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领导”的小工老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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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地上,辅助工又叫小工、力工或者壮工,就是给技术工种打下手干力气活的无技术工种。老唐和我在某海工建设基地搭档过小半年,老唐是个小工。
老唐姓唐,唐人街的唐。但老唐不是因为唐朝的强大、唐人街遍布世界各地、唐人受全世界的“尊敬”才姓的唐,而是因为老唐他爹——老老唐也姓唐,老唐才姓了唐。虽然老唐也同样为唐朝、唐人街、唐人而迸发出炽热的自豪感。
在我们搭档的最初几天,我喊他“唐师傅”。在工地上都是这样,不管有没有手艺,喊一声师傅总是不会错的。这不是虚伪,而是一种礼貌或者说是客气。后来,互相熟悉了,便直接喊他老唐了。
既然管他叫“老唐”,那便说明他很可能比我老。事实上,他也的确比我老。刚刚认识时,我问他多大年纪,他让我猜。我便很保守的说了句:“应该比我大个四五岁,估计四十四五吧。”老唐很意味深长的笑了,“你眼光不错,我44岁。我可没想到你居然有四十了,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我反倒一愕:因为我觉得他最起码也五十露头了,才44岁,只能说明这个人太显老相。其实,不光是老唐显老,干工地的农民工们又有哪一个人不显老?
老唐很健谈。只要工作中稍有一点时间,他便要拉着我聊两句。“你去过北京吗?”老唐问我。“去过,”我说,“前几年在北京干过大半年。”我知道老唐的老家离北京不到二百里路,而且还在北京打拼过十年,便一向对我这山东人有那么点天子脚下的优越感。“那天安门广场和纪念堂都去参观过吗?”我很惭愧:因为我在北京呆了大半年,除了来回经过火车站,连工地大门都很少出。
接下来的聊天中,我能很明显的感觉出老唐的不屑:“北京是首都、是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天安门广场就是中国的中心、纪念堂就是我们中国人最神圣的殿堂,路过了不去看看怎么行?”
其实我一向觉得,北京繁不繁华,和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因为那里没有一草一木是属于我的,它繁华,我不会为之兴奋;它衰败,我也不会为之伤神。只有在老家的那间有着一个我再晚到家也不会关灯的婆娘、一双我再晚到家都会欢欣雀跃的儿女的小房子才是我的归宿。
当然,一个人的思维意识和观念,都是多年的受教育和所经历的阅历,共同累积形成的结果,老唐当然也不例外。所以,我从来不指望的能三言两语的去改变他自己对事物的认知和理解。
我问老唐:“你在北京打拼了十年,怎么就放弃了?”老唐的目光一下子便黯淡了下来:“摆摊太辛苦,被城管撵得到处跑,赚点钱交了房租也剩不下几个了。孩子又小……”在老唐这里,广场、纪念堂和城管、房租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平行世界。其实在我看来,老唐的内心和现实的差距也就是纪念堂与广场前的城管那么远罢了。
老唐很聪明,会节省体力,和人一起抬东西时只要能少用点力气他是绝对不会多费一点劲的。所以我每次和他抬气瓶时都会小心再小心,唯恐他说扔就扔,闪了我的已经耐不住拧的老腰。老唐特别喜欢加班,加得越晚他越满意,正常点过后,天便晚了,他往往就找个犄角旮旯坐下来等下班,老唐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老板有钱,我有时间……”。每当我不想加班、想早点下班时,老唐就一脸的厌烦:“怎么,钱赚够了吗?”“你加一小时比我两小时赚的钱都多,为什么不加?”……大多数时候,我便也只能妥协,因为没有电焊工,会让管道工和小工都干不成活、加不成班。
老唐似乎脑后长眼,每每在他坐那磨洋工时,只要老板或队长远远的遛达过来,他总能很恰到好处的发现并且一骨碌爬起身来,没活也要找点活干、实在找不到活就整理各种杂乱的工具。直到老板走到他身后,他才猛得回过头来,老脸带着错愕绽放,好像九月盛开的黄菊花……
老唐也很有英雄气,河北的英雄张飞赵子龙是他最为津津乐道的。每每看到或听说有讨薪的拉起横幅被如狼似虎的保安约束站在大门口两边时,他便一脸的鄙夷:“如若是我,直接晚上抄起刀子去老板家,他敢不给?”
我也不敢确定他有没有这个胆子,因为他的手机里保存的第二多的就是那种欠薪的老板被人砍得血肉模糊的一类小视频。
这个世界里,几乎每个人都试图表现出自己其实并不具备的品质。就好像所有的动物,无论鸡羊牛马兔子,全部都要变成狮子才能生存一样。但是,永远只有狮子才会成为狮子,其他动物却都被逼成了疯子……
老唐年轻时打着“在北京做生意”的幌子,在老家相了一个挺漂亮的媳妇。结了婚随之到了北京才发现,他所谓的“生意”不过就是骑着三轮车摆地摊罢了。住的出租屋,去菜市场买最便宜的青菜,在生了俩儿子后,媳妇终于熬不住苦日子,和东北的一个开出租车的跑了,给老唐留下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这时的老唐在北京已经很难在坚持下去,只好回了老家,把孩子扔给了老娘,自己出来打工挣钱。
老唐正当年富力强,生理需求自然也是有的。于是他便很关心厕所墙上和蹲坑挡板上写的那些“开发区小姐电话”和“某大学学生妹电话”……老唐很讲良心,经常对工友们发出善意的提醒:“厕所墙上写的那些电话大多都是假的,憋不住了就去某某地方吧,那儿到处都是拉客的,啥样的都有……”我估计,老唐的工资很可能起码要有三成用来打发小姐了。饮食男女,人各有好,这其实也无可厚非。
老唐看我微信群多,就希望我拉他进几个群。我告诉他,我的这些群都不是发小视频的,他进去后也不可能会感兴趣。但老唐始终不信,一直都觉得我在糊弄他:“大男人不看片,进那么多群干嘛?”当然,我也懒得澄清误会。
其实,我不解释的最主要原因是压根便没在乎过老唐的想法,因为他对我来说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人对无关紧要的事有点误会,又能如何?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于我来说毫无影响,懒得解释。我知道我们同为底层,这样的歧视很不好,但事实确是如此,我就是对他手机里存储第一多的小视频极其找不到任何的共鸣。
老唐很老实,那年的某一个月,有一天下班时忘了打指纹刷脸,违反了老板“规定”,被扣掉了一天的工时;又有一天请假,没补请假条,被按旷工处理,扣掉了两天的工时。也就是说,老唐那一个月有三天要白干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便拉着他一起找老板吵了一架,给他背了一通相关的法律条文。老唐自己也说了一大箩筐的好话,总算把处罚决定取消掉了。我很欣慰,感觉自己做了一点好事。
过了几天,加班时赶上停电,都闲了下来在那瞎白活,几个人又聊起了这件事。老唐说,“其实老板本来也就是想吓唬一下我,也同时杀鸡儆猴罢了,不会真罚的。”“他敢罚我的钱?我晚上去他家捅了他!”临了还不忘提一句:“讲法律有用吗?老板恁有钱,就算打官司人家也不会怕我们吧?这年头,有钱就有理、有权就有理……当然✘师傅(我)在一旁唱黑脸,也还是有一点作用的,老板怕麻烦……”概念玩得很遛,我觉得老唐很像个哲学家。
生活于社会底层的人们最有可能体验到痛苦,这种痛苦其实都是来自于社会平台。底层社会的人因为缺乏资源而不能形成有效的公共平台,只能在各种煎熬之中慢慢丧失突围的决心,直至于最终产生一种虚幻的强大来自我麻醉。至于“有钱有权就有理”,这种逻辑已经在这里盛行了几千年,至今不变,老唐这么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对。
老唐很尊敬“领导”,每每和队长、老板、经理抑或安全员技术员什么的搭上几句话都会兴奋半天。我刚入职,干活时,偶尔老板溜达过去问东问西时他便要向我热情的介绍:“认识不?这是‘我们’✘总,他才是‘我们’公司的大老板……”
即便有问题,老唐也是绝对不敢去找老板提的。有次暑假里老老唐告诉儿子,俩孩子开学就需要交学费了,老唐便给老板打电话借支工资。可老板也不知道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电话打过好几次、时间过去了大半个月,眼看就要开学了,钱还是没到帐。老唐心急如焚。
那天下班比较早,有工友就买了点肴肉和一桶白酒,到食堂打了饭菜在宿舍里开喝,然后老唐就喝高了:“明天要是再不给我打钱,下了班我就带上刀子去他家等着……”老唐的床离我的挺近,我给他扶到床上躺下,他还在那骂:“姓✘的(老板兄弟俩)没一个好东西!!”我很尴尬,因为恰好老板和我一个姓。即便醉眼朦胧,他也看出来了我的难堪:“兄弟,我可没说你……兄弟你腈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哥俩吧……”
那年,那个海工场地人多,厕所一直都是人满为患。可能是化粪池小了的缘故吧,只要下雨天,粪水就倒流、蛆虫遍地,厕所里也有粪水倒灌。但人的自然排泄是憋不住的,再脏再臭也还是得去解决,工人们都非常不满,老唐当然也很不满。
老唐很有创意,在厕所蹲坑隔板上用记号笔写了几个大字:“这是海工领导家”,与旁边的各种“小姐电话”交相辉映,一时瑜亮、旗鼓相当……
我在那只干了半年多,后来听说老唐跟那个老板又干了好几年。再后来,听说老唐受了伤,住了很久的院;据说老板只给报销了医疗费,老唐没拿到任何补偿;据说老唐已经不能再干重活,只能回老家了……
在这一点上我非常不理解工程行业的承包商:每一个正规的场地都是强制要求工伤保险的,也就是说,只要工人受伤致残,医疗费误工费以及伤残补偿都是能走保险的,根本就不用老板或企业掏钱。老板所花费的最多就是一些取证的时间,那他们到底都在逃避什么?就算他们能从工薪上造假避税,又能损失多少?良心这东西……一言难尽!
今年,我恰好又回到了那片场地,上厕所时看到那片被老唐涂鸦的木质蹲坑隔板居然还在,质量很是不错;老唐亲笔书写的“这是海工领导家”几个大字即便经过了好几年的清洗也还是一样的清晰显眼,记号笔的质量也是相当的强悍。看到这几个大字,我便又想起了老唐。
据有关部门2019年的统计,农民工这个群体大约有2.8亿。我是那2.8亿分之一,老唐也是。我们穷其一生就为了攒钱:给房子攒钱、给孩子攒钱、给看病攒钱、给养老攒钱;省吃俭用,并且忍辱负重;背井离乡,还要负重前行。直到压碎了理想,压弯了脊梁;压死了灵魂,压毁了幸福……我们如牛马一般的劳作,又如豕犬一般的苟且;如尘埃一般的活着,最后又如尘埃一样融入泥土……
我们都在努力的“勤劳致富”、我们在努力的证实“劳动创造人的尊严”。所以,老唐不是一个人在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