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烊千玺怎么了
这是农历庚辰年冬月的一天。
小雪的节气刚过，湖南人像往常一样开始杀年猪，除留些许鲜食之外，大部分会拌以五香、八角粉腌四五天，待晾干后，挂在柴火灶上，以冷烟熏烤，称“冬腊肉”。色泽鲜红，可食至来年伏日不坏。
易烊千玺就在这天出生，属龙，按阳历算，是公元2000年11月28日。
他的名字总让我想起作家老舍，老舍的生日是小年夜，他老太爷一想，就拿这孩子的出世来贺新春吧，所以起了个名字叫舒庆春。
易烊千玺也是，高晓松问过他，怎么取了这么个怪名字，“我爸姓易，’烊’在我们老家是欢迎的意思，千玺是千禧年，就是欢迎千禧年。”他这样解释。
听起来是比“庆春”要雅致一些的。
千玺的名字是母亲取的。
这个来自江西的普通女人，学生时代的梦想是像班里的文艺委员一样，多才多艺，得人瞩目。但因为穷，不得不高中辍学，南下深圳，却在车间里遇见了千玺的父亲。
是个寡言的男人，开一间小厂，和工人们同吃同住，确有担当。
后来，女人回老家待产，每晚都会和男人通话，内容是一起查字典，定孩子的名字，“一定要四个字的，这样才够特别，我希望他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东亚人是有姓名崇拜的。
梦枕貘在《阴阳师》里写，“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宫崎骏的《千与千寻》中，汤婆婆把千寻的名字带走，只留下一个“千”字，就是想让千寻忘记名字，永世为奴。不同的名字代表了不同的身份与命运，一个人得了名字，也就得了与世间万物的联系和羁绊。
于是，从五岁开始，千玺的生活就高度紧张。
他随母亲从湖南怀化搬到北京昌平，学习舞蹈。同班的学生年龄都比他大，他怯生生，退到很里面，母亲一把将他拎到前头，叮嘱老师也这么做，“要不然他老往后面钻。”
2009年，千玺加入飞炫少年组合，常要坐十几分钟的公交回家换衣服，再搭919路到德胜门，换地铁去北新桥上课。逢双休，还要六点起床，挤两小时地铁，先到昌平少年宫上课，再乘公交辗转舞蹈班，夜里坐最末的一班车回家，再困也不敢睡，因为还要补作业。
怨不得他寡言又老成，因为他刚懂得一点事就知道了什么叫疲于奔命，于是一夜十年，瞬间长大。我有时看他，甚至觉得，他是比父母还要风霜一些、衰败一些的。
初中以后，他退出飞炫少年，除功课外，主要习舞蹈和书法。记者采他，问学了这么多东西，是不是很开心？他顿了一下，说，“也不是很开心，就是习惯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年轻的皮相下仿佛藏着一枚暗器般的老灵魂。
蒋方舟写道，“谁不愿意拥有老灵魂？青春之躯下有着一颗沧桑的心，活得自知，克制，生命仿佛是一场漫长的余生。”几行之后，她接着写，“可老灵魂也要付出代价，老灵魂永远与世界背道而驰，世人快乐兴奋，老灵魂暗自神伤；别人心灵驿动，老灵魂暗自神伤。”
用这段话形容易烊千玺，我想他不会反对。
王尔德说过，老年人的悲剧不是身体的衰老，而是身体衰老了，心还很年轻。千玺相反，他身体还年轻，可是心已经老了。
所以刚出道时，记者问他在干什么，“这算活动还是算演艺？”他想了想，从众多名词里挑出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工作”二字，“我是来工作的。”
彼时他13岁，去学校的次数一双手就数得清，因为他有了个新身份，TFBOYS成员。
他是“空降”过来的，没有另外两名队员积累的人气，很快受到了粉丝的质疑和攻击，甚至有人直接在机场冲他大吼，让他滚出组合。
明眼人都看得出，易烊千玺在这三个男孩中，颜值不算上佳，性格也不讨喜，不爱说话不爱笑，缺乏表现欲。
经纪人问累不累，他答，“还好。”主持人问有没有什么话要送给选手，他说，“我没有。”然后是漫长的沉默——这种沉默不像金，像剑，因为不说话时，他总会下意识咬紧牙关。
抿嘴笑也是他的标志，因有人讽他大笑露齿的样子。后来哪怕做了牙齿矫正，他还是习惯抿嘴，笑时上唇绷得紧紧，这一点在《少年的你》中也有体现。心理学认为，“嘴形是心迹的波痕”，这种特意“绷紧口轮匝肌”的动作，目的是为了“不受自己或他人的感情影响”。
我想起张爱玲写影星燕山，“看见他下楼梯，逼紧了两臂，疾趋而过，穿着长袍，没化妆，一脸戒备的神气，一溜烟走了。”
千玺就有这样一种戒备神色，抿着嘴，皱着眉，一贯话少，脸上好似写有“待办事项”四字。
这是一个可以当众孤独的人。
所以主持人问他最好的朋友是谁，他答，“我自己。”记者问有没有什么想去发掘的潜能，他说，“希望越长大越了解自己。”
记得王菲还叫王靖雯的时候，曾在[天龙八部之天山童姥]中温柔地唱：曾经惺惺相惜，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不争朝夕不弃不离，原来只有我自己。
我想千玺是愿意的，他曾感慨“作为成年人，不笑是一种来之不易的权利”，讨厌在别人的布置下安排自己的喜怒，始终不愿迎合任何人，只与自己进行旷日持久的缠斗。
这场缠斗中，他颇为恋战。
阎连科的《速求共眠》里有一句话，“一个人过分早熟并被称为天才时，必然有其单纯甚至傻痴的地方伴随着他，一如一个真正的傻子所隐藏的智商永远不会被人发现那样。”
易烊千玺总是轻而易举地陷入那种单纯甚至傻痴的状态，比如高考。
当年《星星的故事》发行，苏有朋一边上节目，一边顶着巨大的升学压力去念书。他在周记里写，“我要去死，我要让你们知道社会压力、歌迷关心，全部都是压力。”
经纪公司于心不忍，暂停了小虎队所有工作，让他闭关念书。却还是噩梦连连，一觉惊醒，心沉得能贴住脊背。“我怕要是没考好，遇到一些带着小孩的妈妈们，一定会指着我跟他们的小孩说，’你看，那就是只会玩不会念书的乖乖虎’。”
这个影子也披在了易烊千玺身上。
他去年初接了综艺《这！就是街舞》，距高考仅四个月，只好在录完节目后坐在保姆车里，匆匆吃几口东西，然后做功课。路程五个钟头，够他学两节数学。“心理压力有点大，抵触也挺大的，挺想放弃。”
一切好像回到了2009年，他和母亲总是夜里11点坐地铁回德胜门，再换345路到昌平东关，倒13路回家。途中母亲会拿出一块砧板，用来做千玺在公交上写作业的课桌。
毕竟是兼做两面工的。鲁迅写给许广平的信中说，“兼做两面时，倘不认真，便两面都油滑浅薄，倘都认真，则一时使热血沸腾，一时使心平气和，精神不胜困惫。”
千玺大抵是吃不消这份困惫，更担心考不上，四月里就开始闭关，回湖南老家念高三。
学校是有钟点的，七点早读，八点上课到晚上九点，接着晚自修。两个月过去，他的成绩冲到473，成为表演系专业、文化课双料第一。
这个第一，刘昊然也拿过。
都是危机感很强的人，因为出名太早，“太让人幸福了，你会被很多人捧在手心里”，于是，“你所有的思维和感官对这个社会的敏感度都会降低，因为安逸而失去创作激情。”
张一山也恐惧，所以他成名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默默无闻，专注学习，大学从没有因为接戏而翘过一节课。
说也奇怪，童星出身的人，“不急”和“着急”两种情绪大多是按着先后顺序走的。先是沉浸在幸福感中，之后才开始恐惧，试图寻找一些可爱褪尽后的出路。
但他们却反了过来，在应该沉浸和享受的红利期，首先开始了自我怀疑。
易烊千玺不止一次提到过，每拍完一场戏，导演都会说可以了，但他并不满意，总觉得不够好。他迫不及待备考，是想要沉淀，变得更有内容，不然很容易禁不起推敲。
考完后没有休息，接着拍《长安十二时辰》。
他是导演曹盾最先定下的角色，因为“沉稳，心里头有主意”。曾国祥拍[少年的你]也夸他，“眼睛是带着感情的，里面有思想，有东西，我很少见到一个年轻人是这样的。”
当然很少见，因为他已经不年轻了。
没有一个20岁不到的人会这样讲话——面对对手“有眼不识泰山”的夸奖，回“斯为泰山而不骄”；面对记者“释放叛逆和攻击性”的建议，说“君子通达，不如朴鲁，曲谨，不如疏狂”。
他也一直阅读，买了《未来简史》和《时间简史》，看过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还喜欢班宇的《冬泳》。
这是班宇的短篇小说集，他还有一本《逍遥游》是“2018年收获文学排行榜”第一名，排在他身后的是作家莫言和阎连科。
易烊千玺的喜欢直接导致《冬泳》销量猛增，厂家急忙加印，却还是甫一露面，即刻售罄。
班宇说，“这小孩挺好，应该是有自我探索的需求，才看这书。”毕竟是严肃文学，一般人读不进，因为总要沉得住气，静得下心。
晚清时，两代帝师翁同龢教导弟子，“每临大事有静气。”越遇到险事，越要处变不惊。
于童星而言，最大的险事应当是长大。幼时有多大的舞台，长大就会丢多大的脸，因为再没有办法继续靠童真变现。
但千玺不同，他在18岁这年，故意留了胡子，因为“那样会看着更成熟一些”。在童星出身的杨紫还在扮少女时，他一点都不怕“变老”，更愿意拿出男人的姿态。
居安思危，且有静气，这大概是除了避免长残之外，唯一可以跳出童星悲剧的方法。
拍《长安十二时辰》，雷佳音说千玺“安静，有本事，不喧宾夺主”。快杀青时，周一围说，“如果不提醒，我始终不觉得他只有18岁。”
有一次，他发烧，一个人忍着。凌晨两三点，团队发微信给制片人，说千玺刚试完表，39度6。制片人觉得，这不是一个孩子可以肩负的。后来采访，记者问及此事，是有些嗔怪的语气，“怎么不说呢？”千玺先是诧异，接着是难为情，“这也要说吗？”
原来“努力”在他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可以拿来标榜自己的褒义词，而是本分。
发烧这种事情，他不好意思大说特说，因为他是演员，带病工作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你有多努力，你自己知道便好，老拿出来抖落，难免让人觉得像在邀功。
思及此，我想他全身上下唯一年轻的地方，大概只有那副皮囊。
不，恐怕连皮囊也谈不上。我思考过，单论外表，他究竟哪里最吸引我？答案是，他眉心和唇角常年挂着的那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倦怠。
我说不清什么原因，也许是他要在戏里拼命表现自己的喜怒，这太熬人，对演员来说，是个极大的消耗。也许因为他太早成名，疲于奔命，一夜十年，所以明明还是青春之躯，却挂着沧桑和疲倦，这种反差感，着实迷人。
是的，迷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人里资质不算上佳的那一位，已经变得迷人。
好像就这一两年的事，他褪去圆润，出落成了骨相胜于皮相的男人，有优秀的眉骨，下颌不算内收，也没有过宽，线条流畅紧致，锋锐利落，挂得住皮肉——是典型的电影脸。
清代有位作家叫李渔，写过一本《闲情偶寄》，说人最要紧的是有态，“有态者，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
易烊千玺的态，就在于那股因疲倦而产生的淡淡的静气与随意。
记得亦舒写明星，说普通的好看不够，“一定要那种弹眼落睛的美。”
“弹眼落睛”是上海话，意思是好看到叫人瞪大眼珠子。怎样才作数呢？亦舒又写，“美在不自知，从未觉得自己美，就是最美的地方。”
行内比千玺好看的男人不在少数，但多半心虚，没底气，另一半有锋芒却收不回，总是一丝不苟，用力过猛，想要攫取。
之所以不美，是因为太要美了。真正的美，是并不在乎，云淡风轻，漫不经心。
这种脸最不抢戏，有可塑性，扮什么像什么，拿得住劲。
所以《长安十二时辰》里，李必一身清贵之气，从容冷静。
所以[少年的你]中，刘北山斩钉截铁，有一种按捺不住呼之欲出的野。
跟他差不多年龄出演电影的刘德华，常惹得黄秋生大骂，“你算什么艺人，只懂摆造型！”金城武则被批“演戏像木头”，陈可辛递剧本给他，他再三推辞，倒不是欲擒故纵抬片酬，而是“我会给导演丢人”。
易烊千玺却上来就是一记脆生生的响亮，喜怒哀乐像颜楷一样筋肉分明，捺在脸上。
他演的刘北山，总是凛着眉目，单枪匹马杀出一条血路，怒吼时，手臂的肌肉线条都被带动。
接近尾声，他压在陈念身上撕扯，被警察拖回去按在地上，侧脸贴着石子，却还是努力睁着眼睛，又狠又辣，一下恶狠狠一下深情。
那是只有戏台子上的锣鼓才能敲出来的眼神，硬朗锋锐，有兵器式的美。无端想起古龙一部小说开头，“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
霸气，有杀伤性藏在骨头里，即使沉默，也挥之不去。
所以我泣不成声，总算读懂了里尔克的《预感》：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可他还是不懂如何精准掌控自己的收和放。
并非做足表情、耸肩挥臂、声嘶力竭才算演技，有时只需静静一抬眼，已经艳压群芳。
亦舒写过，七十年代，张彻拍[报仇]，女主是风情万种的汪萍，眼角眉梢做足功课，但张彻说，“汪萍，眉毛不要动。”
我想起蓝盈莹和章子怡合作《青衣》，有一场戏，蓝盈莹落泪了，她主动要求重来，因为这个场景不该落泪。
易烊千玺犯了和张一山一样的错误，就是太过用力。
张一山的《余罪》，动辄眼眶充血、青筋暴起，从脖颈到上庭，一股血顺着血管涌上去，透过皮肤红晕一片。易烊千玺的李必和刘北山，也有过神经紧绷，青筋暴露，因为太过饱和，看得人审美疲劳，饱受压迫，想不顾一切把它刺破，哪怕只是扎出一个小孔。
太用力，往往过犹不及，很不怎么样的。
所以我最喜欢的，是他骑摩托车载着陈念，嘴角上扬，披着夕阳光线。
他实在少笑，总让我想起伦敦，冬天阴冷，夏天湿热，经年多雾，少见阳光。笑起来又实在像好天气，是冬天江里游得最快活的那条鱼。
不是做戏，没有多余动作，他真正融进了刘北山的身体，知道声嘶力竭之后，把锋芒收回，随意一笑，藏一汪湖水。
©️[少年的你]
太消耗未必是好事，唯一好在他不过19岁。
想到这里，我一阵心酸，他本应像19岁的人，风调雨顺地成长，成为无趣的上班族，看财经报纸上冗长的专栏。也可能日子苦一些，那就按他说的，当一个出租车司机，忙于生计。无论如何，都不该像现在这样，耗尽心力，还要被一篇文章指手画脚，挑来拣去。
所以，当他看着陈念，说“我喜欢一个人，就要给她最好的结局”时，我突然想自私一把。
说出来真怕人笑话，其实我也喜欢一个人，也想给他一个好结局。因为太辛苦了，我想要他一生都在一部有好结局的电影里过日子，最好就定格在披着夕阳笑起来的那幕收尾。
然后下个镜头一黑，打上一行字幕，写他多年以后，一切都好。
参考资料：
[1] 易烊千玺 出神，人物，2018.11.05
[2] 易烊千玺 | 少年完成时，时尚先生，2018.11.02
[3] 易烊千玺：我想成为一个自由的人，GQ报道，2019.08.30
[4] 那么美好的年轻人——易烊千玺采访手记，柏邦妮，2019.03.09
[5] 易烊千玺 | 在娱乐圈长大，却没有长成娱乐圈的样子，世人谓我恋长安，2019.04.08
[6] 你之所以不美，就是因为太要美了，荞麦，2016.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