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中国思想史_29「中介日本」
“自【汉承秦制】以来,中国政治似乎总是无法摆脱【外儒内法/剂之以道】的游戏规则。在《中国思想史》中,秦晖老师带我们了解【秦制】是什么?为何法家能够打败其他思想,对中国政治影响至深乃至今天仍无法摆脱它的阴影。而人的观念和人之间的关系,又如何深受这套规则影响和塑造。”
儒学、礼教跟新文化有矛盾,五四新文化针对礼教、倡导自由个性,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这也不能解释新文化运动为什么以儒学作为主要的批判对象,或者说儒学作为新文化运动主要的敌人,你还是不能说的,为什么呢?
因为第一,如果你引进的自由主义是一种英美式的自由主义,或者说西方式的自由主义,那么这个自由主义当然会和儒学有矛盾,但是你不能说它会与法家的矛盾更小。
如果你是一个个人本位的自由主义者,那么你不会赞成小共同体本位的儒学,但是你更不会赞成大共同体本位的法家,你是不会满意于家长权,但是你更不会满意于皇权,没有什么理由认为自由主义应该把儒家看得比法家更可恶,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自汉武帝以后,“儒”这个概念已经从一个思想流派,在相当程度上变成了一种文明识别的符号体系,就像欧洲的基督教。
在近代以前,无论是古罗马的基督教会,还是中世纪的基督教会,都不见得有个人自由的观念,甚至这两个时期的基督教,各个支派都曾经是不宽容的,是搞异端审判和鼓吹圣战的,比如十字军等等。但自由主义和个人自由观念是必须消除这些东西的,在实现了宗教宽容,取消了宗教审判,取消了异端审判,
实现了政教分离、信仰自由以后,个人自由完全可以在基督教文明中实现,并且和教会共存。
同样,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中国,自由主义的理想如果要实现,它只是要消除“罢黜百家”之“独尊”,但是它不需要消除所谓的“儒术”。
消除这些弊病以后,个人自由也完全可以在所谓的儒家文明中得到发展,但是你也很难解释它为什么会成为新文化的主要敌人。
我觉得,这里头有一个因素是值得重视的,就是当时这个自由个性的潮流传入中国,不是从欧美直接传入的,而是经过日本中转的,因此这种自由个性、自由诉求,是“日本式的自由主义”。
2. 留日学生带回自由观念
新文化运动中影响大众的个人自由观念,不是直接来自欧美,而是很大程度来自日本。
我们知道在甲午以后,尤其是庚子以后,一方面学习西方的必要性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另一方面日本被认为是学习西方成功的典型。
国人多以日本为学习西方的中介,再加上文化与地理更接近,留学成本更低,不仅一般的老百姓是这么看的,当时的清政府也是这么看的,因此清政府也极力推动留学日本。
用张之洞的说法,“西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
他说,西学太庞大了,哪些西学最重要、哪些西学不太重要,日本人已经先学过一通了,因此他们已经把西学做过选择,他们认为重要的,那应该就是重要的,他们认为不重要的,应该就不重要,日本已经帮我们选过一道了。
其实他们都认为,日本能够成功也是学的西方。
这个时候对西方的崇拜并没有降温,只不过这些人认为学习西方太难,但是日本因为学习西方很成功,所以向西方学习其实就是通过日本为中介就行了。
那么在官民双方的努力下,留日大潮兴起了。当时有人说是,迄那时为止,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出国留学潮。
在庚子以前,中国向美国派出的所谓的“留美幼童”和派到欧洲学海军的所谓的“留欧学生”,总共只有200人左右,但是在庚子以后,留学生就读日本的,在1905年这一年已经达到8600多人,那一年回国的就达到2000多人,大批中国学者在日本读书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而且还有一个特点,当时国人赴日不仅数量大,而且与国内的政治文化变革联系非常紧密,中国在日本的政治侨民是很多的。
所谓的政治侨民,就是流亡到那边去的。
大家知道维新派在戊戌失败以后,革命派在辛亥成功以前,都是以日本作为主要的流亡地的,那么这些人在流亡过程中自然也受到日本的影响,而且把这种影响带回到国内。
晚清新政中,很多在国内官方机构内,用我们现在的说法,在体制内推动新政的也是留日的,比如杨度、汪荣宝这些人。
尤其是到了一战,从1914-1918年这几年,欧洲是兵荒马乱的,很多东西都停顿了,因此出国留学几乎就全是到日本的,而这个时候又正好就是个人自由观念大举进入中国的时候。
因此可以这样讲,19世纪的西学东渐主要是靠华人赴西和西人来华完成的,像郭嵩焘,像我前面讲的很多人。
在19、20世纪之交的个人自由思潮,包括以这种思潮为标志的新文化运动,则主要是留日学生带动的。
最初倡导个人自由的典型人物就是章太炎,章太炎又带出来一帮所谓的“章门弟子”,包括鲁迅、周作人、许寿裳都是他的弟子,
包括后来成为共产党缔造者的所谓“南陈北李”—— 陈独秀、李大钊,以及在新文化运动中,文化姿态最激进的几个人,比如说主张废除汉字的钱玄同,包括直接点名批判孔子的易白沙、吴虞这些人,他们在新文化运动时期的个人自由思想的形成,都和他们的留日经历是密切相关的。
3. 明治维新是日本版周秦之变
当时日本的个人自由思想的确是相当发达,很多人到了日本以后,对这点印象很深。那么日本的个人自由当然是受到西学的影响,尤其明治以后,其实明治以前也没有那个东西。
但是这种思想虽然是从西方引进的,但是却明显地受到了明治维新时期日本独特的问题意识所培育。
而这个问题意识和中国是有非常大的不同,就是日本明治时期的近代化,不是一个走出秦制的过程,而更像是一个走出周制的过程。
虽然我们说日本好像受到中国的影响很大,包括汉字什么等等,但是实际上日本最基本的社会制度跟中国是相差很远的。
日本长期以来都是所谓的封建体制,就是类似于西周时代的封邦建国、诸侯林立的状态,天皇实际上就像周天子一样,是虚位的,没有实际的权力。
而明治维新干什么呢?明治维新在很多人看来,其实就是要改变这种诸侯林立的状况,用当时的日本人的说法,叫作“大政奉还”。
所谓“大政奉还”就是把诸侯的权力交还给天子。还有一个就是“废藩置县”,其实就是中国讲的“废封建、立郡县”。日本以前有六十多个国,其实就是六十多个诸侯,还有比国下一等的诸侯,一共有三百个,那么在明治维新时期,这些都被废掉了,然后建立了郡县。
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都强调,说我们搞明治维新就是要建立中央集权。
明治维新的先驱吉田松阴,这个人是很多明治思想家的老师(虽然这个人在明治前叶就被保守派给杀掉了,但是这个人通常被认为是维新的先驱)。
吉田松阴就说,“天下为天皇一人之天下,而并非为幕府之天下”,就是明治维新就是要确立天皇的家天下,天下就是天皇一个人的,不能是那些诸侯的,要建立所谓“一君亿兆臣民”,皇上只有一个,下面都是他的臣民,不允许有诸侯、贵族。
明治元勋木户孝允曾经有一个说法,当时的说法叫“一新”,他说“三百诸侯举而其土地人民还纳,不然一新之名不知在何”。
他说,如果我们不能做到把三百诸侯的土地、人民都由天皇给统一起来,那我们的维新到底新在哪里呢?因此这个明治元勋心目中的“一新”其实就是实现了周秦之变式的大一统,他只字没有提宪政民主。
当时这样认识的人其实是挺多的,实际上在他们看来,就是一场新版的“周秦之变”。
那么新在什么地方?新就在这个过程中受到了西方的启示。
4. 日本在脱亚入欧前已脱儒入法
与中国周秦时期的儒法斗争类似,日本在明治时代“脱亚入欧”之前,曾经经历过一场所谓的“脱儒入法”的江户时代,现在的思想史界叫作“新法家运动”。当时日本有几个很有名的思想家荻生徂徕、太宰春台、海保青陵,这几个人是一个学派,通常叫“徂徕学”。
这几个人都是强调遵荀崇韩、存孔灭孟,这些人说荀子、韩非很不错,他们对孔子倒还比较客气,他们说孔子说说也就罢了,但是他们最反感的就是孟子,什么“民贵君轻”,这一套他们是非常之不要听的,包括程朱理学他们也不喜欢。他们说,“儒者尽蠢物也”,说现在我们就是要搞霸道,不搞王道,说王道是悖理之道,而霸道才是合理之道。
这个东西到了明治就和“脱亚入欧”联系起来了。
在明治时期,日本批判儒家是批判得很厉害的,我们讲后来日本又开始比较尊重儒家,那是在后来了。在明治时期,像那吉田松阴、福泽谕吉这些人,说实在的反儒是反得很厉害的。
但是你要说,他有没有从西方引进一些宪政什么东西,当然也引进了不少。比如说,明治维新的宣言里头就有一条叫作“万机决于公论”,也就开了国会。
但是日本明治时代的国会是没有立法权的,实际上是天皇的一个咨询机构,真正代表公论的不是国会,而是天皇,以及他指定的一些智囊,伊藤博文这一类的人。
那么说学西方引进了一些宪政成分,比如说制定了宪法,那么这个东西是不是假的呢?当然也不假。
明治维新引进的西方宪政主要是用来消除所谓藩权的,也就是用宪政来消解诸侯的权力,但是不用它来消解天皇的权力。那么消除了藩权以后,皇权反倒做大了。
(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