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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说,明年你别回家过年了 | 专访《四个春天》陆庆屹

笋思 十点人物志 2019-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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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回家,中国人最质朴的信仰,贵州独山人陆庆屹也不例外。

 

15岁的时候,陆庆屹扒上一辆火车离家出走,从此,回家成为了一件重要而艰难的事。

 

此后的30多年里,陆庆屹和他的兄弟姐妹大多数情况下只在春节短暂归家,一次次推开门,见到父母为子女们的归来而忙碌、欣喜,也一年年见证着父母的日渐老去。

 

2013年春节,在北京当摄影师的他带着一台赖以谋生的尼康D800相机回家,把镜头对准自己的父母,开始记录两位老人在春节前后那些微小而琐碎的生活日常:熏腊肠、贴对联、写年夜饭菜单,为子女卸下旅途的行装……平凡的画面里,是每一位守在家乡的父母都会做的事。


 

在连续记录下4个这样的春天后,没有任何剪辑经验的陆庆屹停下所有工作,用20多个月把250个小时的素材剪辑加工,最终完成了一部105分钟的纪录片——《四个春天》。

 

在2018年的FIRST青年电影展上,《四个春天》获得最佳纪录片奖,并提名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和最佳剪辑。2019年1月,《四个春天》在院线上映,票房过了1000万,评分高达8.9,成为2019年第一部口碑爆棚的电影。

 

陆庆屹没有想到,这部一开始仅作为“献给爸妈的礼物”的私人电影,竟让许多人哭着走出了电影院。

 

“有人能受到感染,拿起手机多拍自己的家人,多拍自己身边的生活,对我来说就是巨大的成功了。”陆庆屹说。

 

  

戳人泪点的不是跌宕起伏的剧情,甚至在看完《四个春天》后,你很难用几句话讲清楚它在说些什么。当然也没有刻意的煽情,生离死别在电影中有所展现,但许多充满情绪张力的片段,都被陆庆屹用克制冷静的平铺直叙替代。

 

祭祀、登山、年夜饭、放鞭炮、一家人守着看春晚,弹琴、唱歌、种花、养蜂、等待燕子归来又不舍它们离去……陆庆屹的父母和他们生活中细小的美好与诗意,构成了《四个春天》最动人的部分。


 

这是一对典型的南方小镇老人。父亲陆运坤是退休的中学物理老师,老派知识分子的温柔寡言,内心其实对很多事情都充满兴致。他会20多种乐器,小提琴、笛子、二胡……所有的乐器演奏水平都不太高,但不妨碍陶醉其中,许多乐器还是自己亲手做的;也喜欢摄影摄像,80多岁还在电脑上学剪片子。


 

老人的生活很容易得到满足。登山时运动鞋前后都开了口,他因地制宜用干草一绑,笑着说“好玩得很”;刚熏好的腊肠出炉,也忍不住啧啧称赞,“安逸”、“太安逸了”。

 

“好玩”、“安逸”既是父亲的口头禅,也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

 

母亲李桂贤则天生为人豪爽,像是父亲的反面。陆庆屹在《四个春天》同名散文集里描述母亲:

 

我妈天生暴脾气,见不得不平事,眼睛一瞪,路灯都要黯淡几分;又争强好胜不服输,眉头下从没写过‘困难’二字。外公生前逢人就说:这丫头投错胎了,要是个男娃就刚好!

——选自散文集《四个春天》


有一次父亲要出远门半年,刚出门家中的电就坏了。母亲不懂电,也不想麻烦别人,就愣是点着蜡烛一个人生活了半年。“她太要强了,就是不想麻烦别人。”回忆起这段往事,陆庆屹依然觉得“心都快碎了”。

 

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都能歌善舞,母亲也不例外。她爱唱山歌,爬山唱、做饭唱,看电视更是不自觉地跟唱,绣花时用脚踩着拍子,缝纫时身体也跟着节奏。


 

一静一动,却是说不出的般配。陆庆屹说,他从没见过父母吵架。父亲喜欢科学,对乱力怪神一概不信,但也从不阻拦母亲对此的痴迷。母亲交代哪天供奉哪位神仙,父亲都一丝不苟地执行。

 

甚至点哪种香,点什么烛,怎么烧、怎么挂,他也毫不马虎,比我妈在家时还用心。事后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地说:‘死都死了,哪里知道那许多,你妈真是……’后面的话虽没说出口,但我知道是想赞许妈的赤诚之心。

——选自散文集《四个春天》

 

父亲平生不和人多来往,陆庆屹说,母亲可能是他唯一的知己。

 

父母身上有着极为合拍的一面,比如两人都把拍照作为一件生活里极有仪式感的事,或许陆庆屹的拍摄爱好正遗传于此。刚结婚时,家里连一口锅都没有,即便这样他们还是去拍了结婚照,每年也都会攒钱去县城请人为一家人拍照。


 

1997年,陆庆屹的父母终于还完所有欠债,花了2万买了全县第一台录像机。同一年,陆庆屹的三舅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的房子,花了3万多。从中看出不同的人生选择,但恰好父母都站在同一边,就像电影中母亲唱山歌里唱道:“人无艺术身不贵,不会娱乐是蠢材。”

 

第二年,家中借钱盖起了新房子,没想到不久后就不幸失火,那台昂贵的录像机也未能幸免于难。等母亲回来,看到辛苦一辈子攒下的家变成一片狼藉,浑身发抖。


足足愣了10秒钟,她径直跑到楼上,先去找照片。


 

“照片对我们家来说非常重要,我爸妈说这是记忆的物证,他们非常留恋时光。”陆庆屹说。那些老照片被烧得只剩下五分之一,但存留下的,都是一家人几十年来的共同记忆。

 

  

谈起父母的生命力,陆庆屹说,“我觉得他们俩的生命力都极旺盛,没有什么困难能难得住,而且他们也从不试图抗争,似乎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像山间无名小溪,常有石草阻拦,但一直汩汩流动着。

 

当然,他们也会有寻常老人都有的烦恼。三个儿女从小出门在外,牵挂便成为了不得不面对的人之常情。


 

陆庆屹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哥哥陆庆松是全县有名的神童,10岁就上了大学,19岁到清华大学当音乐老师,但受不了体制的约束,23岁辞职当起了隐士,如今和弟弟一起租住在北京六环外顺义区的一个院落里,练琴、读哲学。

 

哥哥继承了父亲的温柔和少言,一派书生气,在电影里,他耐心地教父母用微信发语音、用电脑软件剪视频。


 

姐姐陆庆伟像母亲一般豪爽,爱唱、爱说、爱笑,大学毕业后到沈阳工作,自此留在了千里之外的东北,结婚生子。

 

陆庆屹则从小叛逆,不像哥哥姐姐们那样善于读书,曾是镇上的“问题少年”。在15岁离家出走之前,父母对他的要求是“第一你不要死,二不要犯罪”。

 

儿女天各一方,团聚成了一件奢侈的事。90年代,父母的工资加起来不过100多块钱,但仅从北京回一趟独山,就要花掉40多块的路费。刚开始的几年里,姐弟们只好轮流在春节回家,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姐姐工作后才有所好转。

 

等到姐姐当上了公司领导,父母才有机会直接从贵阳坐飞机到沈阳看望女儿。第一次去沈阳,担心父亲晕机,是母亲孤身一人去。爱女心切,父母和亲戚想把家乡的“好东西”都带过去:腊肉、辣椒面、干香菇、千层底布鞋、盐酸菜、鲜花椒……用床单整整装了半屋子。

 

父亲提议少带些,被母亲横眉怒斥:沈阳那蛮荒之地什么都没有,女儿这些年受苦了!好东西必须带过去,让她享受享受!


 

母亲就这样带着半屋子的东西坐上火车去贵阳,又从贵阳飞到沈阳。在沈阳,姐姐早早到机场接机,看到母亲出来时,就像一个移动杂货铺,手上、肩上、胳膊上都挂着东西,头发被汗水打湿,东一缕西一缕地贴在脸上。

 

我姐赶紧扑过去帮忙,其中有两件行李硬是拎不起来,谁也想不到装了什么——是糯米粑,两大袋!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搬上飞机又怎么弄下来的。我姐顿时泪眼奔涌,跌坐到机场的地上哭了起来。我妈莫名其妙,问她是不是拎东西伤到手了,我姐一听,哭得更大声了。

——选自散文集《四个春天》

 

探亲如此,每年春节后的送别更是件隆重的事。每个儿女离家前的一天,父母会大早起来忙碌,把要带走的东西用单子列出,一样一样置办,多是些在别处吃不到的家乡特产。

 

到了晚上,一家人会围在炉边闲聊到凌晨,谁都不忍心要说去睡。这时父亲会像往常一样第一个说出“好啦,先这样,都去睡吧,明天还要一大早起来”,然后去每个屋子开电热毯。等到半小时后电热毯热了,他又催促大家去睡。

 

第二天清晨,父母目送孩子们依次离去,母亲在门口告别,进屋之后又忍不住探出身子再看一眼,父亲有时则会坐着公交车,一直送到火车站。


 

孩子们不在家的日子里,父亲曾拍下在家中作巢的燕子,一边喃喃自语:“七个小燕子,都能够飞了,可能今天明天就要飞走了。”



有一年陆庆屹节后离家,还没到火车站就收到了母亲的短信:


早知道这么难受,干脆明年你们别回家过年了,我和你爸平时清清静静惯了,也不觉得,你们来了几天又走,家里刚热闹,一下子又冷清下来,受不了。刚才想叫你下来吃面,才想起你已经走了。”

 

 

 离家和返乡,牵挂和期待,长久以来的美丽哀愁在第三个春天将要到来时起了波澜。

 

50岁的姐姐得了重病,不久便离世。接下来的那个春天,父亲摆弄乐器的时间少了,开始一遍遍翻看旧日的照片和录像,母亲也沉默许多。餐桌上永远都留了一副碗筷给姐姐庆伟,定期去坟头看一看,除草、修葺,有时只是去坐坐,也成了老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事。


 

姐姐走后,父母开始直面时间的侵蚀。电影中,母亲面对着儿子的镜头,会担忧地说出“如果我不在了,你爸一个人怎么面对这个家”。为了排解这个忧虑,母亲开始虔诚地吃斋念佛,一如她向来对鬼神的执着。

 

在下一个镜头里,父亲自嘲着自问:“爸以后不能自理了怎么办?”母亲则配来中药为自己调养身体,对父亲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能陪你几天算几天,陪你几年算几年。”

 

到后来,陆庆屹不忍心再去记录父母日渐衰老的场景,他决定要把这四年的拍摄收尾。

 

2016年春节,陆庆屹与高中同学聚会。四十出头的几十个成年人在KTV舞池中纵情放歌,声浪震得人恍惚。他坐在沙发上抽烟,两个同学问他为何闷闷不乐。

 

陆庆屹回答:“我在想未来。”同学“噗嗤”笑了,我们还能有什么未来啊?陆庆屹说,你们没有,我有。



那天同学会散场后,他躺在床上思考和同学的对话,心里变得十分严肃。“那个时候我爸的身体逐渐衰弱,我怕来不及。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剪辑,连剪辑软件都不会用。但是我决定要开始了,带着忐忑的希望。”

 

陆庆屹,这位当过足球运动员、酒吧歌手、出版社编辑,也开过自己的广告公司,甚至还做过矿工的30年“北漂”,决定与时间竞赛。他把自己锁在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的房间里整整20个月,断网、关手机、推掉所有工作,终于在2017年底剪辑出第一个版本的《四个春天》。


 

通过朋友的帮忙联系,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愿意为陆庆屹的电影安排一次放映。他去贵州接父母看电影,这让母亲大吃一惊,“问是在电影院看吗?我说是啊。她说天呐,我一直以为你开玩笑呢。”

 

放映结束,问有何感想,母亲说“早知道你真的在拍电影,我就穿得好看点了”;父亲则从观众席上站起身,向大家两次脱帽鞠躬,“我想,这个片子是献给我们老人的,感谢我的儿子。”


 

那一刻,儿子陆庆屹泪流满面。在一次观影后的交流中,他曾说,“我的父母是被时代淹没的一代人。”

  

 

纪录片停在了2016年的春天。那一年,父亲有了养蜂的新爱好,母亲对着微信的语音功能乐不可支。再去姐姐墓前上坟,两个老人在雪中跳起50年代的《青年友谊圆舞曲》:

 

“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宽阔的大路上尘土飞扬,穿森林过海洋来自各方,千万个青年人欢聚一堂。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让我们唱一支友谊之歌……”

 

那是他们年轻时在同一片山野中跳过的舞。

 

生命会结束,但生活还要一个春天一个春天地继续下去。衰老随着时间的流逝必然发生,但好像也不那么可怕了。父亲陆运坤曾说,有三个孩子,有这么好的妻子,还有那么多乐器相伴,此生足矣。

 

2018年春天,陆庆屹带父母到云南旅行,老人家在洱海边合影,笑意盈盈。


 

转眼就是2019年的春天。春节前,陆庆屹为《四个春天》电影和新书的宣传跑了几十个城市、接受了两百多个采访,回家的时间要比往年推迟不少。

 

这让陆庆屹按捺不住地想家。“想到我爸妈衰老,特别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哪怕是分担点家务,或者说让他歇一歇,给他们做点饭,特别心疼。”

 

想必此时,家中灯笼早已挂起,春联已经换新,腊肠腊肉都熏好,只等陆庆屹推开门那一刻:“哎呀,欢迎欢迎,哈哈哈哈!”


参考资料:电影《四个春天》、散文集《四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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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美好》 陈楚生《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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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静,中文系毕业的电台主持人。愿多年后,故事不再伤人,阳光依旧温暖,你如此迷人。让我的声音和别人的故事陪你每一个不眠的深夜。微信公众号:晚听经典、静听林静。新浪微博@DJ林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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