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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鼓应丨谈“庄周梦蝶”和“濠上观鱼”的审美意蕴

哲学基础 2022-10-08



中国文化不论儒、道、墨、法,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讲人群的“和谐”;而各家思想中,当我们遭遇到现实的人生困境时,庄子思想尤其可以提供有力的精神撑持。庄子经常喜欢用寓言故事诉说人生哲理,使读者自去思考,自去体会道理。故以下主要借由《庄子》书中的一些寓言故事,提出庄子对于人如何从困境中脱困,并将问题的根源归结到人心的讨论所给予我们的启发,来说明:庄子在所处的世乱中,他通过“游心于无穷”的逍遥之境,以使人们的精神境界达到无限性的开展;他复借由多边思考的不同视角,以使人们的心灵从封闭而提升到“以明”、“灵府”的开放心境;他更藉由彰显心灵的审美意蕴,以反映人类主体意识的觉醒和生命等时代人文思潮。所以,在庄子所提出的诸多思考中,“相尊相蕴”的齐物精神和多边思考的广大格局,就是根基于开放的心灵与审美的心胸。唯有开放的心灵,才能照见多彩的世界;也唯有审美的胸怀,才能化育出充满和谐之美的有情天地。

一、“游心于无穷”的逍遥之境

如果我们说,老子的学说是贵“柔”(《吕氏春秋·不二篇》如是说),孔子的学说是贵“仁”,那么,庄子学说非要用一个字来表达,最适合的那个字该是什么?我认为庄子的学说是贵“游”,就是“逍遥游”的“游”。假如说孔子的学说,用两个字来讲,除了“仁”之外,另一个字是什么?就是“礼”。“仁”与“礼”是孔子学说中的两大重要支柱,如鸟之双翼、车之二轮。“礼制”,包括宗法制、分封制、世袭制,这些制度立基于“尊尊亲亲”的精神。而老子的学说假若要用两个字来代表,那就是“无为”;至于庄子的学说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我认为应该是“游心”,也就是心在“游”。

在进入主题之前,我们对内篇要做一个考察。我有一位已经过世的同学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内容主要研究《庄子》内篇的中心思想;他是专门研究康德思想的,他认为内篇的中心思想是“归于零”,我看不懂这篇康德式的论文。那么,《庄子》内七篇的中心思想到底为何?我以为其中最重要的核心,在于“游心”的“心”字。这话怎么说呢?——古人认为生命有两个重要的部分,一为“形”,一为“心”。《逍遥游》所说的不是“形”在逍遥,而是“心”在逍遥。虽然《逍遥游》文中只出现过一次“心”,即庄子跟惠子对话的“蓬之心”。庄子说惠子像被蓬草堵塞住了、固执不通的心,也就是现代人说的“茅塞不通”;而讲到“逍遥”,庄子提及宋荣子和列子御风而行,并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说明用功、名所包装的自我,都是外在所给予的;“无己”的那个“己”,是用很多外在包装、装饰出来的那个我。所以,“至人无己”的境界究竟如何?即能“游心于无穷”、“御六气之辩”。心能游于无穷,即指心能在更宽广的天地间遨游,此一观念将在“鲲鹏展翅”的故事中提到。

再说到《齐物论》之“众窍为虚”的形象化描写。庄子提到心灵要开阔,不要有成见;有成见就是有“成心”,百家争鸣就是“大知闲闲,小知间间”[1]。至于谈到大言、小言,以现代媒体为例,我们打开电视,在那些谈话节目中被叫做名嘴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又说成黑的。其实,在他们说话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因为他们是先已经有了固定的成心,然后再说成这个样子的。所以,《齐物论》一开头先讲“成心”,再讲一个封闭的心灵如何提升到“以明”的开放心境,所以,开放的心灵“莫若以明”[2],并且形象化地描述“十日并出”譬喻开阔的心胸。

再看《养生主》,主旨在谈“神”,古人认为心有两个很重要的作用:一是神,一是思。所谓“心者,思之官也”,是能思维、思想的官能;思想功能之外,心还发出精神的作用。庄子特别喜欢用“神”来描述心所发挥的作用,《养生主》就是讲心神的作用。“庖丁解牛”中“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就是讲心神运作的神奇功能。

接着谈《人间世》,庄子借由显著于人世间的诸多矛盾、冲突,譬如知识分子和统治者之间的关系,庄子代表的是“士”阶层,而知识分子和统治者之间的许多矛盾,经常从一种内部矛盾转化而成为敌我矛盾的意识;所以,虽然一些知识分子曾经积极而热情地谏言,但庄子最后归结到统治者是无法被感化的。庄子身处在一个乱世,且一生中经历过昏庸无能和暴虐无道的兄弟两个统治者,所以《人间世》中批评卫君,杀人满沟壑,伴君如伴虎;因此,《人间世》中,所有的谏言,庄子都借着寓言中的孔子而把它一一驳掉,《人间世》还是回到说治身与治国的问题!老子是治国,比较偏重治道[3],强调“知雄守雌”;至于庄子,则强调治身,他将治道的“无为”转化成为安然适意的生活情境,治身最重要的是治心,所以庄子说“心斋”。《德充符》也和“心”有关,在《德充符》中,庄子经常通过描写肢体残缺,如因刑求而断一个臂、缺一条腿的,来说明处乱世中要借由心之逍遥、精神层面之超越,来达到“安所困苦”的逍遥。所以,庄子也曾说狸狌“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4]。然后,《德充符》又讲到一个人不要太重视外在,生命的内涵很重要。《德充符》讲内德要充实,要重视一个内在的人格世界,不要重视外相外表。所以,《德充符》讲“灵府”[5],心灵虚通才能发挥灵妙的作用——“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就是说,使心神和顺安乐,舒畅而不失怡悦之情;使心灵日夜不间断地保持天真本性。所谓“与物为春”,就是指自己与人相处保持着春和之气。“与物为春”的心境正是审美心胸的流露,使心静能如春天般地生意盎然。接着说《大宗师》,篇旨讲大化流行,讲人如何能够安于所化。而人之观化、参化、顺化、安化,都与心境有关;再最后《应帝王》则说至人“用心若镜”[6],人的心要能像镜子一样,才能够如实地反映外在事物的状态。禅宗所谓“心如明镜台”就是从庄子这里汲取来的,可见“心”是整个内篇的核心概念。而重视“心”正是重视生命的体现。

二、“积厚”与“化”

现在我从庄子《逍遥游》开篇第一个“鲲鹏展翅”的寓言说起: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庄子借着变形的鲲鹏以突破一个物质形象的羁锁。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就是一个物质形象的世界,我们常被物质形象所困住、羁锁。庄子借变形的鲲鹏来突破物质形象的羁络,展示着这个宇宙是无限无穷的,让我们打开一个宽广的天地。我有一个在芝加哥大学研究物理学的朋友,他要讲一个题目叫做《无限无穷之谜》,他从科学的角度对庄子有兴趣,他问我庄子是不是讲“无穷”。我说是。在中国思想史上,第一个认识到个体的有限性及时空的无穷无限性的就是庄子,庄子打开了一个可以窥看天地宇宙无限性的视窗,我们看鹏鸟飞上去的时候,那“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就这样看上去,天是没有尽头的,往下看下来也一样无穷尽的,所以他借变形的鲲鹏拉开了一个我们生存的空间,我们是在一个无限性的宇宙里面。我们的精神能够在无限的时空中自由地驰骋。

“鲲”跟“鹏”代表着什么?象征着什么?——尼采曾在他的代表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讲到人的有精神经历三变:最早是“骆驼”的精神,忍辱负重,奔向荒漠,一切不合理的文化、习俗、价值,都必须去承受;但是在荒漠里人慢慢地转化成了“狮子”,开始向不合理的传统和现实说“不”了;不过,狮子的精神主要是破坏,这还不够,所以还要第三次转化要成为“婴儿”。因此,人生的历程要由骆驼转化为狮子,又要由狮子转化成为婴儿般。如果我们也借用尼采的“精神三变”来看鲲鹏寓言,那便是要先如“鲲”一般地在海底里深蓄厚养,然后再转化成“鹏”,其转变的历程往往是由“量化”再到“质化”。所以,庄子说大鹏之逍遥,其摶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如果“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积厚之功非常重要,我们为学的过程也是一点一滴在累积,用老子的话说就是“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地累积。所以,鲲代表在大海中的深蓄厚养,然后才能转化为鹏;鹏的高层次代表的就是内心,当心灵经过沉静沉寂后,然后转化成为高层次的心灵。也譬如人生,鹏程万里如果没有经过十年寒窗的一点一滴,就不可能转化成大的艺术家、大作家;所以,人生在庄子“鲲鹏寓言”中有两个历程:先要作鲲,深蓄厚养;有了积厚之功,然后才能够化作大鹏起飞!所以,从“鲲鹏寓言”还可以带出第三个思考,就是环境很重要,包括主观的努力。如果没有北海之大,就不能够蓄养这个巨鲲,没有广阔的天空,就不能使鹏逆风飞万里,所谓“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如果是在文化沙漠里,就培养不出来鲲、鹏,所以,环境是很重要的;但是,人也要主观地去创造,“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要有积厚之功,要待风,能够掌握时机。所以,人生的历程要由鲲而鹏,先经过潜龙勿用,然后飞龙在天。

三、“观点主义”与开放心灵、多边思考

鲲鹏寓言,除了拓展我们的精神空间——“积厚致远”的境界——以外,还表现了庄子世界中非常重要的“视域”,即拓展我们的思想——培养我们具有一种开放心灵与多边思考的理念。譬如,在地面上看东西是一种视觉,而在地面以下的海底里是另一种视觉,当飞到高空则又是另一种视野,所以,苏东坡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横的看,侧的看,一排岭一个孤峰,高的看,远的看,近的看,都不一样,这个英文叫做perspectivism,“观点主义”,大陆翻译成“视角主义”,就是说从不同的角度看问题,都得到不同的观点。北大王博教授写了一本《庄子哲学》,他也说,关于鲲鹏,庄子所提供的不是知识,而是眼界、心胸。所以,从鲲鹏寓言又可以引出一个哲学上非常重要的“观点主义”或“视角主义”。当站在惠子角度时,他说葫芦太大了没有用,不能用来做舀水的水瓢,庄子却说你为什么不当个腰舟呢。不同的东西,不同的用法。海德格(Heidegger)很欣赏庄子这点。然而,现在的时代讲求实用,譬如读文学的,被质疑能赚多少钱;读哲学的,也总被质疑能做什么呢。的确,当从实用主义出发时,不知道文学、哲学能做什么,所以角度不同,观点便不同。

那么,“视角主义”能带给我们怎样的视野呢?庄子有很多地方是从经验上看视角主义,或者是辩证地看视角主义;而视角主义可以打破我们的自我中心陷溺。很多事情并不是只有一个观点,不同的角度就会得出不同的看法、不同的答案。所以,庄子《德充符》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鹏的高飞,是一个不同的视野,所以才能看到所有的整体、一个整全。也因此,鲲鹏的寓言,我们可以多角度地解释它。借用罗素曾经讲过的一句话说,我们人身体要食物,心灵也要食物,哲学就是心灵的食物,哲学往往从一个突破习俗、习惯的观念束缚出发,而并非从自我出发,把自我的边界给扩大了;所以,庄子那种所谓无限性的观点可以扩大人们的思想视野,从自我然后看到外在世界,看到宇宙,就是从这样广阔的非我,延伸那种认识自我的意识。所以,不论是《逍遥游》或整部《庄子》,常常劝导我们不要局限在现实的生存世界,而要用更宽广的视野来看问题、思考问题。逍遥游就是要学习鹏的眼界、心胸,然后游于无穷。

四、“相尊相蕴”的齐物精神

再说到《齐物论》。到底什么叫“齐物”精神?庄子曰:“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每一个人都有他所“然”,也就是他所以为“是”的一面,“可”就是价值判断,他所值得肯定的一面,没有一个人没有他的长处,没有他的意义或价值。所以,庄子接着又说“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虽然每一个物体都是千差万别的,但是,在一个整体里面都是可以会通的。我在北大时,汤一介教授成立了中国文化书院,十周年时,李锐先生画一幅画,题曰“奇峰异石相感通”。奇峰异石好比形容每一个导师、每一个教授、学者,尽管大家观点各有不同,但是都可以相互感通,这就是庄子所讲“道通为一”。《齐物论》中还另有一句话说:“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就是用,“寓诸庸”就是在道的整全视角的观照下,人能了解到每一个体都能发挥各自的功能,因此,不必固执于自己的成见而寄用于群材,也即寄寓在各人各物的功用上。所以,一方面是从个体的殊相来看,是“恢诡谲怪”的;但若从整全来看,则物物又都可以各自发挥它的特殊性及作用。这是说个体与群体的关系、殊相与共相的关系。庄子认为,殊相都可以在共相里面获得会通,就是一种“相尊相蕴”的相互尊重与相互蕴含精神,这就是“齐物”精神。

说到这里,我想起“鲁侯养鸟”的故事。《庄子·至乐》说:“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故事说,鲁国城郊有一天栖息了一只很奇特的鸟,鲁侯将这只鸟迎接到太庙里供着,视鸟如贵宾。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珍馐百味供鸟品尝,乐师也为专为此鸟演奏。可是,这只鸟却被这些豪华排场吓到不敢饮食,过了三天,就死了。鲁侯以为他款待海鸟十分周到,没想到却因此害死了这只鸟。所以,庄子说:“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人往往用一己的意识形态,勉强他人削足适履地必须接受,尤其知识分子常常容易以自我为中心替他人设想,就像鲁侯用自己的方法养鸟,最后却造成了鸟的死亡。所以,儒家所说的“推己及人”,在分寸拿捏上也需要格外小心。例如,美国总统布希对中东就采取了推己及人的政策,但造成了中东人民的恐惧与死亡。浑沌之死亦是如此:“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儵与忽为了报答浑沌,一天为浑沌凿一窍,结果浑沌七天就死了。这些故事就是告诉我们,不要囿于自我中心,即使出于好意,也要避免犯下鲁侯养鸟的错误。

以下再说到《齐物论》中啮缺问乎王倪的寓言: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在这个著名的“一问三不知”寓言中,啮缺问王倪:“你知道万物有无共同的标准?”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事物吗?”王倪说:“我又哪里会知道呢?”“既然如此,那么,万物都没有被认识的可能吗?”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试着说说看,因为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不是一无所知?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不是知呢?所以,他接着说:

民湿寝则腰疾偏死,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庄子论说道理,总是采取正、反两面的方式。他一方面从正面唱导“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人与人之间“相尊相蕴”的齐物精神;另一方面指出个人自我中心、学派自我中心,以至于人类自我中心。“孰知正处”、“孰知正味”、“孰知正色”,正式唤醒人们不要囿于人类自我中心。

接着说到罔两问影:“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我不太同意郭象“天机自尔”的解释,说其自己如此,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7]。或许,我也不能确定地说这个故事究竟什么意思,但它应该不是说有待、无待。庄子一个很重要的观点,说每一个个体都是相互联系,相互蕴含的。所以,我在这里举一位西方的人类学家所讲的印地安人宇宙观:“印地安人是以一种参与的意识来掌握自然现象,宇宙被看成生命力量关系的反映,而生命的每一个方面都是彼此交叉的宇宙系统的一部分。”而这个整全、整体的观念就和庄子一样,整个宇宙就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是相互联系的。所以,影子和形也是相互联系而相感通的,每一个动作也都会牵连到别的。

五、“庄周梦蝶”、“濠上观鱼”所蕴涵的审美意蕴

最后要谈的是“庄周梦蝶”和“濠上观鱼”两则寓言。庄周梦到蝴蝶,当他是蝴蝶的时候,“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他是非常生动活泼、栩栩然而适其心意的;当我们来到世间变化成蝴蝶,这个就叫做“物化”,所谓物化就是指万物一直在流转,所以我们变化成蝴蝶就安于蝴蝶,“自喻适志”。其实,《大宗师》中也有这样的概念,不论化成什么,我们就安于什么,宇宙是大化流行的一个历程。故此,《齐物论》最后的一个故事“庄周梦蝶”就是说大化流行的历程里面任何事情、任何动物都会不断变化。但是,我们要能“安”,化成什么,就安于什么。

再说“濠上观鱼”。庄子跟惠子在濠水看鱼,悠悠哉哉,出游从容。庄子说:“这个鱼很快乐。”惠子说:“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庄子说:“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文中惠子和庄子游于濠梁之上,此一“游”字用得非常好。在哲学家中,老、庄经常被相提并论,然而老子和庄子的最大不同在于,老子不讲“游”,庄子则很喜欢讲“游”。“游于濠梁之上”之“游”就代表一种心境,而且不仅只是一种舒松、自由、自在的心境,“游”更是一种“审美”的心胸,“游”不仅仅只是精神自由的表现,更是一种艺术人格的流露。因此,“游于濠梁之上”是“濠梁”的美景和“游”的心境之融合为一。举例来说,电影中的男女恋人在花园里相会,男的说“你看这花好美”,女的说“是因为有我们在一块儿,才美”。当单个儿去看这花时觉得没什么,可是和所爱的人一起看花时,那回味真美!所以,同样的景,还要有那个心;濠梁是景境,游是心境,才能即景生情。因此,当庄子说“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的时候,表示他已经产生主体移情的作用了;庄子总是能在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寄情托意地让主体触景生情。因此,庄子和惠子不同的地方就是,庄子把外物人情化或说人性化,宇宙人情与惠子是非常不同的。两人一个是逻辑家、科学家,一个是诗人、文学家。庄子把宇宙人情化、外物人性化,由移情作用而产生出来的一种美感经验。

而“濠上观鱼”的故事中,惠子也提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问题:“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即“主体如何认识客体”的问题。主客关系是西方哲学的重大议题,也是中国哲学中所谓的“天人关系”问题。天和人,一个object,一个subject,就是主体跟客体的关系。西方哲学常常将主客关系割裂;中国哲学则认为人就在这个天地里面,天地是我们的母体,所以,主客就是天人,也就是自然和我们的关系。两者的出发与观点很不相同。所以,从上述惠子所提到的哲学讨论上关于主体如何认识客体的议题中可以看出,惠子是从理智的角度出发,而庄子则是从感性的角度出发;理智着重在分析,感性则着重在同通,一个重视理,一个重视情。而在这里,庄子提出了“请循其本”,人的心性情是可以相通的,特别是情。所以,庄子不从理智上分析人如何得知鱼乐,关于“如何知鱼乐”之“主体如何认识客体”的问题,并不是庄子所关怀;他是直接地以自己的情去感通鱼乐之情,所以,他可以体会到鱼之乐。他们两人的出发点与着重点都很不同。

诗人做哲学的有两种:一种是文学性的哲学,一种是科学性的哲学,即一种是概念哲学,一种是想象哲学。所以,庄子说“请循其本”,心还是很重要的,我们的心、我们的情,可以给世界以生命化。北大哲学系叶朗教授曾有一本《胸中之竹》。他是一位美学家,有一个外国记者访问他,中国的美学,美是不是最重要的概念?他说不是,意象才是最重要的概念。郑板桥曾说:“眼中之竹,非胸中之竹也。”说鱼悠悠哉哉,就代表了观者的心情是自由自在的;所以,庄子的心是一开放的心胸、一美感的心胸。而讲到心,老子和孔子对心讲得很少,但到了庄子和孟子,就开始大谈“心”了。为什么?——大谈心,就是对心的重视,对生命的重视;因为到了两百年后的战国中期,不断的战争造成对时人的心灵与生命的极大伤害,所以,重视心,就表示对生命的关怀,是一种主体的觉醒,也和魏晋时代一样,这是当时各家都关怀的一种人文思潮。

文学阐发情,哲学则压抑情。尼采尝有一段话:“从前你有许多热情,而你称它们为恶。但是,现在你只有你的道德,它们是热情里诞生的。”现在你只有你自己的道德,它们呢,生在你的热诚,这个热诚也是有负面的,跟欲望一样,这也就是孔孟老庄都很警惕贪婪的道理。所以,尼采说:“你曾经在这些热情的心中树立远大的目标,如今这些热情变成你的道德与欢怡之情。”尼采歌颂热情,全文即以尼采的一首诗作为结束:

我的热爱奔腾如洪流——

流向日起和日落处;

从宁静的群山和痛苦的风暴中,

我的灵魂倾注于溪谷。

我的心中有一个湖,

一个隐密而自足的湖,

但是我的爱之激流倾泻而下——注入大海

你得用热诚的声音歌唱,

唱啊唱啊,

一直到大海都平静下来,

倾听我的热望……

我把它献给年轻的同学们,我们做学问、交朋友都要有这热忱,多发挥热情与想象。

(本文系由1997年3月19日彰化师大国文系“人文讲座”演讲稿整理而成。)

[1]《齐物论》:“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2]《齐物论》:“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又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鄙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庄子举儒墨之互相是非,以说明世人各据其所见以求胜;唯墨者所是,儒者则非焉,故有对待之形者,其是非两立,则其所持之是非非是非也。因此,无心者与物相冥而无对于天下,是为能得道之要也,也即“道枢”,故使群异各安其所安,众人皆不失其所是,则己不用于物而万物之用用矣!物皆自用,则孰是孰非哉!则用虽万殊,历然自明。

[3]此主要就老子的政治哲学以及“稷下道家”一系而言。

[4]《逍遥游》:“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5]《德充符》:“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而不失于兑,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

[6]《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7]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郭象则认为物皆“独化”、“自尔”也,因为“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者也。故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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