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徒劳无功的中文SAT考试
—— 1 ——
海外华裔子弟的中文学习问题，是一个堪比哥德巴赫猜想的世界级难题。中文本不容易，国外又缺语言环境，孩子们学中文就像猴子摘苞谷，摘一个，夹一个，丢一个，手上永远不超过两根苞谷；又像船夫逆水行舟，稍有不慎，就一退千丈。很多孩子学来学去，总是只有小学生水准，明智一点的父母都必须做好他们永远是半文盲的思想准备。
虽说如此，身为炎黄子孙，父母的责任是要尽的。因此从上小学开始，我们就送女儿跟附近一位老师学中文，一学就学了十年。中文老师人好，教得细，女儿也学得不错。当然这个“不错”用的是为国外孩子量身定做的标准。女儿是好学生，考试成绩向来拿得出手。但她每读一篇新课文都会遇到一大片生字，每次回国探亲都认不全街上任何一块招牌，爷爷奶奶每次来家住，她都跟他们说不了两句完整的话，说她中文能得90分是自欺欺人。但我们并不过于担心，也知道她尽了力。
上高中后，一起学中文的只剩包括女儿在内的四个女孩。那三个女孩的父母认为，这么多年的中文学习，应该有拿得出手的成果，也就是应该参加中文大学预修课程考试（Advanced Placement Chinese，简称AP），取得学分，因此想把孩子送到由一位著名中文老师主持的有中文AP预备班的比较正规的学校去。我听了也动了心，于是学他们的样给这间中文学校打电话。接电话的就是著名中文老师。老师听我说明来意，问我女儿打不打算考中文SAT。
中文SAT？这可是我没想过的问题。SAT是美国大学生入学标准考试，有推理测验和专科测验两种。据说那些上一流大学的学生，都会在推理之外再考两三门专科测验。女儿可能会考数学，再加一门历史或化学，没打算拿中文凑数。于是我告诉老师，不，女儿不打算考SAT，只打算考AP。
既然只考AP，中文老师告诉我，可以晚些来报名，因为AP要明年五月才考，SAT则是十一月考。学校现在就有SAT班，AP班则要等SAT结束之后，明年年初才办。
这下我又为难了。大半年不碰中文，明年年初再上AP班，女儿还记得中文吗？仅有的一点中文会不会全部荒废？但考试又不是什么求之不得的赏心乐事。一门可有可无的考试，去考它有点自虐。
“我其实也一点都不喜欢考试，”见我没马上搭腔，老师千里眼一般看穿了我的心思，“但孩子们还就吃这一套。一等到要考试了，他们就认真，就能学进去。做一套模拟试题，遇到四十个生词，他们都记下来。十套题后，不就学了四百个生词吗？”
“但人家都说，中国孩子考中文SAT，得800分理所当然，并不能给大学申请加分，而得不了800分就很难看。是这样吗？”
“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老师劈头打断了我。“SAT的外语考试都不容易，中文和其他外语没区别。我们的孩子考得好，是因为他们练了十几年童子功。如果不是从小学中文，每周上课，坚持不懈，他们能考800分吗？这种‘考800分理所应当’的说法对孩子很不公平，我们父母不应该重复这样的话。”
到底是远近闻名的中文老师，水平就是高。这番话，站得高，看得远，掷地有声，无懈可击，让我羞愧得满脸通红，又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告诫自己，再也不要到处散布“中国孩子中文SAT考800分没什么大不了”的谬论。为什么要贬低自己的孩子呢？自己都不珍视孩子的成就，别人怎么会珍视？而且我当即决定：说服女儿参加老师的SAT学习班，报考中文SAT。
—— 2 ——
当天晚上，我把女儿带到中文老师家，一方面去报名，另一方面也让老师考考她。老师很和蔼，拿出一本中文SAT模拟试题，念了几个听力题让女儿答，女儿都答了出来；又翻到语法部分，挑了几道题给女儿做，女儿有点吃力，也全做对了；老师又让女儿做阅读题，女儿遇到了几个不认识的字，但老师手一挥说，熟悉一下就好，没关系。
但考试还没完。放下模拟题，老师顺手从桌上抓起一本七年级中文课本，随便翻到一页，让女儿读课文。我紧张起来，因为这么大段的话，她从来没有读通过。果然，她第一行就遇到好几个不认识的字，尤其是“进入教室”的“进”字，她居然读成了“讲”，估计紧张得可以。我坐在旁边想笑，费了好大劲才忍住。
终于读完了，老师合上课本，站起身来。
“好了，你们再考虑考虑吧。这本模拟试题集，附近的华文书店有，你们可以买一本。”
“那好，我们马上去买。”我和女儿也站起来，在老师身体语言的带动下朝门的方向移动，但我心里明明觉得奇怪。我是考虑好了才来这里的，老师在电话上已经将我说服了。我包里揣着支票本，是准备付钱的。但既然老师要我再考虑考虑，我就再考虑一下吧。
第二天，我去华文书店买了模拟试题集，嘱女儿有空时做。与此同时，我遵照老师的指示，继续“考虑”是否要上SAT班，越考虑越觉得不对劲。该不是老师不想收女儿这个学生吧？女儿是读错了几个字，但听力和语法都做得不错呀。而且老师自己不是也说，熟悉一下就好了吗？
离开课只有几天了，我给老师打了电话。
“哦，是这样的，”老师在电话那头说，“我们的SAT班已经满了。其实现在人就太多，教室都坐不下了。”
“是这样啊，”我支支吾吾起来，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那，那就算了吧。”
果真被拒绝了。我这个从小聪明伶俐、被每一个老师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当然我也理解中文老师。我给她打电话时，第一个问题就是她的SAT班毕业生成绩如何。她总不想收一个差生来砸自己牌子吧？
现在的问题是女儿是否还考SAT。她已经表示愿意考，也开始做模拟题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已经骑虎难下。只是怎么解释无课可上这件事呢？总不能说“老师觉得你没戏”吧？沉思良久，我决定将计就计，姑且借用老师的说法，只是把自己的思想活动当作无关紧要的细节省略。于是我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我忘了及时打电话，SAT班已经满员。但上课也无非是做题，学题中的生词，我们完全可以自己来。女儿不敢相信我居然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但也同意我的说法。就这样，我和女儿一起在家里准备起中文SAT来。
—— 3 ——
中文SAT考试将于十一月第一个周六举行。如果从现在开始，每周做一套模拟题，正好可以在考试前做完手头的习题集。第一个星期，女儿的模拟测验得了720分，第二个星期得了730分，第三个星期得了745分，第四个星期得了780分。每次她做完题，算完分数，兴高采烈地跑来问我“你猜我得了多少分”时，我就知道她的分数又创了新高。
每做完一套模拟题，我们都一起研究做错的题，学习其中不认识的字。根据民间流传的智慧，父母是不能辅导自己的孩子做功课的，就像丈夫不能教妻子开车一样。以前我辅导女儿数学，确实总是闹得鸡飞狗跳，不欢而散。但在掌握了女儿的节奏，时刻告诫自己要有耐心，要提高修养，要看到她的进步后，我们就能相互容忍了。如今女儿每次考数学前都要我帮她复习功课。
现在，除了数学，我们又在一起学起了中文，我发现这其实是一种享受。虽然女儿不懂的东西很多，但当她长长地“噢”一声，表示终于懂了时，我总是心花怒放，笑逐颜开，既为自己这个老师的造诣高深，也为她这个学生的玲珑剔透。更让人高兴的，是她突然偏着头，说“我有一个问题”的时候。我小时候是不会这样乱问父母问题的。如果他们关心我的功课，我都如履薄冰，诚惶诚恐，生怕自己没有迅速地、全面地、透彻地理解刚才的讲解，即使有不懂的地方也悄悄自己消化。不是我吹牛，我小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学霸，对学校的每一门功课掌握之纯熟，不是女儿能比的。看到跟我一起复习功课的女儿叽叽喳喳像一只活泼的小鸟，我都替她感到幸运。
不过，女儿的中文水平确实不敢恭维。号称学了十年中文，简单的字还是不认识，高深的更不明白，幸亏常识和语感有时候弥补了学问的不足。有一道听力题是，“真后悔没听妈妈的话，淋了个落汤鸡。”三个可能答案是：（A）妈妈烧了一锅鸡汤；（B）妈妈把酱汁淋在鸡肉上；（C）看，我全身都湿了。女儿选了C。我看到女儿这么难的题目都答对了，喜出望外。一问她，却发现她并不知道“落汤鸡”是什么意思。
“那你怎么会选C呢？”
“我听到‘真后悔’，知道一定不是好事情，就选了C。”
我听了，直夸女儿会动脑筋。但我也拿几周前在太浩湖划船时，我和先生不慎翻船的事件作例子，活灵活现地向女儿解释了“落汤鸡”这个词的意思，效果很好，女儿完全记住了，而且后来一直没忘记。
—— 4 ——
随着学期的深入，女儿学习忙起来，其他课外活动节奏也越来越快。有一个周末，她整整两天都没找到做模拟题的时间。到了星期二晚上，女儿说不能再拖了，明天学校上课时间比平时晚，她上学前一定做一套。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女儿正收拾东西准备上学。她出门后，我突然意识到她没提模拟试题之事，也没向我报喜。我走进她房间，桌上摆着中文SAT的课本和摊开的笔记本。我一看，她只得了720分。
从那天起，女儿的SAT准备工作就像一辆在乡间小路上愉快行驶的马车忽然陷入了泥沼。不知道是后面的模拟题比较难，还是做前几套试题时特别幸运，反正以前那种节节进步的情形再没出现过。她做每一套模拟题的分数都是七百出头，每一套题里都有比前一套更多不认识的字。我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其实像热锅上的蚂蚁。语言这东西，不是临时抱佛脚能抱出来的。这么多年对女儿的中文学习不闻不问，今天终于尝到了苦果。怪不得中文老师不收女儿。试想如果女儿混进了她的班，其他家长问学生的考试成绩时，她就不能眉飞色舞地说，“一大半得了800分，其余也在780分以上，只有一两个得760分，还是发挥失常造成的。”相反，她得支支吾吾地说，“绝大部分同学都在780分以上，但也有一个只得了710分。”如果真到这步田地，她辛辛苦苦创立的中文学校怎么办下去？
考中文SAT之前那个星期，女儿特别忙。足球比赛，训练，选拔，校报编辑部的工作，样样紧锣密鼓，加上一般的功课考试，女儿忙得焦头烂额，四脚朝天，中文顾不上了，脾气也越来越坏。我心里虽然着急，却不敢提中文的事，怕火上浇油，给她增加压力。
但到了星期五晚上，我还是沉不住气了。隔着女儿房间的门缝，我看到她似乎没做什么正事，便推开门，试试探探地说，“明天就要考SAT了，要不要把我们前面学过的生词中你最不记得的那几十个再复习一遍？”
女儿叹了口气，表示可以。我进屋坐下，翻到中文笔记本上写着生词的一页，一个词一个词帮她复习。但这些词到底是过去几周里记不住的老大难，她还是没记住。更让我生气的是她的态度。我每指一个词，她都懒懒地看一眼，无精打采地说，“不知道。”等她一连说了十几个“不知道”时，我终于忍无可忍了。看她那副样子，倒像是我求她学中文似的。也怪我对SAT太热心，让她错把SAT当成了我的事。我腾地站起来，把笔记本朝桌上一扔，说，“算了，我们也不用复习了。就这样吧。”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先生就带女儿去考试了。考完试，我问先生情况，他说好多都不会，考得不好，恐怕700分都得不到。
唉，这也差不多是预料之中的结果。看来这个试是白考了。幸亏我已经在网上打听清楚了，SAT成绩不用送给大学，就算让女儿尝一下SAT的滋味吧。
几周后，SAT分数出来了，女儿得了780分。我听到分数时欣喜若狂的神情一定伤了她的自尊心：“你对我的期望就这么低？”她白了我一眼说。但我觉得自己无辜：她练习的时候从没得过比780更好的分数啊。
这本是一场没打算考的考试，考试成绩也毫无用处，我们完全是瞎忙一场。但事情既然做了，总想看到它的积极意义，于是总结了三条：第一，女儿在准备过程中学到了一点东西，虽然不知道能记住多久；第二，我们为准备考试在一起度过了很多愉快时光，虽然最后一天晚上我定力不够，功亏一篑；第三，考试成绩达到了她的最高记录。这最后一条，其实不知道为什么算一条。但我们华裔家庭对不管什么考试的分数都是看重的，这已经刻在了我们的基因里，就还是拿来凑个数吧。
维立，毕业于清华大学，斯坦福大学博士。现居硅谷从事高科技工作。业余时间翻译写作，出版过六本作品/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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