恋、或是极度自卑，形成更多的冲突，这种冲突的观念下，ta无法作出任何判断或行动。
大众传媒对于制造女性的“理想自我”，实在是重要的帮凶。
当一种定义被大多数人接受的时候，或者它声称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时，对于“被定义”的对象来说，规训就发生了。哪怕这种定义是来自“公众”，而非权力机构，但对于个体来说，依然是一种干预。
女性最大的困境，就是身边的规训真的太多了。
家庭、学校、身边的每一个人、大众传媒，无处不在、难以避免，时时刻刻在对我们指指点点，试图告诉我们什么样的行为是对的、美的，是什么样的行为是错的、是不美的。
它们或许给我们在男性凝视下的一些生存之道，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本能的压抑，是不自然、不健康的。
所以识别规训，或许才是新时代的女性最该拥有的“女人味”。
可惜，很少人幸运到获得这双批判性的眼睛。
在前两天热映的《哪吒之魔王降世》中，哪吒是幸运的，父亲李靖跟他说：你是谁，你自己说了才算。所以他能在被认定是“魔丸”的时候，依然保持自我，这样的哪吒，即使真的毁灭，他的生命也绝没有那种无能为力的虚弱感、愤世嫉俗的不甘心，坚定和无所畏惧。
女人也想要“女人味”。但是，这种想要“女人味”的本质，是对自己心中美的追求，也是想要一丝魅力，尤其是性吸引力。这一丝吸引力，对女人来说本该是锦上添花，不该承载太多、太重、太丰富的含义。
社会的规训和个体的抗争，大概从未停止。
所以对于个体来说，养成一双批判性的眼睛才格外重要，别做规训的帮凶，去助长“平庸之恶”，也别被规训所囚禁，成为文化的囚徒。
说来说去，这几条评选，还是新时代下的男性审美而已。
它其实没有更“新”，却更苛刻了。
在传统终于出现松动的时候，何必急于去制造新的刻板印象呢？让我们每个个体，就这样跌跌撞撞、自由自在地去探索自己、接受自己不好吗？
P.S. 本文观点仅代表特约作者个人观点，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作者
翩翩
公关女／女权主义者／中国传媒大学传播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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