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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变性手术之后的六年

星期十 十点人物志 2022-07-26



撰文 | 星期十

编辑 | 野格

十点人物志原创



MTF群体(Male-to-Female),指的是其出生时被指派的生理性别为男性,但自我认同为女性的跨性别者。根据十年前的一份报告,保守估计中国的跨性别者人数约400万左右。而在过去十年里,这个数字只会有增无减。如此庞大的群体正在面临的困境却鲜为人知,她们变性后如何重新开始生活、如何被家庭和社会接纳。

2017年的《中国跨性别群体生存现状调查报告》显示,超过十分之一的跨性别者曾尝试过自杀,而普通中国人的自杀率是十万分之七。

跨性别者为了获得新性别所付出的代价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但经历漫长、煎熬的手术及恢复期后,迎接她们的往往不是新生活,而是误解、奚落,甚至是仇恨……


痛苦的手术


全麻手术后,林尧昏迷了将近7个小时。当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护士引导她用手轻轻触摸被纱布包裹得紧紧实实的新器官,并用一种稀松平常、略带调皮的语气对她说:“Congratulations miss Lin,it's gone”。

那一刻,林尧感到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我终于回到了我应该有的样子。”差不多20年前,也就是5岁左右,林尧就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不是女孩,成为女孩似乎是她的本能。

一般而言,儿童五六岁左右就会产生性别认知,林尧也不意外。她出生于1992年,幼年时期网络、信息较为闭塞,但她从五六岁就隐约觉得自己和其他男生不同。她不爱和男生们打闹,更喜欢和女孩们一起玩。也时常疑惑:“为什么我不能穿裙子”、“为什么我不能留辫子”、“我以后可以变成女孩吗”。但这些问题都像朝深不见底的湖里扔下的石子一样,迅速沉底,甚至没有激起涟漪。

伴随着脑子逐渐清醒,巨大的疼痛感也从两腿之间袭来,“好在我对疼痛的忍受能力强”。比起疼痛,更让林尧印象深刻的是醒来时渗进每一个毛孔的寒冷感,她冷到在床上发抖,这种生理上的寒冷感让她有些难以忍受。由于术前不能注射雌性激素,术后又切掉了睾丸,林尧形容刚结束手术的自己“不是雌也不是雄”。彼时她已经注射了将近六年的雌性激素。

图 | 林尧做手术的医院

术前几天,医院给林尧打了镇痛泵,因此醒来后伤口处一直隐隐有撕扯感。刚开始,她在心理上有些排斥这个器官,觉得“又肿又丑”。但这点排斥是微不足道的,很快它就被获得新身份的喜悦冲击走了。术后第六天,医生终于帮她拆开纱布,看到器官的那一秒,她笑了一下,随即是狂哭不止。哭的时候她的身体不停颤抖,呼吸急促,偶尔会牵扯到伤口,传来一阵阵轻微的撕裂感。

因为缝合的部分尚未拆线,也未消肿,整个器官看上去像是一个佛手瓜。“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林尧的表达能力极强,但谈到那一刻的感受,只用了“和做梦一样”来形容,似乎也没有比这句话更贴切的了。很多情况下,朴实的语言最能反映人的第一感受和情绪,我从林尧身上感受到的是没有经过思考和加工的、来自人类本能的欢愉。

但获得新性别所需要付出的远不止于手术带来的疼痛,术后需要终生使用模具,专业上叫阴道扩张训练。简单来说,就是每天都需要用塑料模具撑开新造的阴道,防止粘连。“这个是最难受的,等于把伤口扯开,一直到伤口自然愈合”。术后前两年,她每天都会通模具两到三次,这几年才开始慢慢减少到一次。“其实,可以选择只做外形更改的手术的。但我想,正常女生都有的东西,我也要有,痛点就痛点吧。”

图 | 术后护理需要用到的工具

有一次,因为没有处理好,一直出血。林尧赶紧向泰国医生求救,医生建议她去医院。她陷入了纠结,不知道挂妇科、皮肤科还是泌尿科,最终听了医生的劝告去挂了妇科。“那个医生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老脸一红”,但好在最终妥善解决了。在林尧看来,挂妇科的号,似乎是对于她女性身份的一次认可。


想做女孩的原因


谈到想成为女孩的原因,林尧直言:“我不认为这是外界因素造成的,并没有什么事情刺激到我,这对我来说就是天生的”。

幼时对性别的种种疑问,只被父母当作小孩子的笑话,都没有得到“善终”。每当林尧问:“我为什么要和男生一起玩 “、”为什么不能坐下和女孩一起玩过家家”,不出意外,都会被一句:“男孩没有这样的”回答完毕。童年时期,父母并未将这些当回事,毕竟那是个同性恋都是禁忌话题的年代,何况是跨性别呢?

林尧10岁时,也就是2002年前后,韩国的变性明星河莉秀走红,同时也将跨性别的概念带到媒体报刊和网站上,并引起很大的舆论关注。林尧父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慢慢了解到,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跨性别者”这样的人群,而不幸的是,自己的儿子很可能属于其中。

林尧的父母开始重视她的性别认知问题,会严肃认真地告诉她:”你是一个男生,而不是女生”,这样的谈话似乎没有太大效果。彼时的林尧内心早已充满了对成为女孩的向往。

随着年岁和对性别认知能力的增长,林尧成为女孩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14岁时,她第一次认真向父母提自己想做女孩的想法。交谈过程中,她认真详细地阐述自己从小到大身心不统一的痛苦、自己的思考,以及对日后变性的想法。父母听后勃然大怒,并给出了一些无可反驳的反对原因:1、这样的情况太罕见,以后在社会上没有办法立足;2、伤身体,活不长;3、太丢人,真的做“人妖”的话,要被周边人指指点点,怕她受不了风言风语。

图 |《中国性少数群体生存状况-基于性倾向,性别认同和性别表达的社会态度调查报告》显示,大部分人对该群体接受度不高

林尧对于父母的态度毫不意外,“不支持我也会去做,做完了他们也没办法的”。与此同时,他们也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拉锯战,至今没有消停……

这次的坦白更像是“亮底牌”和表决心。14岁到17岁之间,她不记得跟父母做了多少的心理工作。有时候,还没等她说完话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批评;有时候,父母避而不谈、不想面对;更多的结果是,“谈判双方”都感到筋疲力尽。林尧认为自己在家庭观念上是相对传统的人,她没办法为了追求自由完全不顾父母的想法。但后来,她逐渐明白了,她永远也无法获得来自父母的支持,他们能做到最多的就是不反对。

同时,林尧深知自己是MTF群体中比较幸运的存在。很感激父母没有让她像其他“跨儿“一样,被家暴或者送到矫正机构,她和父母一直有着相对平等的沟通状态,只是双方都说服不了对方。林尧生活在相对开放的大城市,加上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举止稍有”异常“老师也不会在意,同学们包容心也比较强,并未像许多其他的“跨儿”一样遭受到校园霸凌。但在一个和MTF相关的帖子下,许多“跨儿”都在学校遭到冷眼、嘲讽,甚至是暴力,在成长过程中还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手术结束后,林尧回国休息了三个月,就去派出所改了身份证,拿到新身份证的那一刻,她认为自己在法律意义上终于变成了女孩。

然而,被法律承认并不是跨性别者最大的困境,不被社会接纳才是那座最难移的大山。

另一个18岁刚刚考上大学的跨性别者王清,去年高考结束后才做完手术。她想当女孩的想法很早就得到了父母的认可,并在其表达想做女孩的想法后,就为其购买女孩子的衣服,并称呼她为“女儿”。但走出那扇家门,迎面而来的更多是恶意和谩骂:“人妖”、“变态”、“精神病”……还是男生的时候,她就经常被男生堵在厕所嘲笑、羞辱甚至是殴打。霸凌的理由很简单—— “觉得我娘”。

电影《人生密密缝》剧照

术后,王清几乎断了和所有高中同学的联系,大学开始以女生的身份入校,至今没几个人发现。

但她时常感到惴惴不安,“如果他们知道了呢?”


成为女孩的代价


为了隐瞒自己是跨性别者的事实,王清定期购买卫生巾,甚至假装痛经。她算是MTF群体中的“天赋党”(指天生外貌也接近女性的跨性别者),说话声音也和女孩没有太大区别。但即使“天赋”再高,24小时和女孩在一起生活,偶尔也有快露馅的时候。

一次早上起来,她照例通模具,室友突然问她在做什么,她只能搪塞自己是在吃东西,从此便更加小心翼翼。即使如此不便,她还是坚持住在大学宿舍,因为想做个普通女孩。她把自己的想法发在了某网站上,网友俨然对这件事“接受无能”。

跨性别者该不该在集体环境中生活,并不是一个新鲜话题。今年五月,台湾成功大学安排一跨性别学生入住女生宿舍,此举也引来网友的声讨。舆论声中,赞成方和反对方各执一词。反对方认为如果此举获得支持,将来很可能有男生冒充该群体入住女生宿舍,将威胁女生人身安全;赞同方则称,跨性别学生的人权需要得到保障。此前,成大曾做过“性别友善宿舍”的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女学生中能接受混宿的比例并不高。

电影《人生密密缝》剧照

这个问题似乎是没有答案的。因为没有人明确知道界限在哪里,不论是对于性别的界限,还是人们认知能力的界限……

和王清相反,林尧大学时尚未进行变性手术,她选择了在校外租房子住。父母也专门和校方交代过她的情况,因此也避免掉了一些冲突。即便如此,父母也早就表过态,其他的不会多做,也不可能为她做变性手术提供资金支持。

父母告诉林尧:“好好念完大学,家里不会支持手术费用;一旦你做了手术,家里不欢迎你。”这无疑是警告,但警告无效。

“我是个家庭观念很深的人,我不会自私到为了自己的自由抛弃父母,但这件事情上我没办法让步”,身心不统一的痛苦她忍受了25年。手术切掉的器官,林尧一眼都没有多看,也不曾想过保留,她认为这本就不属于自己。

大一起林尧开始吃药,购买药物前,她会在网上查阅大量信息,力图将身体损伤降到最小。服药后,她明显感觉皮肤一点点变细、肌肉、头发也变得柔软。大约一年后,胸部开始发育,男性器官也逐渐变小萎缩。看着自己的身体因为药物作用越来越女性化,林尧感到十分愉快。但身体仍然保持着一些男性的特征,没做手术前,她没法彻底成为一个女孩。

图 | 林尧所服用的药物

出门前,林尧会穿好紧身背心把自己吃药才隆起的胸压平,再用胶带把男性器官封起来,在男士内裤里偷偷穿一条女士内裤。大学期间,她从不和男生一起上厕所,行为举止也偏女性化,久而久之,大家都心照不宣。

大学期间,林尧一直兼职写剧本、视频脚本、文章攒钱;毕业后边工作边兼职。终于在25岁的时候,攒够了钱,下体手术7万、隆胸手术将近5万、面部调整10万多,辛苦攒了7年的钱几个月间全部花光,她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林尧是独自前往泰国的,出发前并未告知任何人。她的社交圈子极为简单,最为亲近的父母不支持这个行为,“和其他人说也没什么必要”。出发前,她甚至做好了不能活着回来的准备。

在泰国上手术台之前,林尧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大致内容是:如果不能活着下手术台的话,就下辈子再尽孝。后来,林尧的表姐告诉她:即使父母知道她飞到泰国是为了做手术,哭得稀里哗啦,好几天都没缓过来。

林尧回国时,表姐来机场接她并照顾了她很长时间的生活起居,甚至贴心地手把手教她女生是如何处理私处卫生的;更改性别的手续极为繁琐,表姐却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刚做完手术的一段时间,她时常听到“做了手术也是假女人”的言论,也好在表姐经常开导她。

和所有做过变性手术的人一样,术后她用了很长的时间去适应这个新器官。因为无法适应造成的尴尬时有发生,有时也令她痛苦不堪,但她从未后悔过走上这条路。

电影《人生密密缝》剧照

今年是林尧成为女孩的第六年,她早已完全把握了成为女性的身份。但这种冲破世俗意义的身份,是注定要用一些东西来换的。由于担心性别给自己带来麻烦,她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安全社交距离,“朋友”成了一个奢侈的名词。

在她的生命里,如今最看重的只有父母,和他们的关系也在这些年的努力缝缝补补中趋于缓和。至少目前来看,林尧和父母这场战争,她获得了胜利。或者说,她赢了和世俗的战争。

文中所有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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