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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曙光│陈师道:学杜而得韩——略论陈师道对杜甫、韩愈诗歌的接受及其比较

谷曙光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09年第4期,总第102期。



谷曙光,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陈师道是江西诗派里除了黄庭坚之外,声望、成就最高的诗人,往往黄、陈并称。严羽《沧浪诗话》“诗体”部分专门列有“后山体”。宋元间方回《瀛奎律髓》为江西诗派张目,有“一祖三宗”之论,而陈师道名列“三宗”之一。《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四之《后山集》提要详论师道诗歌的渊源、优劣:


其五言古诗,出入郊岛之间,意所孤诣,殆不可攀,而生硬之处,则未脱江西之习。七言古诗,颇学韩愈,亦间似黄庭坚,而颇伤謇直,篇什不多,自知非所长也。五言律诗,佳处往往逼杜甫,而间失之僻涩。七言律诗,风骨磊落,而间失之太快太尽。五七言绝句,纯为杜甫《遣兴》之格,未合中声。长短句亦自为别调,不甚当行。大抵词不如诗,诗绝句不如古诗,古诗不如律诗,律诗则七言不如五言。


看来后山诗渊源不止一家,杜甫、韩愈、孟郊、贾岛、黄庭坚等前贤时俊都在陈师道钻研学习之列,显示出师道颇能博采精研,自成一家风格。不过,这些对陈师道有影响的诗人,于后山体所起的作用并不能等量齐观,其中杜甫、韩愈的沾丐尤其重要。如果能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加以研究,探讨陈师道是如何接受杜甫和韩愈诗歌的,而接受者对两个被接收者有着怎样不同的接受态度,以及杜、韩对后山诗的形成和艺术特质起多大作用,上述问题的研究非但有助于观照陈师道诗歌的艺术渊源和特征,而且对分析唐宋诗歌转关中关键人物所发生的影响力,乃至体味唐宋两种不同类型诗歌的特质和旨趣,都有不可忽视的诗学意义,耐人寻味,启人思索。


首先,为何不“分而治之”,却要把杜甫、韩愈放在一起,同时研究陈师道对两家诗的接受?笔者主要基于以下考虑:杜甫、韩愈的诗歌本是一脉相承的艺术关系,而两人又对宋诗的定型和艺术特征起了关键作用。诸多宋人都是既接受杜诗,同时又接受韩诗,杜、韩对宋诗时时有交织互补的作用。清代田雯云:“今之谈风雅者,率分唐、宋而二之。不知杜、韩海内俎豆久矣。(宋)梅、欧、王、苏、黄、陈诸家,亦无不登少陵之堂,入昌黎之室。”杜、韩两家诗的艺术特征有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宋人在品评、接受杜诗时,时常附带论及韩愈;而在研摹、评析韩诗时,又往往会追溯到杜甫。陈师道作为宋诗大家,他对杜、韩都有所接受、有所评价,以陈师道为研究中心,向上联系杜、韩,进行诗歌接受的比较,无疑是一种富有新意的研究路径。


在杜甫、韩愈接受史上,陈师道的情况较为复杂难辨。杜甫、韩愈的诗肯定是后山诗的重要艺术渊源,殆无疑义;然而,杜甫、韩愈诗对后山诗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两者之间有无差别,尚需细细斟酌。陈师道的《后山诗话》涉及对杜诗、韩诗的评价多条,在师道眼里,两人的优劣高下差别极大,判然分明。对于杜甫,陈师道顶礼膜拜,一力称许,几乎尊为诗坛教主;而对韩愈,则一再批判贬低。虽然陈师道对韩诗的否定贬抑多于肯定赞美,但所论往往在关键的节骨眼上,富于理论思辨色彩,启人深思,故而师道批韩绝非不分青红皂白的刻意诋毁;相反,这些评论对于后世论韩诗影响极大。下面,拟考察后山诗学杜、学韩情况,罗列、评述师道论杜诗、韩诗,并从整体上对陈师道接受杜甫、韩愈诗歌的异同和意义作一评骘。



陈师道作为江西诗派的主要人物,其诗在后世毁誉参半。力捧师道的方回甚至说:“老杜诗为唐诗之冠,黄、陈诗为宋诗之冠。黄、陈学老杜者也。”推崇到了极点;而后来一些反对江西诗派的人,则又对后山诗贬损不遗余力,认为其诗艰涩、瘦硬、拙俗、难解。其实,我们应该撇开门户之见,进行综合客观研究。


陈师道游于苏轼门下,向曾巩执弟子礼,又学诗于黄庭坚。单就诗论,陈师道最佩服前代的杜甫和当时的黄庭坚,其《后山诗话》云:“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而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如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其诗皆成一家之风格,但杜甫更能融汇贯通,显示出地负海涵、千汇万状的艺术表现力。陈师道又云:“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与李白的惊人天赋相比,杜甫显然更适合材质普通者的脾胃,有规矩可寻正是诗人中的芸芸众生所期盼的。陈师道接受杜甫,不是停留在点点滴滴的模仿,而是希望把杜诗的格调、思致、章法等技巧法度学到手。宋人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二记载了陈师道的学杜体会:


陈无己先生语余曰:“今人爱杜甫诗,一句之内,至窃取数字以仿像之,非善学者。学诗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余曰:“如何等是?”曰:“《冬日谒玄元皇帝庙》诗叙述功德,反复致意,事核而理长;《阆中歌》辞致峭丽,语脉新奇,句清而体好;兹非立格之妙乎?《江汉》诗言乾坤之大,腐儒无所寄其身;《缚鸡行》言鸡虫得失,不如两忘而寓于道;兹非命意之深乎?《赠蔡希鲁》诗云:‘身轻一鸟过’,力在一‘过’字;《徐步》诗云‘花蕊上蜂须’,功在一‘上’字;兹非用字之精乎?学者体其格,高其意,炼其字,则自然有合矣。何必规规然仿像之乎?”


可知陈师道对杜诗深有悟入,不是仅停留在字句模仿的浅表层面,“体其格,高其意,炼其字”的要求已经深入到了技艺法度的更高理论层面。


除了杜甫,陈师道又对黄庭坚表现出无比的钦服。其实,师道对黄庭坚的拳拳服膺是有前提的,亦即他们都有着尊杜、学杜的共同艺术追求。陈师道最佩服者自然是老杜,而他又认为黄庭坚是彼时学杜的最佳诗人,于是折节“愿立弟子行”。观师道《答秦观书》即可一清二楚:“仆于诗,初无法师。然少好之,老而不厌,数以千计。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豫章以为譬之奕焉,弟子高师一着,仅能及之,争先则后矣。仆之诗,豫章之诗也。豫章之学博矣,而得法于杜少陵。其学少陵而不为者也,故其诗近之,而其进则未已也。”基于学杜的共同好尚,黄、陈交谊深厚,彼此影响。


然而,高调标榜学杜并不意味着真能做老杜的衣钵传人。清人翁方纲说话不留情面:“后山极意仿杜,固不得杜之精华。”师道学杜的实绩如何,还得要检验他的创作实践。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记录了其父葛胜仲与友人论师道学杜的一段话:


鲁直谓陈后山学诗如学道,此岂寻常雕章绘句者之可拟哉。客有谓余言后山诗,其要在于点化杜甫语尔,杜云“昨夜月同行”,后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归”;杜云“林昏罢幽磬”,后山则云“林昏出幽磬”;杜云“古人日已远”,后山则云“斯人日已远”;杜云“中原鼓角悲”,后山则云“风连鼓角悲”;杜云“暗飞萤自照”,后山则云“飞萤元失照”;杜云“更觉追随尽”,后山则云“林湖更觉追随尽”;杜云“文章千古事”,后山则曰“文章平日事”;杜云“乾坤一腐儒”,后山则曰“乾坤著腐儒”;杜云“孤城隐雾深”,后山则曰“寒城著雾深”;杜云“寒花只暂香”,后山则曰“寒花只自香”。如此类甚多,岂非点化老杜之语而成者?余谓不然。后山诗格律高古,真所谓“碌碌盆盎中,见此古罍洗”者。用语稍同,乃是读少陵诗熟,不觉在其笔下,又何以足病公。


陈师道在字句点化方面仿效杜甫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不胜枚举。有的可能是刻意模仿,有的因对杜诗烂熟于胸,无意间偶合。除了字句点化,师道学杜还表现在风格、意境等深层面上。蔡正孙《诗林广记》后集卷六转述他人论诗云:


赵章泉先生尝云:“学诗者莫不以杜为师,然能如其诗者,鲜矣。句或有似之,而篇之全似者,绝难得。陈后山《寄外舅郭大夫》诗,乃全篇之似杜者也。”


那么,师道学杜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不妨就来考察这首全篇似杜的《寄外舅郭大夫》:


巴蜀通归使,妻孥且定居。深知报消息,不忍问何如。身健何妨远,情亲未忍疏。功名欺老病,泪尽数行书。


师道贫穷至不能养家糊口,妻儿竟随娘家远走他乡,真太辛酸。此诗情真格老,有瘦硬浑成的风格,在后山诗中可算佳作。今人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卷四十二于此诗后征引了诸家评论。限于篇幅,下面仅转引方回、冯舒、查慎行等几家评论:


方回:后山学老杜,此其逼真者。枯淡瘦劲,情味深幽。晚唐人非风花雪月、禽鸟、虫鱼、竹树,则一字不能作。“九僧”者流,为人所禁。诗不能成,曷不观此作乎?


冯舒:以枯淡瘦劲为杜,所以失之千里,此黄、陈与杜分歧之处。……如此学杜,岂不敛手拊心?


查慎行:“不忍”、“未忍”犯重。四十字中何至失检点若此?以为逼近老杜,吾不谓然。


无名氏(甲):总而论之,凡诗情要深,韵要雅,格要高,律要严,才要富。惟老杜兼之,故出奇无穷。后山此作情韵好,故得老杜之一体,方君终不解也。



真是众说纷纭,有褒有贬。学杜是没有问题的,议论焦点在于是否到了“逼近老杜”的程度。往深里追,陈诗还是略显雕琢的痕迹。明人谢榛《四溟诗话》评云:“赵章泉谓绝似子美。然两联为韵所牵,虚字太多,而无余味。”《后山诗注补笺》引梅南本墨批云:“学杜太有迹。”综合诸家意见,陈师道学杜的毛病恐怕在于一味追求枯淡瘦劲,而稍带雕饰痕迹。


再举一首陈师道的名作《登快哉亭》:


城与清江曲,泉流乱石间。夕阳初隐地,暮霭已依山。度鸟欲何向,奔云亦自闲。登临兴不尽,稚子故须还。


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卷一引方回、纪昀等人的评论:


方回:全篇劲健清瘦,尾句尤幽邃,此其所以逼老杜也。


纪昀:尾句却有做作态,是宋派,绝非老杜。动引杜以张其军,是虚谷习气。


与上一首存在同样问题,师道学杜不可谓不深刻、不鞭辟入里,而终不能研炼摹刻到精妙绝伦的境地。公认的学杜有得的佳作,尚且有人质疑,何况其他呢?


清人方东树引姚范论诗之语云:“后山之祖子美,不识其混茫飞动,沉郁顿挫,而溺其钝涩迂拙以为高。其师涪翁,不得其瑰玮卓诡,天骨开张,而耽乎洗剥渺寂以为奇。”师道学杜,没有学到老杜千汇万状、沉郁顿挫的境界,却陷入竭蹶寒窘而浑然不觉;学黄没有学到山谷瑰玮卓诡的风采,而斤斤于粗朴瘦硬却不能解脱。这是非常内行的评价,师道的名言是:“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真正是自家招供。对于后山诗,钱钟书作过非常形象的譬喻,他说:“假如读《山谷集》好像听异乡人讲他们的方言,听他们讲得滔滔滚滚,只是不大懂,那么读《后山集》就仿佛听口吃的人或病得一丝两气的人说话,瞧着他满肚子的话说不畅快,替他干着急。只要陈师道不是一味把成语古句东拆西补或者过分把字句简缩的时候,他可以写出极朴挚的诗。”这话表面上轻松幽默,实则如老吏断狱,辛辣非常,把陈师道的长处、短处都描摹出来了。换句话说,后山诗有两种,一种是学杜、学韩的生硬僻涩型,一种是朴素白描的清纯沉健型,而两种之中又以前者为主,曲折生涩是后山诗的主导风格。当然,陈师道形成这种诗风和他的生平经历密不可分。他一生沉沦下僚,郁郁不得志,长期的布衣生涯、穷困清苦生活养成了他孤介耿直的个性和对社会疏远而冷漠的态度。求深求涩是冥心苦吟的必然结果。


细论陈师道学杜的得失,恰好为下文考索评价其接受韩诗作了铺垫。钱基博有一段话论述后山诗风,极恳切:


诗境至师道而益仄,时境至师道而已穷,辞藻既已力湔,才气又不敢骋,无才无华,只见瘦硬。盖师道运思欲幽,造语欲僻,而倡为宁拙、宁朴、宁粗、宁僻之论;又谓:“学者不由黄、韩而为老杜,则失之浅。”余谓老杜诗探怀以出,无心于“好”、“不好”,而刚健婀娜,自然妙造。白居易、苏轼,能为“好”者也:逸趣横生,寓怨悱于风情,以警快出闲暇。韩愈,能为“不好”者也:硬语盘空,发妩媚于粗朴,以迟重出雄矫。至于黄庭坚、陈师道,欲为“不好”者也;枯其笔,僻其句,而趣不足以发奥,气不能以运辞。然庭坚危仄之中,自有驱迈;而师道瘦硬以外,别无兴会。庭坚尚致力二谢而得其隽致,师道则一味韩、黄而益为瘦硬。


这段话深堪玩味。老杜诗炉火纯青,已入化境,开后来法门无数,得其一端者即足以名家。陈师道为才气笔力所限,虽然学杜,但走的是偏锋。而且他明确声称,学杜应以韩愈、黄庭坚为阶梯,拾级而上。韩诗本出杜诗,为了显示与众不同,专力写那种不美之美、出奇制胜的东西,其实黄庭坚、陈师道走的也是这条路,为了刻意要好,一味冥心苦吟,求深求涩,以期达到独树一帜的艺术效果。任渊《后山诗注目录》云:“读后山诗,大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非冥搜旁引,莫窥其用意。”可惜陈师道既没有韩愈、黄庭坚那样雄厚的“本钱”,而他的寒窘生活也限制了其眼力和心胸,最终学杜学成了生硬僻涩的样子。由此论之,陈师道是学杜而仅得韩。他的主观意图肯定不是如此,但客观结果却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境地。清人姚范云:“后山之师杜,如穆、柳之徒学文于韩也。”把师道学杜,比作宋初穆修、柳开等的学韩。穆、柳等高调学韩,但文章词涩言苦,不忍卒读。这个比拟非常恰当,非深谙诗道者不能言。学杜而仅得韩,是对后山诗艺术渊源、客观成就的恰当评价。至此,我们不妨下一断语:陈师道诗的艺术渊源固然多元,但杜甫、韩愈、黄庭坚是其研习的艺术主线。显而易见,韩愈对陈师道的影响非同一般,把韩诗称为后山诗的主要渊源之一,亦不为过。


陈师道学韩愈,不仅表现在造语的奇崛、意脉的生涩和风格的高古上,还体现在创新的意图和艺术追求上。一般来说,古体诗更能看出学韩愈的痕迹。试看《赠二苏公》:


岷峨之山中巴江,桂椒枘楠枫柞樟。青金黄玉丹砂良,兽皮鸟羽不足当。异人间出骇四方,严王陈李司马扬。一翁二季对相望,奇宝横道骥服箱。谁其识者有欧阳,大科异等固其常。小却盛之白玉堂,典谟雅颂用所长。度越周汉登虞唐,千载之下有素王,平陈郑毛视荒荒。后生不作诸老亡,文体变化未可量。万口一律如吃羌,妖狐幻人犬陆梁。虎豹却走逢牛羊,上帝慧顾祓不祥。天门夜下龙虎章,前驱吴回后炎皇。绛旗丹毂未冠裳,从以甲胄万鬼行。乘风纵燎无留藏,天高地下日月光。授公以柄扶病伤,士如稻苗待公秧。临流不度公为航,如大医王治膏盲。外证已解中尚强,探囊一试黄昏汤。一洗千年新学肠,老生塞口不敢尝。向来狂杀今尚狂,请公别试囊中方。


这是陈师道七古里的代表作,入选《宋诗钞》《宋元诗会》等选本。刘埙《隐居通议》卷八评云:“深婉奇健,妙合绳尺,又古今之绝唱。”颇为推崇。诗是写赠苏轼、苏辙兄弟的,大抵称赞蜀中天府之国,人杰地灵,出了三苏这样的奇才。而彼时文体谫陋,弊病甚多,端赖苏轼兄弟振衰改良,故而戏将苏轼兄弟比作奉天命救治疾病的良医。全诗生崭盘硬,恢诡奇崛,明眼人一看即知是学韩愈。任渊《后山诗注》云:“退之《送廖道士归衡山序》曰:其水土之所生,神气之所感,白金、水银、丹砂、石英、钟乳,橘柚之包,竹箭之美,千寻之名材,不能独当奇也。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间。此篇盖用此意,而句法则退之《陆浑山火》诗也。”注得非常明晰,不但诗意出自韩文,更重要的是写法全摹韩愈的《陆浑山火》,“桂椒枘楠枫柞樟”“严王陈李司马扬”这样的句法,闪转腾挪的笔调、奇思妙想的譬喻,都能看出明显的学韩辙迹。我们可以引一段韩愈的《陆浑山火》:


皇甫补官古贲浑,时当玄冬泽干源。山狂谷很相吐吞,风怒不休何轩轩。摆磨出火以自燔,有声夜中惊莫原。天跳地踔颠乾坤,赫赫上照穷崖垠。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三光弛隳不复暾,虎熊麋猪逮猴猿。水龙鼍龟鱼与鼋,鸦鸱雕鹰雉鹄鹍。燖炰煨爊孰飞奔,祝融告休酌卑尊。错陈齐玫辟华园,芙蓉披猖塞鲜繁。


比较陈、韩二诗,《陆浑山火》更为骇目惊心、奇涩险怪,毕竟陈师道的才力远不及韩愈雄健恣肆。我们不妨说《赠二苏公》是小把戏,而《陆浑山火》是大奇观。


再看陈师道《次韵苏公西湖徙鱼》三首:


穷秋积雨不破块,霜落西湖露沙背。大鱼泥蟠小鱼乐,高丘覆杯水如带。鱼穷不作摇尾怜,公宁忍口不忍脍。修鳞失水玉参差,晚日摇光金破碎。咫尺波涛有生死,安知平陆无滩濑。此身宁供刀几用,着意更须风雨外。是间相忘不为小,濠上之意谁得会。枯鱼虽泣悔可及,莫待西江与东海。


赤手取鱼如拾块,布网呜舷攻腹背。岂知激浊与清流,恐惧骈头牵翠带。居士仁心到鱼鸟,会有微生化余脍。宁容网目漏吞舟,谁能烹鲜作苛碎。我亦江湖钓竿手,误逐轻车从下濑。生当得意落鸥边,何用封侯堕鸢外。不如此鱼今得所,置身暗与神明会。径须作记戒鲸鲵,防有任公钓东海。


诗成落笔骥历块,不用安西题纸背。小家厚敛四壁立,拆东补西裳作带。堂下觳觫牛何罪,太山之阳人作脍。同生异趣有如此,瓶悬瓦间终一碎。流水长者今公是,雨花散乱投金濑。人言充庖须此辈,慈观更须容度外。赐墙及肩人得视,公才盘盘一都会。有怜其穷与不朽,我亦牵联书玉海。


这三首七古是后山诗中较为精彩的作品。苏轼原诗题甚长,曰《西湖秋涸东池鱼窘甚因会客呼网师迁之西池为一笑之乐夜归被酒不能寐戏作放鱼》,黄庭坚亦有次韵之作。《后山诗注补笺》引梅南本墨批云:“三篇强倔。其置韵无一不稳劲,且可玩其前后安顿处。”一般来说,好的七古要朴拙硬淡,把铺叙和议论很好地结合起来。这三首诗笔力雄肆,工于起句,章法剪裁纯以古文之法行之,有顺逆、有开阖、有展拓,变化不测,用意深曲,风神高古,是陈师道学杜、韩而精瘦有骨的佳作。此外,《呜呼行》《题画李白真》《送杜侍御纯陕西转运》《古墨行》《蝇虎》《寄邓州杜侍御》《和魏衍闻莺》《答黄生》《谢寇十一惠端砚》《大风》等,都不难看出陈师道接受了韩愈的影响。至于陈师道学韩的得失,《文献通考》卷二百三十七引刘夷叔云:“陈无己作文最苦,要是晁、张诸人所不及。恨其稍俭急,非谓文字简劲为俭急,其词气自俭急耳。韩退之文字,多少自然雄浑。”这里的“俭急”略带贬义,意指诗文中呈现的竭蹶寒窘之态。相比而言,韩愈就不会有此问题,大手笔自有大气魄、大境界。




由此,我们想到,韩孟诗派中的另一员大将孟郊对陈师道也有不可忽视的重要影响。师道的人生阅历很像孟郊,两人都尚苦吟,而且师道作诗所下功夫绝不在孟郊之下。《文献通考》卷二百三十七引叶梦得云:“世言陈无己每登览得句,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首,谓之吟榻。家人知之,即猫犬皆逐去,婴儿稚子,亦皆抱持寄邻家。徐待其起,就笔砚,即诗已成,乃敢复常。”师道五言学孟郊比较明显,遒警刻苦,语真意悲。清人纪昀云:“(后山)五古镵刻坚苦,出入于郊、岛之间,意所孤诣,殆不可攀,”(《陈后山诗钞序》)如《妾薄命》《别三子》《寄参廖》《送内》等都是,不烦细数。


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还记载了黄庭坚、陈师道隐括韩愈古文以入诗的例子:


韩文公作《欧阳詹哀词》云:“詹,闽人也。父母老矣,舍朝夕之养,以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于是,而归为父母荣也。虽其父母之心亦然。詹在侧,虽无离忧,其志不乐也。詹在京师,虽有离忧,其志乐也。”山谷《送秦少章从苏公学》云:“斑衣儿啼真自乐,从师学道也不恶。但使新年胜故年,即如常在郎伯前。”后山云:“士有从师乐,诸儿却未知。欲行天下独,信有俗间疑。秋入川原秀,风连鼓角悲。目前豚犬类,未必慰亲思。”二诗皆用韩意,而后山之味永。


这也看出黄庭坚、陈师道对韩愈诗文的熟悉程度,他们可以打破文体间的限制,古文中好的意思不妨写到诗里,持一种“拿来主义”的艺术态度进行文体互参。其实擅长“以文为诗”的韩愈真正是这方面的高手,黄、陈等宋人不过是继承了韩愈的手段,而发扬光大之。


陈师道追求的是无字无来处、语简而益工的境界,所以后山诗中承袭、化用韩愈的地方比比皆是,只要翻阅任渊《后山诗注》自明。《王直方诗话》“闭门十日雨”条云:“有人云陈无己‘闭门十日雨’,即是退之‘长安闭门三日雪’。余以为作诗者容有意思相犯,亦不必为病,但不可太甚耳。”诗话中揭示的类似语词相承的例子屡见不鲜。


考察陈师道对韩愈其人其诗接受态度、评价的最直接材料即《后山诗话》。前人对《后山诗话》多有疑问,不过这并非伪书,因为北宋时即有人称引,或许此书经过后人的窜乱增补。今存《后山诗话》共计八十四则,其中涉及韩愈的条目竟达十六则,与诗有关的十四条,可见陈师道对韩愈的兴趣和关切。


这些评论韩诗的条目,或笺疏语词、或品藻优劣、或考订本事、或阐发诗学意义,不一而足。鉴于《后山诗话》在宋代诗话、特别是韩愈接受史上的重要地位,下面逐条引用分析。


训释语词的如:


韩退之《南食诗》云:“鲎实如惠文。”《山海经》云:“鲎如惠文。”惠文,秦冠也。蚝相粘如山。蚝,牡蛎也。


指出用典出处的如:


黄词云:“断送一生唯有,破除万事无过。”盖韩诗有云:“断送一生唯有酒,破除万事无过酒。”才去一字,遂为切对,而语益峻。


考订本事的如:


退之诗云:“长安众富儿,盘馔罗膻荤。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此老有二妓,号绛桃、柳枝,故张文昌云:“为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也。又为李于志叙当世名贵,服金石药,欲生而死者数辈,著之石,藏之地下,岂为一世戒耶!而竟以药死。故白傅云:“退之服硫黄,一病竟不痊”也。荆公诗云:“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而公文体数变,暮年诗益工,用意益苦,故知言不可不慎也。


韩愈“有二妓”、“竟以药死”,都是宋人在诗话、笔记中津津乐道的逸闻轶事。


转述他人论韩的如:


苏子瞻曰:“子美之诗,退之之文,鲁公之书,皆集大成者也。”


龙图孙学士觉,喜论文,谓退之《淮西碑》,叙如《书》,铭如《诗》。


子瞻谓杜诗、韩文、颜书、左史,皆集大成者也。


少游谓《元和圣德诗》,于韩文为下,与淮西碑如出两手,盖其少作也。


点出韩诗佳作的如:


韩诗如《秋怀》、《别元协律》、《南溪始泛》,皆佳作也。


《秋怀》《别元协律》《南溪始泛》都属韩集中的别调,深婉沉郁,清明和平,所谓“倔强人到老气概”。陈师道推崇这类诗,可以借以窥知其艺术旨趣了。


《后山诗话》中涉及韩诗最有理论价值、诗学意义的,是以下四条:


黄诗韩文,有意故有工,老杜则无工矣。然学者先黄后韩,不由黄、韩而为老杜,则失之拙易矣。


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尔。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尔。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


黄鲁直云:“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尔。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


第一条指出韩愈、黄庭坚是宋人学杜的艺术津梁,极有见地。第二条贬低韩诗,但并未讲出道理。第三、四条,揭示出韩愈诗的主要特征是“以文为诗”。一方面,“以文为诗”带给诗歌新鲜的变化,开辟了新的发展道路;另一方面,“以文为诗”意味着距离传统的诗歌范型越来越远,是出格离谱的另类。陈师道很清醒地认识到问题的两面,他还是贬抑多于肯定,强调“本色”。



《后山诗话》中陈师道不满“以文为诗”的话,屡屡被人引用;而宋人吴垌《五总志》里的记载则较为稀见:


馆中会茶,自秘监至正字毕集。或以谓少陵拙于为文,退之窘于作诗,申难纷然,卒无归宿。独陈无己默默无语。众乃诘之,无己曰:“二子得名自古,未易定价。若以谓拙于文、窘于诗,或以谓诗文初无优劣,则皆不可。就其已分言之,少陵不合以文章似吟诗样吟,退之不合以诗句似做文样做。”于是议论始定,众乃服膺。


韩愈诗的优劣一直是宋人议论的热点。就像那些在历史转折点起过重要作用的强势伟人,他们的魄力和武断让人毁誉参半,而韩愈诗的奇崛和粗硬也令人有爱有憎。陈师道不觉得韩愈“窘于诗”,但又认为诗的评价有自身的客观标准,韩愈“以诗句似做文样做”,那是犯了大忌。其实陈师道本人也在写诗中大力采用“以文为诗”的手法,何以理论上就否定这一点呢?笔者认为,陈师道的否定或与他的反思态度有关,也与宋人的终极美学追求有关。“以文为诗”对于宋人太重要了,宋诗开辟道路靠它,大诗人自创新意也靠它;然而,另辟蹊径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当北宋中后期“新宋诗”正式确立之时,也恰是“以文为诗”弊端充分暴露之日。陈师道自己处在这个潮流之中,不能不有所反思,不能不有所警惕。


总体上说,陈师道对韩愈的接受很有特点。与学杜近似,他也一定下了极大的功夫精心研读过韩诗,并独具慧眼地认识到杜甫、韩愈间一脉相承的艺术关系。正因为对韩诗的优缺点都有清醒的体认,于是师道对韩诗采取了一种有所保留的微妙接受态度。他明确表示,要学习韩诗,通过学韩而窥杜是艺术规律。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韩诗的好处恰恰也是弱点,韩诗最富创造性的地方也是最被人诟病的所在。有鉴于此,师道一再批判“以文为诗”。这种矛盾的接受现象不难理解,就像一个烟瘾很深的父亲,一再教育他的子女,吸烟有害健康,万勿成为瘾君子,但是他自己却身陷其中,对人讲一套,自己做一套,永远也戒不了烟。


平心而论,陈师道接受杜甫、韩愈的诗歌是有所不同的。对于杜诗,他顶礼膜拜,无条件地接受、研习;同时他认识到,直接学杜不易深入,最好拿学杜而优的韩愈、黄庭坚作一艺术中介,由学韩、学黄再上升到学杜。他在理论上并无问题,可是在实际的诗歌创作中,他仅仅取得了学杜而得韩、黄的效果。换句话说,限于先天的秉赋和后天的学力,再加上时代的因素,师道学杜永远不可能达到老杜的境界。譬如爬山,老杜如立在高耸入云的山顶的标杆,而韩愈、黄庭坚则是接近山顶必经处的标杆,陈师道爬山,头脑清晰,目标明确,奋力向上,然而终因山太高太陡峭,而师道的体力亦不支,最后竟止于韩愈、黄庭坚处的标杆,奈何奈何。可知陈师道在接受杜、韩时本意有很大差别,杜诗无疑是最高纲领,而韩诗仅为阶段性目标,但最后结果未能如其所愿,仅达到阶段性目标。需要指出的是,陈师道评价韩愈诗较苛刻,给人一种不喜韩、不会学韩的假象。其实不然。陈师道一直是拿学韩作学杜的阶梯的,在宋人中有此犀利高明眼光者寥寥。韩愈毕竟是通过老杜辟山开道的,奇险为韩诗之主导旨趣。师道学韩越深入,就越体会到韩诗的不足和欠缺,而对老杜的敬爱就更加深一层。他批评韩诗的地方,都非常内行,真能切中韩诗的要害。不是心中烂熟,何能一语中的?大约师道批韩诗,也有自省和警戒的意思,韩愈学杜笔走偏锋,陈师道想扬长避短,超越韩诗而更亲近杜诗,主观愿望太好,可是客观结果不尽如人意。


陈师道接受杜甫、韩愈的诗歌,为他磨砺塑造后山体打下坚实的基础,可以说没有他的学杜、学韩,就没有宋代的后山体。后山诗作为非常典型的宋诗,精、深、细、曲,多有独创,代表了宋人学诗而欲跳出唐诗藩篱的艰苦努力。在诗歌由唐转宋的历史进程中,陈师道是非常典型的具有独立个性和艺术追求的诗人。刘埙《隐居通义》卷八云:“后山翁之诗,世或病其艰涩,然揫敛锻炼之工,自不可及。”这个评价是公允客观的。杜甫、韩愈对宋诗的意义何其巨大,而这,恰好在陈师道接受杜诗、韩诗的过程中深刻反映出来。研究师道接受杜、韩并作比较,不仅可据以考察陈本人乃至江西诗派的诗学渊源,更能探究杜、韩等前代诗学典范对宋诗所起的错综复杂、交织互补作用与意义,可谓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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