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再无冯小刚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南风窗 Author 邢初
来源 | 南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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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的贺岁档又热闹起来了。
70岁的张艺谋还在荧幕上尝新古装悬疑,国产科幻界与动画界分别有暌违已久的《流浪地球2》与《深海》,而老戏骨与流量明星组合的《无名》在如今的国产影视界已不新鲜,几乎每一部都承载着至少一段时代的分量。
近十年来,出彩的贺岁档并不算多,加上三年来影院的相对沉寂,今年的贺岁档,热闹中有一份重启与复苏的张力。
想来时光如戏。中国第一部贺岁片距离现在也不过25年,但第一个拍贺岁片的人,却不知不觉中早已退出了贺岁档多年。
“贺岁片”的概念虽然严格意义上起源于香港,但大陆观众普遍有一个共识:国产贺岁片,姓冯。
世纪末最后三年,冯小刚连续以三部逾3000万票房的电影,创造了中国电影贺岁档奇迹。在那之前,“大年初一看电影”是件难以想象的事。谁大过年的不在家待着,往电影院跑?影院大多都要到初三才开始陆续营业,纵便有所谓“贺岁片”,也谈不上热闹。
而如今,多数人能想得起的“冯氏电影”,要么停留于2017年的《芳华》,或是2016年冯小刚以演员身份参与的《老炮儿》。“老炮儿”的结局,是孤身一人站在冰面上,寒光凛冽,行履薄冰。
《老炮儿》剧照
现实中,那个曾经快人快语、叱咤娱乐圈的“小钢炮”冯小刚,好像也沉默消失在了影视行业的冰天雪地里。
他的上一部院线电影其实是2019年的《只有芸知道》,但口碑与票房都乏善可陈。我还记得当时坐在影院内,片子足足放了一半,依然很难相信这是冯小刚的作品。调性、题材、拍法,都太不像他了,不像那个曾经专挑俗人俗事儿拍的、热衷于现实主义讽刺的冯小刚。
影院陆续复苏的这个冬天,“贺岁片之父”去哪儿了?
影院里的新年
如今,“贺岁”这个说法侧重于一个国产概念。
时间倒倒回1997年,冯小刚以一部小市民向的喜剧片《甲方乙方》正式拉开了国产电影“贺岁档”的序幕,电影结尾一句“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他”,影缩了无数观众对除岁又一年的短叹和唏嘘。
千禧年前后,既是好莱坞电影的黄金时期,国产电影也在经历市场化与平民化变革。在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工业体系不断完善的背景下,如何在全球化竞争格局中铸起一席之地,成为整个电影行业的挑战。
浮出历史水面的贺岁档,刺激了国产院线的发展。二十世纪末,冯小刚连续三部商业电影《甲方乙方》《不见不散》(1998)《没完没了》(1999),都拿下了逾3000万的喜人票房。
相较于动作科幻大片,冯小刚擅长聚焦受众基数更大的小市民,着力刻写城市中普通人的生存状态,没有宏大世界观,没有震撼的设定,讲的都是“小故事”,甚至可以说,就围绕一个字:俗。
通俗者,迎合大众喜趣也。
《没完没了》剧照
随着九十年代末的现代化进程加速与城市化发展,都市日常、生活变迁渗透文艺创作。冯小刚敏锐捕捉到了这份都市世相与时代观照,他的电影里,作为主角的边缘平民多少带着点儿王朔式的“顽主”性格,不断改变自我适应周遭环境,骨子里却不乏善良与温情。
但冯小刚自带的“平民性”,又使得他的叙事与那些深沉的、文艺的思考有所不同。不似贾樟柯那般阴沉留白的质感,也没有娄烨那样灰蒙潮湿的意象。冯小刚对日常生活的描绘更像一幅挂在家中的年画,色彩鲜艳丰富,可能带着点儿土气,但审美门槛低,通过适度的变形和主题的绝对突出,博人一乐。
在2010年的《锵锵三人行》上,冯小刚这么解释自己对喜剧片的理解:“就是说人话,让大家听得懂,还爱听”。话讲出来了,剩下的,就得让步给真正重要的东西:老百姓关心的世情百态,浮上时代水面的现实议题。
《甲方乙方》剧照
难怪冯小刚和王朔成了天作之合。都是大院子弟,都擅长在通俗的话语里讲点儿自己的东西,都致力于创作以普罗大众为主角的、普罗大众爱看的故事。
不过,冯小刚永远不会自称一句“刚爷”。
今天提到所谓的“京圈”,代表人物之一就是冯小刚。但从冯小刚的角度,京圈从一开始就不是围绕他而建的,反而是他偶然且幸运地被囊括了进去。
虽然生于皇城根下,但冯小刚出生时先后赶上了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父母离异。他的童年并不优越,反而在憋屈、弱小中度过。他自认为是“老百姓家的孩子”,“因为承担不起说真话后会产生的恶果,所以我们只能谨小慎微地做事。”
新世纪的十多年来,冯小刚几乎把国内的电影奖项拿了遍。5次华表奖,2次金鸡奖,8次百花奖……合计18座奖杯,仅次于“国师”张艺谋。
但冯小刚从来没有入围过欧洲三大电影节主竞赛。他所获的荣光都集中在商业片领域,而几乎所有艺术导向的圈层荣誉,都将他排除在外。
冯小刚和张艺谋都是从平民子弟一步步爬上去的,但冯没有张艺谋的专业积累与科班经验,这也决定了,他很难跻身进入真正学院派第五代导演行列。
遥想贺岁片初年,2000年,冯小刚的《一声叹息》倒是在开罗电影节拿了一些奖项,但就连电影的原著作者王朔都公开嘲讽其是“非洲乡镇企业奖”。
《一声叹息》剧照
而在同一年的一场采访里,面对分享票房经验的要求,冯小刚还谦恭地说:“我这也是属于三平也是破例,就让我拍了,我还是比较珍惜这个机会,因为你要弄砸一回呢,你就没有下一回了。”
砸一回,就没有下一回了。这是冯小刚表现出来的诚惶诚恐,二十年过去,一贯如此。
“俗人”与葡萄汁
2012年,冯小刚拍了一部以真实历史为背景的《1942》。大咖云集,制作精良,电影上映后却不尽如意,投资2亿,票房3.6亿,与期待相去甚远。
这让冯小刚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后来此片获得华表奖时,他还自嘲地慨叹:“我不认真拍的电影,一个星期卖了四亿元,我认真拍一部电影,结果不赚钱。”
《1942》是一部沉重的片子。饿殍,死亡,卖孩子,与冯氏喜剧乐呵呵嘻哈哈的风格迥然不同。但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片段,反而是旁支情节里的一些讽刺主义的闲笔。
《1942》旁支情节反而更让人印象深刻
难道冯小刚只适合拍市侩、丑角和喜剧吗?
对不少观众而言,冯氏电影或许可以夸一声“好”,好看、好乐、好故事,但相较于张艺谋、贾樟柯等国产大师,冯小刚这位导演,似乎总显得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冯小刚甚至比观众与同行更清楚自己的定位,“我给我自己定位就是俗文化,这能让我保持一个不败之地。”
他还曾经表示,他甚至会害怕自己拍的片子有一天得到“雅”的评价,“那意味着我的票房要哗哗向下掉”。
票房是冯小刚的底气,是他最初在影界站稳脚跟,也是他对电影艺术的理解——不是曲高和寡的艺术暗语,不是十年磨一剑的珍贵羽毛,而是好听、好懂的人话。
冯小刚2004年导演作品《天下无贼》剧照
对于界内“贬俗捧雅”的风气,冯小刚也暗暗揣着一份不满。
他在《私人订制》里借台词大胆表达:“电影就是大众娱乐,起源于走马灯,根上就是俗人乐,和雅字不沾边。电影门槛多低啊,开门笑迎所有人,走的就是客流量,卖的就是门票钱。人家一幅画卖好几十万,电影一千多幅画,卖不出二两茶叶钱。就这还第八艺术呢!去书店还得识字,电影呢?文盲看了,都能自个坐那儿乐。”
在“冯氏喜剧”屡试不爽的世纪初期,互联网还未全面入侵大众文艺,大众文化教育程度与今天相比仍有较大距离。那时候,票房的确就是影界的选票,意味着离人民更近,代表着圈子内的话语权和选择权。
《私人订制》截图
但自2015年前后,冯氏电影的票房奇迹就开始非梯度下滑。
2016年,贺岁档《我不是潘金莲》以4.8亿的票房,宣告了冯氏电影十八年来首次跌出年度前十名。
2017年的《芳华》扳回一局。14.2亿的票房虽然刷新了冯小刚的个人纪录,但贺岁档冠军却被后来居上的黑马爱情片《前任3》却抢走了。
值得一提的是,改编自文学原著、透过文工团兴衰折射时代沧桑巨变的年代电影《芳华》,在豆瓣获评7.7分,而题材通俗、情节滥俗的都市小成本电影的《前任3》,近40万观众给出了5.6分。口碑与票房不成正比,很难不令人失望。
《芳华》剧照
到了两年后的文艺爱情片《只有芸知道》,冯小刚的创作气数明显大减,这部片仅1.6亿的惨淡票房,几乎宣告着冯氏电影退出国产大荧幕。
冯导也尝试过转向小屏幕。电视剧《北辙南辕》打着女性主义旗帜,质量却不尽如意,3.7万人在豆瓣打出了4.8的低分。
《只有芸知道》和《北辙南辕》共享一个致命伤:悬浮。毕竟,今天哪有几个北京土著愿意花光积蓄跑到新西兰开一辈子餐馆,靠富豪闺蜜发家的“独立女性”也自然不是真正的独立。
事实证明,冯小刚并不擅长拍现代、中产的故事,也拿捏不好当下流行的年轻态与女性心理情感。他有限的经验与视角,还是得回到市侩胡同、老酒吧与麻将馆,回到那些通俗的甚至是粗俗的底层生活中。
《只有芸知道》剧照
不过,长期来看,真正能被留下来的艺术,真正在激流中走得下去、走得坚定的创作者,从根本上永远都该是“雅俗共赏”。
立志要“站着把钱挣了”的姜文这么对冯小刚说:“电影应该是酒,哪怕只有一口,但它得是酒。你拍的东西是葡萄,很新鲜的葡萄,甚至还挂着霜,但你没有把它酿成酒,开始时是葡萄,到了还是葡萄。另外一些导演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知道电影得是酒,但没有酿造的过程。上来就是一口酒,结束时还是一口酒。更可怕的是,这酒既不是葡萄酿造的,也不是粮食酿成的,是化学兑出来的。”
末了,姜文又委婉地说:“小刚,你应该把葡萄酿成酒,不能仅仅满足于做一杯又一杯的鲜榨葡萄汁。”
这话听起来精准、生动,但不可否认,它的根本出发点是艺术家,而“艺术家”与“电影人”之间,是不能严格画上等号的。
姜文、陈凯歌和冯小刚
冯小刚也尝试过把心掏出来表达,表达自己灵魂深处的真正关切,可在票房这张考卷上,成效并不好看。
而他似乎也渐渐没有将尝试继续进行到底的勇气了。
拔剑茫然或许比想象中来得更早。早在2004年《天下无贼》上映并获得票房丰收后,冯小刚就感觉到了吃力:“《甲方乙方》之后,我一路顺风顺水,一路风景独好,直到2002年,终于歇菜,沦为因伤缺阵的板凳队员。”
从前锋到板凳队员
2021年5月,华谊兄弟公布了一份年报,其中有一句窜上热搜的话:“冯小刚对赌失败赔偿华谊2.3亿元”。
2015年,冯小刚旗下的“东阳美拉”被老东家华谊兄弟以10.5亿的巨资收购,且双方签下了“对赌协议”:未来5年间,东阳美拉承诺每年税后净利润不低于1亿元,且每年增长15%。若无法完成目标,冯小刚将以现金补足差额。
从缺席贺岁档的2018年开始,冯小刚渐渐滑向这局赌注的败阵,直到疫情这三年,回天乏力。
2013年4月12日,北京,第四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2012颁奖礼
与此同时,每年的贺岁档正以非线性路径,经历着岁岁更迭的野蛮生长。
参与者变得丰富起来,新旧电影人交替较量。有以《西游·降魔篇》(2013)与《美人鱼》(2016)来大开观众眼界的香港导演周星驰;有从文学界进军电影界的韩寒;有毫不掩饰野心的商业IP《唐人街探案》系列;还有开启中国科幻电影的新纪元的《流浪地球》……
冯小刚的名字,则渐渐淡出了荧幕。
如今,中国电影走过半个多世纪,来到了一个百花齐放,但某些方面又有点匪夷所思的位置。
大量新锐的青年导演横空出世,为影界贡献出类型、风格各不相同的作品。有现实主义的佼佼者文牧野,平民叙事的天赋者饶晓志,已在贺岁片里小试身手的路阳,有轻盈灵巧的女性表达者邵艺辉,等等。
电影《爱情神话》导演邵艺辉
票房,依然可以剧烈影响大部分影片的市场价值与创作人的地位。从没拍过电影的小品演员贾玲,初次参与贺岁档,一部《你好,李焕英》高居全国票房桂冠,拿下了多少导演拍了一辈子也达不到的成就。
但《李焕英》有多么遥不可及的艺术深度与绝妙的表达技巧吗?未必,合适的时间,合适的主题,恰到好处的情感催化剂,成就了一部票房奇迹。
不论从哪个方面看,电影这门艺术,这种媒介,从来是且仍将永远是属于人民的。
这话至少包含两层含义:其一,集聚文艺影迷的豆瓣影评,可以祭出数不胜数的艺术佳酿,但占据中国观众最庞大基数的人群,不会是那些学过电影理论、主修文学或艺术的大学毕业生,而是散布在一线大城市以外的广大小市民。
《你好,李焕英》剧照
贺岁片,仍然是国产电影的春节,是影院里的春晚。在日复一日的时岁流淌里,人们渴望寻找一种忙碌生活中遗失的新鲜感与仪式感,期待在影像与景观中弥补一种完全的身心放松。
因此,“贺岁片”除了作为艺术品之外,本身就承载着浓重的社会意义。对大多数国人来说,能携家带口齐去影院乐呵,看完后不愿心情沉重,也不至于一头雾水的片子,就是贺岁片当之无愧的主菜。
其二,电影艺术最深刻的关怀与内核,永远是以人民为中心的。
在市场竞争白热化的今天,兼顾“大众”与“高雅”,双收票房与口碑,仍然是所有创作者的理想。但要酿好一杯葡萄酒,所需的也不仅是心意与诚意。
《你好,李焕英》剧照
要么,像“站着挣钱”的姜文或惊鸿一瞥的王家卫那样,以超凡的天赋,敏锐的时代嗅觉与预判,放开手脚去拍,不患得患失的拍。不怕差评,不怕人看不懂,自己表达爽了、透彻了,最重要。
要么,是李安、杨德昌那种,十年磨一剑,耐得住寂寞,熬心蚀骨地酿一壶酒。最重要的是,他们坚定、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用作品去超越时代,而不是迎合时代。
或者,就像国师张艺谋那样,七十岁仍日拱一卒,把一部一部电影作为自己人生的注脚,生命不息,创作不止。
李安导演作品《饮食男女》剧照
不论哪一种,一个优秀的创作者、表达者,既有个人的天赋与纯诚,也有时代与社会的赋力,诸多内外要素都不可或缺。
成全一部好电影,一个好导演,总是比成就一年红火风光的贺岁档要难太多,毕竟,关于艺术的所有事,必要原料是真实,长久的、毋庸置疑不掺杂质的真实。
再过半个世纪看,或许,冯小刚的二十年,也不过是浩荡中国电影长河里的“一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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