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断袖分桃”往事
《大叔之爱 第二季》依旧很杰克苏,跟前一季最大的区别在于换了工作背景。
田中圭扮演突然被裁掉、于是转行当空少的春田田,吉田钢太郎扮演无论人品还是技术都能得到同事信赖的鸡长机长黑泽武藏。
房产公司变航空公司,办公室变鸡场机场,不变的是左右为男,男上加男,强人锁男。
记得上一季里,某个月朗星稀夜,同事阿牧闯进浴室,不顾花洒打湿衬衫,瞪着雾蒙蒙的大眼,对里面赤身果体的春田田说——
还有作为部长的黑泽武藏,激动地跟春田田表白:“春田田,我喜欢你!”说着说着就蹦了起来,整个人兴奋到模糊。
春田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黑泽已经九十度弯腰,煞有介事地说,“我结婚了,还有老婆,所以我希望你能等我处理好一切。”
第二季也一样,虽然部长变机长,但延续了之前的人设,会躲在柱子后面偷看春田田,边看边播报“发生了紧急情况,现在正穿过一处恋爱的乱气流”。
甚至连夏目漱石的浪漫表白名句“今晚月色真美啊”也被他拿了去用。
与前一季不相上下,看得我全程姨母笑,心想这群该死的臭男人竟如此美味。
但同时,我也十分疑惑,《大叔之爱》连拍两季,今年八月还上了剧场版,如此明目张胆,难道在日本,断袖之欢这么普及了吗?
陈凯歌有一部电影叫[妖猫传],染谷将太扮演的空海和尚确有其人,属日本的沙门,千辛万苦来到大唐,声称是“为了求法”。
彼时的大唐万方来朝,宾客如云,开放得紧。女子骑马击球,和诗人打成一片。男子好男色,下至庶民百姓,上至皇宫内院。
传言,李世民跟太子李承乾闹翻,就是因为一个叫“称心”的男宠,“美姿容,善歌舞”。
《大明宫词》还拍了太子弘与男人合欢之间的爱情,后来,合欢为太子弘殉情而死。
这空海了然,“男色”原是这么一回事,便跟着所求密法,把这一风气带回日本去了。
但说归说,其实谁也不清楚谁学的谁。
希伯来人说学的古埃及,古希腊人称是波斯人教会的他们搞同■关系,英国人将这等“不可言说之罪”归咎于西班牙、土耳其和意大利。纪晓岚倒实诚,将这票投给了老祖宗,在《阅微草堂笔记》里写:“杂说■童始黄帝。”
是不是黄帝我不知道,但我国断袖之欢,的确古已有之,还唧唧哝哝传出了几个缠绵悱恻、跌宕起伏的艳情故事。
比如春秋时,弥子瑕尝了个桃,觉得好,便留了一半给卫灵公;西汉时,汉哀帝怕吵醒董贤睡觉,竟划去自己半截袖子;司马迁干脆直接在《史记》里写,卫青“以和柔自媚于上”——卫青这个人,用美色媚惑汉武帝。
不算完,《史记·汲郑列传第六十》记载,汉武帝同卫青关系好,以至于“上踞厕而视之”。惹得苏轼破口大骂:“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厕见之,正其宜也。”
说卫青这王八羔子啊,只配给人舔菊,汉武帝当着他的面拉屎,真是再合适没有了。
但要我说,各人所愿,各人所选,不必厚非,无可厚非。苏轼摆出这副刻薄之态,其实大大的不必,显得小家子气了。当然,今天主要说的是日本,中国古代这档子事改日再究。
这空海回了国以后,据《筑之前州粕屋郡大祖大权现宫记》载,他定了“寺院禁止女性参拜”的规矩,说是为了保护佛教圣地的清净。
也讲不清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为男色之风的兴起提供了可能。
彼时正值平安时代,也就是九世纪,一派笙歌曼舞、宝光华影。有制度规定,贵族子弟要进寺院照顾僧人,唤作“稚児(Chigo)”,而夜里与年长的僧人同寝的行为,叫做“夜伽”。
却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甚至受到诸如“高尚”、“风雅”之类的夸赞,成为一种美德,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室町时代,就有个叫一休的和尚,娶了妻生了子,还喜欢“稚児”,说“玩腻了稚児就去抱妻子”,人称“两刀兼用”。
16世纪,横扫日本、统一乱世的织田信长,胃口更大,一下养了五十多个少年。
国家有规定,男子成年必须束发。但信长府上有个叫森兰丸的,生的貌美,信长就说,森兰丸不必束发,因有天人之姿。
宠爱之心可见一斑。
当时还有个号称是“战国第一美男”的高坂昌信,爱上了名噪一时的兵法家武田信玄。
有一回,高坂昌信发现,信玄与别个男人有染,醋意大发,就逼着他写保证书。
书里,信玄称,“向那人搭讪的事是有过,但都被其以肚子疼为由拒绝了,侍寝从未发生,想都不用想。如果我骗你,我愿意接受富士、白山、八幡大菩萨的惩罚!”
喔唷,相当于我国的“天打五雷轰”了。
到17世纪的江户时代,男色之风大盛。
尤其武士阶层,一来常年征战沙场,没机会接触女人;二来不善言辞,适应不了艺伎馆的调情;三来囊中羞涩,讨不起老婆。
怎么办,自然是与兄弟结为“若众(盟兄盟弟)”,战场上生死与共,间隙里互相满足,被称作“崇高的雅癖”。作家井原西鹤甚至说:“没有盟兄的若众,等同于没人来提亲的姑娘。”
说到井原西鹤,就不得就提他那本《好色一代男》,男主叫世之介,先后与725个男人发生关系,悟出了色道的真谛。
男人那“疥癣刚愈不久的手便抚摸过来”,世之介一下感觉“实在奇妙极了”。
反观当时流行的《水浒传》,石秀杀了裴如海,将其衣裳剥了,跟一个道人的尸首一起赤身丢在后巷。有小吏见了,告诉知府:“必是和那头陀干甚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杀死。”
这“不公不法”四字极为含糊,许是作者也不大想细说,觉得这事儿上不来台面。
同时期的日本就开放许多,还将其绘在浮世绘版画上,大肆宣扬,生怕人不知道似的。
可惜,好景不长。
男色之风愈演愈烈,到后期竟涌出许多肉■交易,需先交定金,一次“银十五匁”。
“匁”是日本古代衡量单位,一匁等于四克,十五匁大约是六十克。后来一度涨到了银四十三匁,也就是一枚银币,于是井原西鹤在《男色大鉴》里啐道:与伎女无异。
交完定金以后,这些卖肉的男人会按照男客的要求来到一间“阴间茶屋”,却并不喝茶,更不吹拉弹唱,而是做■服务。
平贺源内的《男色细见》对此有详细记载:“堺町、葺屋町有15家43人,而芳町、汤岛、神明等处合计有55家232人。”
但仅面向武士和僧人开放,交易之盛行,乃至于朝鲜通信使申维翰对雨森芳洲说:“日本男■之艳,倍于女色,贵国之俗奇怪哉!”雨森芳洲答:“学士亦不知此乐乎?”
西川祐信与喜多川歌麿皆描绘过这种场景。
转折发生在明治中期,也就是19世纪末。
“王尔德之案”在整个欧洲引起轰动,他们的宗教和医学将此看作是心理异常,平民百姓则以“女气”、“娘娘腔”、“浑身香喷喷,不男不女的东西”定义这个群体。法律也规定,同性间任何形式的■活动都可解释为犯罪。
等于混淆了交易与同■之爱,一刀切。
“同■恋(Homosexuality)”一词就这样在街头巷尾传开,并被赋予“不道德”的意涵,约等于杀人犯和纵火犯。
日本人深受这一观念影响,认为男色异常。
西方立了相关法案以后,天皇也开始觉得,这种风气会影响国家发展,万一结■结社什么的,遂下诏禁止同■恋,违者即遭放逐。
到1913年,德国精神病学站在异性恋立场,写了本《性的精神病理》,在日本出版。于是几乎一夜之间,同■恋成了公众眼里的变态。
可这当真是病吗?
曾有一个叫Rahman的学者写过一篇论文,提出:“当母体怀上男胎,免疫系统就会释放抗体。每生一个男孩,就会有新的抗体积聚,对胎儿的发展产生影响,包括性取向。”
也就是说,一个男胎出生前,每多一个哥哥,成为同■恋的几率就会增加33%。
此外,子宫雄激素含量过高,且胎儿性别为女,其长大后成为同■恋的可能性也会增加。
无论如何,跟“变态”、“精神病”没有关系。
所以二战时,日军还是会鼓励这种情谊,因其会使队伍有更强劲的凝聚力。
电影[战场上的快乐圣诞],便是在同■之风盛行的战俘营,大卫·鲍伊吻了坂本龙一,令后者心有所动,差些不能自已。
写到这里,我还是要叹句“好景不长”。
战后没多久,日本首例确诊艾滋的男同出现,人人谈之色变,加重了对此群体的反感。
多年以后,著名演员、日本变装皇后美轮明宏想起这段岁月,还是会感慨:
长崎是个性观念很开放的城市,我和高年级的男生手拉手走在街上,人们会说“瞧,真好”,所以我从不觉得同■恋有什么问题。但当我到东京,人们叫我“变态”、“娘炮”,我很震惊,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好在,70年代,受西方■解放运动影响,日本同■团体得到空前发展与响应。
2002年,日本首本同■恋杂志《阿多尼斯》创刊,伴随而来的,是同■恋媒体的崛起。
2015年11月,东京涉谷区投票通过《伴侣证明书》条例,承认同■恋合法。
证明书满20岁即可领取,之后,便能申请住宅、贷款买房、签署手术同意书,领取家庭补助。其宽容程度,较欧美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在东亚,前所未有。
饶是如此,日本社会仍有反对之声。
札幌市政府在施行同■伴侣合法制度以后,陆续收到800多封市民反对信:“恶心”、“变态”、“他们都有毛病,会进一步加快少子化”。
但是,他们的市政府这样回答——
偏见越多,越说明政策有必要。
这个民族自知做不了太多,比如承认同■婚姻合法,比如令其以家人身份参加伴侣的葬礼,至今都未能实现。但他们愿意争取,为同■恋者赢来一纸证明,从此不畏旁人眼光,大方收养孩子,组建家庭。
媒体也在争取。
1993年,《爱情白皮书》在富士台开播。那个同■恋还未被广泛接受的年代,电台一刀未剪,完整放出西岛秀俊对男主表白的情节:
2004年,午间剧《牡丹与玫瑰》也开始播映。面对艰难人生,两姐妹负重前行,最终打破伦理,彼此相爱。
当年,央视八套还将此剧引进,在播完大结局以后,无数观众震惊不已,他们写信给广电局,质疑“日本都是些什么文化”,更有甚者,要求此剧立即停播,将广电局长撤职查办。
“海外剧场”负责人只好解释,引进时已删减十分之一内容,观众仍十分震怒,“变态!”
哪里变态?无非是爱上了,就爱下去了。
2014年,漫画家田龟源五郎的《弟之夫》开始连载。
男二是个同■恋,侄女很疑惑,便问他,“你们谁是丈夫,谁是太太?”男二回答:“因为我和他都是男人,所以,我的丈夫是他,他的丈夫是我。”
与其说这是一本同■题材漫画,不如说,是作者煞费苦心,在科普同■恋的概念啊。
之后,漫画被改编成同名剧集,由相当于我国央视的NHK放送,据说改变了不少日本人对同■婚姻的成见,意义重大,无可比量。
还有2015年的《伪装夫妇》,女主站起身,不顾众人冷眼和嘲笑,说,“阳村先生是一位值得信赖的老师,只因他是个GAY就辞退他,太奇怪了。”
这样看来,《大叔之爱》这种“男男男剧”的出现,倒不算明目张胆,而是理所当然了。
我到现在都忘不了这部剧第一季的第一集,也是整个系列最触动我的一幕——
被部长和同事表白后的春田田,半夜跑到居酒屋里借酒消愁,将发生的这一切告知朋友。
他满以为朋友听完以后,肯定要说,男人跟男人怎么可以?却没想到,对方只是一脸稀松地问:“你是讨厌办公室恋情吗?还是因为对方比你大?”
地球上有一千五百个物种存在同■恋,却只有一个物种反对同■恋。好在,还有这样一个人,她最先考虑的,竟然不是性别。
所以,就别再说“那个谁是同■恋哎,真看不来”了吧,这本身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你当然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