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与镜子的暧昧关系
镜子在电影[小丑]中出现了8次,倘若车窗玻璃之类也要算进去的话,那就是14次。
这种东西也叫“鉴”,是一种表面光滑、有反射光线能力的物品,常被用来整理仪容。
相传希腊神话中的那耳喀索斯就很爱照镜子,一日打猎归来,在池水中看到了自己俊美的面孔,当下便不能自持,深深爱上,甚至无法从池塘边离开,终于憔悴而死。
《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也有这个意思,但多了些若即若离、镜花水月的虚幻之味。
那本是专治邪思妄动之症的,只是万不可照正面。可惜贾瑞不听,翻到正面一瞧,竟是垂涎已久的凤姐儿,于是迷迷糊糊进入风月宝鉴,日夜和凤姐儿云雨,“强撸”灰飞烟灭了。
玛格丽特的《使女的故事》,则带着一种隔膜和万事万物马上要走向崩坏的预言。
她写女主奥芙弗雷德下楼,经过走廊一面凸出来的镜子,瞥见自己“就像一个变形的影子,一个拙劣的仿制品,正缓缓而下,走向漫不经心、同时危机四伏的一刻”。
罗曼·波兰斯基在[怪房客]里一股脑儿塞了四面镜子,门厅里、衣柜前、墙角和手中,原本狭小的房间登时挤出好几个人,每一个都是他,却又不是他,成为人格分裂的暗示。
而[小丑]包揽了以上镜子的全部寓意。
男主亚瑟先是对着镜子跳舞,又和女邻居有了虚实不分的一段情,之后因为一通电话,扬起额头狠狠撞碎了电话亭的玻璃,最终坐在母亲的梳妆台前,对着一扇三面镜化小丑妆。
自恋、虚幻、崩坏、分裂,这哪里是镜子?分明一张獠牙大口,吞噬着现实与虚无的边界。
自恋
毫无疑问,小丑是自恋的。
为了查找自己的身世,他跑到母亲住过的疗养院调出档案,发现母亲患有自恋型人格障碍——一种永久性的人格疾患,患者往往会过度强化自我的重要性,过度渴求别人的赞赏,且十分缺乏同理他人行为的能力。
不管小丑是不是这个女人亲生,近墨者黑,从幼年到成人,想必他早已耳濡目染,渐渐形成了自己的自恋人格。
不然,他也不会幻想女邻居夸自己幽默,更不会对疗养院的管理员说,“我杀了几个人泄愤,我以为我会很内疚,但是并没有。”
不错,那晚在地铁上,他一枪解决了三个人,的确没有任何恐慌与内疚,只是出现了短暂的耳鸣。然后,他就拎着包跑出了地铁站,钻进了附近的一间公共厕所里。
厕所的镜子照见了他片刻的慌乱和喘息,却只是片刻而已。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的呼吸节奏,扬起胳膊,对着镜子跳舞。
舞姿洋洋自得,好像刚才他并没有杀人,而是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这种通过镜子表达人物自恋心理的作品,影史上出现过许多,最早应当追溯到1937年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王后头戴宝冠,将黑色披风一甩,问:“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片刻,魔镜开口,“当然是您,我亲爱的王后。”
于是王后满足,骄傲地扬起下颔,认定自己美艳不可方物。
[布拉格之恋]也是自恋得要命。
刘易斯扮演的外科手术医生,沉迷于追逐女人的快乐,享受性爱带来的快感。
后来约是觉得普通的场面满足不了自己的胃口,便开始对着镜子做,看着镜子里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女人,顿时征服感加倍,快感也加倍了。与[捆着我,绑着我]有异曲同工之妙。
还有[芝加哥]里的洛克茜,穿一身晶亮的衣裳站在多棱镜前,分身排满整个舞台,都是惹火的身材,都有不加掩饰的欲望,像绸缎里裹了沾血的匕首。
不,不是匕首,是随镜子增多而愈发膨胀的自我。
这种自我到了[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就变成了马小军自命不凡的英雄情结。
他偷戴父亲的勋章,对着镜子踢正步,幻想自己是英雄保尔,铁道游击队队员,或者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大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浑身抖擞着自我感觉良好。
阿飞却是美的。
无论什么时候,夸一个男人美总显得不合时宜,但阿飞是美的。
他太知道自己这一点,毕竟有两个女人被他迷得魂颠梦倒。他也早已被自己迷住,眷恋自己在镜中那幅人见人爱的皮囊,所以缓缓讲完了无脚鸟的故事,起身对着镜子跳舞。
像极了小丑亚瑟,也像极了那耳喀索斯。
王家卫喜欢镜子,所以不仅仅是[阿飞正传],电影[2046]中也有。
章子怡演白玲,嗲,生动,面上轻浮,心里却真爱上周慕云,觍着脸问,“你对所有女人都一样是吧,那我会不会是个例外?”
可周慕云何许人?懂分寸,解风月,却是个漂泊惯了的,一颗心只往放浪的路上走,玩赌吃着,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婚姻幸福。
便没答应,只是透过镜子玩味地瞧着白玲,两面映像加重了这缕窥视。但白玲没看他,倒颇有顾影自怜的意味。
像张爱玲写的《倾城之恋》,白流苏婚姻失败,遭三爷四奶冷嘲热讽,心里头很不痛快。就上了楼,到她自己的屋子里,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还好,她还不怎么老。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
就这么在镜子里找到了安慰,觉得还能放手一搏,再嫁个好人家。
所以拉康在《镜像说》里写道,“人从镜子中得到一个关于自己的映像,这个映像会与自我感觉合为一个结构,形成个体对自我存在的认同。”
大约,这些人只是想获得某种认同。
隔膜
《哈姆雷特》却恰恰相反,镜子的出现透露出一种浓烈自省意味。
莎士比亚这样写,说哈姆雷特到母亲寝宫,怒气冲冲:“来,来,坐下来,不要动。我要把一面镜子放在你面前,让你看一看你自己的灵魂!”仿佛镜子真的能照见人心。
意大利电影[豹]也是如此。
舞会上,公爵不经意抬头,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又转头看了看周围年轻的姑娘们,突然意识到自己老了。
他以难以置信的神情端详了自己片刻,好像那个意气风发的公爵形象已经恍如隔世。
©️[豹]
所以伊萨克拒绝看见自己的脸。
他是[野草莓]里的“爱无能”,一生清冷孤傲、刻薄寡情。八十岁高龄忆往昔,梦见少时倾慕的堂妹跪在跟前,“伊萨克,你照过镜子吗?我让你看看。”
于是椭圆的玻璃镜面里,他一头白发,满目荒愁,八十年来无视家庭的冷漠秉性,像碑文一样捺在脸上。
他很惶恐,因为这是一种极难为情的自省,也证明了他与家庭之间的隔膜。
[春光乍泄]将这种隔阂感拍得十分隐晦。
是港口旁的小出租屋,何宝荣跟黎耀辉吵架。已经记不清是为了什么,他们争吵的次数太多,你看他二人的名字,一黎一何,可不就在离离合合?
但这次不一样,就算“不如我们从头来过”,墙上的两面镜子,也早已将他们的感情分割。
[霸王别姬]里,程蝶衣和师哥在化妆间描脸谱,各自面对的镜子形状不同,一圆一方,预示着二人此生分歧的开始。镜中映出来的两个人的影像,也证明了他们的关系若即若离。
果不其然,蝶衣转身,讨好似的问:师哥,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师哥也转过脸,语气里尽是敷衍: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嘛。
他气急,扒着椅背大喊: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可惜萨宾娜并没有留意这种细节。
[我美丽的守护天使]里,她深爱荣格,爱到想把他吞进肚子里,巴结他、讨好他,甚至提出为他生孩子。
荣格身形一晃,犹梦中惊醒,一把将她推开,导致镜中的二人处在了分割线两边,暗示了这份感情的裂痕。
但萨宾娜不知,还在挣扎求存。
她忘了,荣格是有家室的男人,今天眷恋龙舌兰与香烟,明天却希望简单醒来,咖啡壶隆隆响,读书侧过头,空隙间太太递来的一个吻。
[戏梦巴黎]也借了镜子暗喻关系亲疏远近。
三人一起泡澡,浴缸中间摆了一架三面镜,用以反射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马修实际上是在和这对双胞胎恋爱,而伊莎贝拉和西奥其实是一个人的两面性格。
[小丑]则多次借助车窗玻璃表达亚瑟与小丑之间由隔膜到亲近的抽象关系。
比如亚瑟乘坐公交车和地铁时,总是习惯性用脑袋抵着窗户,向外看去。导演的镜头从窗外向内拍,中间隔着一层玻璃,既是亚瑟与观众之间的隔膜,也是亚瑟与世界的隔膜。
没多久,亚瑟因为携枪进入儿童医院,被老板解雇。他试图解释前因后果,但老板不听,这种冷漠与排斥,正是亚瑟成为小丑的开端。
大概是怕观众看不出这种苗头,所以挂掉电话以后,亚瑟做了一个动作:用额头狠狠撞击电话亭的玻璃——这意味着他要撞破与世人的隔膜,不再强颜欢笑,为了合群拼命去get那种大家觉得好笑的笑点,而是遵从内心,做回自己,步入小丑的世界。
果不其然,亚瑟看完脱口秀以后,在街上散步,与一辆出租车擦肩而过。这辆车的后座坐着一名戴小丑面具的人,两人对视良久,眼神里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车窗摇了下来。
也就是说,亚瑟与小丑之间已经没有了隔膜,只要他想,距离仅一步之遥。
那他到底想不想成为小丑呢?电影中没有明说,而是再一次借助了类似镜子的玻璃。
医院楼下,亚瑟坐在长椅上被警察盘问,之后起身离开。也许是玻璃门擦得太过干净,导致他并没有察觉到这扇门,不小心迎头撞上。
尴尬之际,身后的警察说,“这扇门只出不进。”话音刚落,门内就走出来一个人,亚瑟刚好趁这个缝隙进入,将世界隔绝在门外。
十分钟后,电影又迎来一场坐公交的戏。
不同的是,亚瑟不再抵着窗户向外看,而是坐在后座,将窗户甩在身后。摄影机也不再从外向内拍,而是和亚瑟一样进入公交。
不,他不是亚瑟,他走了进来,已然是小丑了。
虚实
除此之外,[小丑]还运用了一种镜像手法表达亚瑟的虚实不分。
注意,这里的“镜像手法”是一种影评术语,并非指一定要有镜子出现,而是电影中的两幅如同照镜子一样相似却又不同的场景。
比如亚瑟和女邻居的感情线,到接近尾声才告诉观众这不过是亚瑟的妄想症发作。
再如亚瑟去找他的父亲托马斯·韦恩,挨了一顿老拳之后,亚瑟两手撑在洗手台上,与他在家里撑在桌案上的动作重合,令人不得不怀疑他其实根本没有去找过托马斯·韦恩。
还有亚瑟亲手杀了母亲之后,以一种异常轻松的状态回了家,换上西装,梳了头发,打开电视,播放他喜欢的《莫林秀》。
他还专门把进度条拉到开头,等待着伊森·蔡斯出场,然后快速跑到门帘后,假装即将闪亮登场的人是自己。不算完,他甚至连举手投足都与电视机里的伊森·蔡斯神同步。
像极了电影[彗星美人],那个名叫菲比的女孩,年轻,面孔精致,初来百老汇,躲在化妆间偷穿顶级名角儿的裙子,对镜弄姿,幻想自己将来捧着金像奖杯谢幕的样子。
[上海小姐]、[红辣椒]和[龙争虎斗]也有这样的心理投射。
镜中的分身照见了主角所有的欲望和激情,甚至起伏不定的内心。可当分身愈加明晰,反客为主,纠缠真身,真身反倒会被误会成镜像,渐渐模糊,恍若倒头一梦,万境归空。
[公民凯恩]和[盗梦空间]则是通过“镜渊”展现,来自法语“mise en abyme”,同样也有分身,但却如深渊一般,一眼望不到尽头。
看久了,总觉得真身也一起陷入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无底洞中,如镜花水月。
分裂
但博尔赫斯认为,镜子是污秽的。
他在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里写,“镜子和父性令人生厌,两面镜子相交,会产生无数影像,它们使宇宙增倍,使人口增殖。”
换作我,会将这话改一个字:使人格增殖。
1976年的[怪房客],罗曼·波兰斯基在公寓里放了至少四面镜子,原本就狭小逼仄的房间,登时挤出好几个人,正常的、反常的、浓妆的、惊慌失措的,暗示了他的多重人格。
[闪灵]则借助镜子表现一种双重人格障碍。
儿子丹尼的双重人格叫托尼,一个因受父亲伤害留下心理创伤,而逼迫自己幻想出来的形象。
父亲杰克的另一人格叫戴伯特·格兰蒂,因为写作灵感枯竭,他精神崩溃,分裂出了这一角色。由镜子反射可以看出,那确实是他扭曲后的人格。
[剃刀边缘]里,高大俊朗的心理医生总会不自觉瞄一眼镜子,因那里藏着他的阴暗面。
[双重人格]更加直白,男主以为有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闯入自己的生活,但那不过是镜中照映出的自己,同时也暗示他有一个分裂的人格,却不自知。
[美国精神病人]里的男主是完全扭曲的。
他是华尔街殿堂级的股票经纪人,白天玉树临风、潇洒幽默,为客户赚进万贯家产。夜里却是变态杀人魔,将一个个女孩绑架到公寓,以斧头折磨。
无人知晓他冰箱里藏有人头,房间里女尸陈列。只有那把斧头的镜面,反射出了他内心的恶魔。
妮娜觉出了这个恶魔的存在。
她是[黑天鹅]里的白天鹅,纯洁得如十四行诗,更像一条手帕,能擦掉世上所有痛苦的眼泪。
直到那个黑天鹅在镜中转身,善妒、好斗、狂放、自我,目中无人,轻慢一切,嗜血一般地嗜好破坏,脸上总挂着狡黠的笑,一寸寸地将她吞噬。
然后,一个全新的她在舞台上振翅,犹如原本沉睡的火山,一旦喷发,便地动山摇。
[非常公寓]倒是谈不上什么人格分裂,但当男主伸手抹去镜子上的水汽之后,他开始陷入回忆,情绪也在一点点崩坏和扭曲,渐渐从一个正常的人过渡到被破坏与摧毁的自己。
亚瑟则不属于人格分裂,而是精神分裂。
一直以来,这两个概念都很容易被混淆,但完全是两码事。人格分裂,是指患者存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截然不同的人格,彼此之间可以转换,每一个人格都能独立生存;而精神分裂,常有幻听、妄想、偏执等症状,是一种人格几乎瓦解的状态,无法独立生存。
[小丑]开场就暗示了亚瑟的这种病症。
他对着镜子化小丑妆,听着新闻里关于“垃圾”的报道,两只手用力扒着嘴角,企图扒出一个微笑,却只有一滴泪混着妆容从脸上滑落。
就这么一五一十照见了内心:他不快乐。
讽刺的是,一个这辈子从来没有快乐过的人,他的职业是要带给人们欢笑的小丑,他还有个小名,叫做“Happy”。这种充满矛盾的割裂感,也是让他走向精神分裂的一记助推。
最终,他坐在母亲的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三个自己,化小丑妆。之后,他又坐在《莫林秀》的化妆间,看着镜子上不知谁用口红写下的一串句子:Put on a happy face。
从前面的微弱火苗,到最后的熊熊烈火,从温暖和煦的微笑,到凉阴阴匝着人的眼神,这些镜子里装着的,是他已经精神分裂的事实。
©️[小丑]
你看,这就是镜子,在你自己都无法看清自己的时候,这面光洁的镜子,却早已将所有可能的你都照得异常清晰。
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全都一五一十交代清了:你的人生,必将如此。
参考资料:
[1] 电影中镜子的表现形式和功能,大奇特,2014.04.10
[2] 镜面影像在电影中的运用,伟德福思,2017.10.26
[3] 简述中国古典文学中的“镜”意象,《边疆经济与文化》吴坷,2009.05.11
[4] 镜像叙事,看电影APP,2017.05.20
[5] 影中镜·镜中影——电影中的镜子,《文化月刊》,2014年20期
[6] 浅析小说《使女的故事》中镜子意象的多重寓意,《新乡学院学报》王慧博,2009.02
[7] 镜子的真相——博尔赫斯、巴尔蒂斯笔下的镜子意象探秘,丁念保,2010.03.11
[8] 电影中的镜子,河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梁金龙
[9] 电影中的镜像,Simona McQueen,2016.12.26
[10] 电影中运用镜子的表达效果,猪倌,2015.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