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残障博士,也是大学老师
赵勇帅,来自河南,现在在北京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专业攻读博士学位。他幼时患上脊髓灰质炎,留下了后遗症。身体并不如常人的他,一路摇摇晃晃走过三十年到今天,实属不易。今天他要与我们分享他的“独家记忆”,千万不要错过哟~
我是北牤(笔名),上世纪80年代末出生在一个豫北农村中,小时候我罹患脊髓灰质炎(俗称小儿麻痹症),后落下后遗症,造成下肢残障,现在走路不是很稳。
我并不打算强调我所经历的病痛以及紧随而来的后遗症在我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乃至于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包装(被迫包装)成一个悲情而充满励志色彩的形象,因为这样的故事似乎太多了,这样的作品也已经太多了,关于“摇晃”世界中的人群,他们或许还有更多除此之外的声音。因而我所想分享于公众的,是我三十年来残障人生的一些感悟和经验。
在这篇并不完美的叙事中,我的目的仅仅在于“残障科普”,在于告诉残障社群中仍然处于身份挣扎及在社会参与中遭遇冷遇的残障者们,我们在热切期盼环境无障碍与公众观念改善的同时,自身寻找生活力量的一些可能的渠道。而这一做法,似乎是我在做残障身份发展理论相关研究的同时,以自己为工具进行的一项“切身尝试”。所以,想喝鸡汤的读者或许要失望而归了。
幼时与家人和小伙伴的照片
关于童年的记忆已经比较模糊了,只是记得那时喜欢下雨,因为下雨就水渠里就就会涨起小溪,我们就可以玩的很欢乐了;也不喜欢下雨,因为雨后那条去往学校的路就会变得泥泞不堪,整条路都会变成黑灰色的沼泽,只能穿橡胶靴子去上学。我因为腿的缘故,穿上沉重的雨靴之后走不了多远脚就没有力气了,需要停下来休息。特别是早晨下雨,下雨天亮的晚,我为了不迟到,同时也为了不让人看到我在沼泽地里蹒跚前行的样子,总是提前半小时甚至更早就起床去学校。这种天气我常常会走到半路上因为路滑而跌倒,把衣服弄脏,然后我再蹒跚回家,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往学校去。我想不起来那时候为什么我坚持不让母亲送我上学,即使在下大雨的早晨,即使是乌漆墨黑的泥泞,我对母亲的请求都予于坚定的拒绝!也许仅仅是因为我开始长大,开始有了男孩子固有的执拗,开始懂得自己与周围的同学不太一样。
我要说一说我与诗歌的故事。我是在高中时接触诗歌的,高中四年(复读一年),是我心智疯狂生长的四年,也是我“摇晃”的四年青春。相比于初中小学,高中的课业压力剧增数倍,这对我而言又成了“不务正业”的理由。青春期的男孩特有的情绪总是让我想要使自己“独特”一点,然而实际上,我已经是偌大的校园里最“独特”的那一个了,然而似乎从我开始朦朦胧胧地理解世界以来,就处处体现着“反骨”情操,我当时觉得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就都是负面的,学校的安排都是错误的,学校为升学率所做的所有举措都是偏颇的。现在,当然不会这样想,可在当时十六七岁,是人最叛逆的年纪。我当时真是把自己当成了牧羊的苏武,老师讲的,课本上写的,习题集里练的,统统都不是好东西。然而那时的自己纵然叛逆,却终究绕不过高考,于是想用打篮球、运动的方式排解。不过很遗憾,这两种方式都与身有残障的我无缘,所以我爱上了诗歌。而诗歌也确实在那个时期给了我力量和生活下去的支撑。
很难想象,包括我自己现在都很难想象,一个在睡八个人的集体宿舍里的十六七岁的高中男生,每天下了晚自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借着窗外路灯的余光,用铅笔在床边的白墙上书写诗行,那种体验可能一生绝难再有,那种将内心情绪宣泄到墙上的感觉简直无与伦比的。那时候的我笃信,写诗哪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闭上眼睛跟着脑袋里的意境走才是最纯粹的诗歌写作,就像当年王小波在云南下乡,用蓝墨水在镜子上写东西一样,擦了写,写了又擦。我后来回想,那时候的日子,就像知青上山下乡一样,虽然是在学校,可是被允许阅读的材料奇少,甚至于读红楼梦都被认为是“不务正业”,更不用说金庸古龙了。能光明正大接触的阅读材料只有语文课本和各种各样的语文试题集,其余一概被学校归类于“闲书”。阅读尚且如此,就更不用提写作了。在“一切为了高考”的前提下,所有与复习备考无关的事物都会被认为“不正确的”,而我还要“写诗”,这简直与自毁前途无异。于是我只能偷偷在深更半夜时将自己的一片真心留给三尺白墙,然后在第二天早读到来之前,用最快的速度把墙上的诗句誊抄到本子上,然后用橡皮擦去昨晚留在墙上的“犯罪证据”。
我高中时的作品(诗歌、小说、随笔、日记)
诗歌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它就像是甘甜的蜜糖,让人沉醉于其中,又像是万恶的毒品让人上瘾,欲罢不能。从那时候起,我开始疯狂地寻找能给我带来指引、丰富我写作技能的诗人和诗集,也从那时候起,我从诗歌诗歌中获得文学之外的东西。我把自己在时间夹缝当中压榨出来的所谓的“诗歌”精心地抄写到最漂亮的本子上,从中汲取力量。我需要力量,不仅仅因为我厌倦当时身边压抑的气氛和枯燥的环境,更因为只有在写诗和读诗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是有价值的,才感到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也只有诗歌能让我从一次又一次模拟考试的低谷中重新燃起志愿,重新继续生活。人活着是需要希望的,可人只有自己去寻找,才能找到希望。
我的孤独感在高中时代进入巅峰,这种孤独不仅仅来自志趣投合的难觅,也来自对未来估计的忧虑,这种忧虑是独特的,是只有自己才会去深深顾虑和承受的。
不过生活仍然要继续,我寻找力量的举动也不会停歇,在寻找力量和希望的路途上,当然不会只有诗歌的陪伴,还有很多其他的力量之源,但诗歌的出现和留存,终究是我高中时代一抹最浓重的色彩!
尽管我的高中是以一种听上去足够“浪漫”的方式度过,但浪漫并不能换来生活的柴米油盐和成绩的硕果。在高考冲刺的最后关头里,我以近乎逼迫的态势在让自己去迎接这一对中国人来说最重要的人生关口。尽管最终我并没有获得多么亮眼的高考成绩,最终攻读的本科院校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名校,但我依然感激自己参加的高考,感激自己填报志愿时候的抉择,感激我并不算辉煌的大学生活。
大学四年的生活是丰富的、活力满溢的,同时也是凌乱的,甚至是三观重建的。关于大学四年的所有细节,我想我可以另开辟一篇文章来专门写就,因为想写的酸甜苦辣咸太多。这里我只想简单描述一下我在大学做的几件我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阅读。我用一些时间,读了一些书。大学图书馆是非常好的资源,尽管每个学校的图书馆设施和藏书均有不同,但始终是一个年轻人最好的学习仓库之一。除了文学类书籍,我还零散的阅读了一些建筑学、设计学、西方文论乃至于哲学等领域的博雅读物,而在大四一年我阅读了中国历史文化的一些专门的书籍。我始终认为阅读是最高效的知识积累方法,而大学四年是人一生当中最好的阅读时段。
本科时做班级诗歌朗诵的领读
第二件事是兼职。我用大二大三不太忙的学期,做了一些兼职。我始终认为,不管一个人今后是从事学术研究,还是就业,大学时候都应该开始接触真正的社会了,这既是为毕业找工作的一个提前热身,也是培养自己职场能力的短期课程。在寻找职位的过程中,我们会遇到拒绝和忽视,同时,也会遇到接纳和关注,这中间的区别只在于,我们事先是否有周详的求职规划和面试策略,以及自身的专业能力的强弱。
第三件事我想谈谈考研。大学毕业后我被本科论文导师推荐到一家互联网媒体公司任职网页工程师,但我工作了半年左右后还是辞职了,准备考研,因为自己内心还是绕不过想当老师这个坎。我似乎天生不愿意和数理打交道,天天面对计算机屏幕的生活和PHP代码也让我坐卧不安。我觉得自己还是喜欢文科,喜欢和人打交道,喜欢讲课。我不想就这么一辈子在公司的小格子里待着,我想试一试,于是我辞职报考了北京师范大学的特殊教育学专业的研究生。考研复习的过程是艰苦的,是孤独的,关于考研的过程,我也同样可以另外开辟一篇文章来专门叙述,本文也就不再展开了。我只希望传递:如果你决定了,那就去做吧,其他的不确定性都交给时间,因为除了行动和等待,其他的我们都无能为力。
左上:任职大学老师时与同学们的合影
右上:与另外三个残障朋友的合影
右下:在日本街头的照片
我相信特教的明天是美好的,我也相信自己的抉择是有意义的。我深深地知道,包括每一个残障孩子在人生道路上,实际遭遇到的永远比自己预料的要更艰难,甚至更残忍。但也请记住,在这些经历中,同样也包含着精彩、丰富和历练!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人生的全部。既然人生如此,那我们过这一生的方式和策略就永远向着希望的方向罢!既然注定要在身体上摇晃一生,那么就摇晃的更自在更尽情一些:让我们的整个人生,也一起“摇晃”起来吧!
作者丨赵勇帅
编辑丨文少爷 花生逗
图源丨赵勇帅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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