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越可:搭建“残障世界”:残障女性的劳动与生活故事
2024年1月28日上午09:00-12:00,在开展了十期后,我们打算开展一期数字经济残障女性就业结业研讨会。我们将本次研讨会的主题聚焦于“人工智能转型下的残障女性就业”,旨在探讨如何最大程度地发挥人工智能技术的潜力,为残障女性创造更广泛、更包容的就业机会。
我们特别邀请了来自不同领域的专家学者,分享他们的研究、经验和洞见,共同思考如何借助人工智能推动社会的多元化和包容性。
▲图为该研讨会海报,呈现了六位与会嘉宾的分享主题
接下来的推文中,我们会逐个发出嘉宾们的分享回顾。本期整理了黎越可女士的分享:搭建“残障世界”:残障女性的劳动与生活故事。
黎越可
搭建“残障世界”:残障女性的劳动与生活故事
中央民族大学研究生在读。21 年初,可仔开始体察到自己和家庭中的残障经验。后来在研究项目的驱动下,她去到社区,工厂和不同障别的残障者一同学习一年多的时间。在和残障者共同生活中,她察觉到其中有待被叙说和转化的残障经验。与此同时,可仔以写作作为与世界联系的触角。
我想分享的主题是”搭建残障世界,残障女性的劳动与生活故事“。这个主题来自于我去年将近一年半的调研和书写的经历。我的专业是人类学,所以可能在分享的时候也会嵌入一些人类学的视角。
田野点介绍
▲图为黎越可老师的田野点图片
上图为我这个研究的田野点,右边的田野点我把它称作A场,除了工厂空间之外,我也曾经在家庭和日常的生活空间当中做过一些互动和调研。
反身性与动机
这个田野点是一家汽与汽车制造业相关的社会企业。目前有管理层员工约20名,其中肢体障碍者1名。产线员工40余名,均为残障者。其中心智障碍者30余名,听力障碍者1名。目前正尝试在培训、生产、检测过程中引入更多智能自动化技术。
在做这个事情之前,因为我作为一个普通女性,身边有一些朋友也会问我为什么要做残障研究。因为我学院里边几乎没有涉及到和残障研究相关的内容,还处于比较冷门的状态。但是我仍然觉得自己的生命经验和残障有关,需要花时间去理解它。我不知道是否有像我一样的普通女性刚刚进入这个领域的时候,会不会跟我有相似模糊的感受。当我继续往深里探寻的时候,可能才更清楚的知道自己要找寻的东西。当然有一些比较偶然的机会,比如接触到残障社会企业和残障社工机构的机会。其次是我本身对于人类学的田野过程和民族志撰写的思考。在标准化的生产体系过程当中,过程容易被简化成搜集资料、民族志撰写则容易转化为递交交学术结果的流程,但是这个过程本身其实就包括偏离很多轨道的”残障经验“,而这些经验的细节也是我想表达的部分之一。虽然自己做学术研究,但我仍然觉得自身关于生活本身的经验才是真实的,这也是很多分析语言没有办法完全替代的部分。所以,我其实也想借这个社群分享的机会,来尝试言说关于生活本身以及无法完全用学术语言概括的部分。
“残障世界”
其次是我在组织故事经验的时候,带给我启发的一个概念是叫做“残障世界”。world这个词最初来自于海德格尔提到关于现象学意义上的概念,他所指的世界不是主体和客体的世界,而且人们参与过程当中,它可以使得世界存在者显现出来,不再将世界作为个体和对象去认识,而是身处世界之中,时刻参与着世界的形成和转化。所以两位残障研究学者也相应提出了关于“残障世界”的概念。用以强调关于残障的存在对于世界构筑的影响。这一视角认为,残障者是在与他人、社会环境的互动中实现其存在的,同时构筑起他们自身的“残障世界”,这一概念在我的研究中被用于描述残障劳动者自身的生活经验和所处的生活环境,并强调残障劳动者与身边互动的多样性。
我和田野伙伴一同经历不同的故事,所以有一些经历的切片想和大家分享,也想通过这些切片去和大家一起思考“残障世界”是如何被搭建,如何流动和转化的。从我的理解出发,我认为”残障世界“是一直存在的,而且不是只属于残障者的世界,而是一直蕴含在日常生活当中存在的世界。
切片一:残障时间:小明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关于时间。在日常的产线工作当中,我发现不同的残障劳动者属于不同的时间当中。当然,如果和自动化的机器相互配合的话,劳动的节奏会更趋向于标准化加工的时间。这些自动化的机器都是由一些培训师对残障者进行培训后再安排他们上岗的,残障者对机器的操作都很熟悉,当我和他们一起做的时候,他们的速度都比我快。
我想分享的是员工小明的故事,这个员工是自闭症。
刚开始做产品的时候,培训师都希望通过计时的方式让他适应标准化的操作时间。比如把计时的秒表摆在他的工位旁边,规定他一分钟的产量要在多少范围之内。但是我们很快就发现这样的计时方式和他的身心是不匹配的。我在田野当中这样记录小明的变化:培训师的秒针一点点转动的时候,他的情绪变得更激动,眼睛会盯着秒针看,表情会有变化。其次,在计时剩2分钟的时候,他突然站起身准备离开工位,开始想要来回的走动。
在比较主流的媒体当中,我们更常看到的现象是:一个面对超额任务的工人可能会直接表达出来这份工作的不公平感,或者直接甩手不干。我们可能会把这种表达或行为看作是人的能动性或者主体性。但是当我们回到残障者的世界,尤其是心智障碍者世界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把能动或者主体性这样的概念直接放在个体身上是不合适的,或者说需要重新更新对这些原有词语的理解。因为像小明这样的工人,他的身体是先于自身意识的表达的,他的身体非常敏锐。所以,他的身体和意识没有办法分开表达或者用谁先谁后的思维讨论和理解。他的身体很自然知道和回应当下的事情。
我从时间的视角切入,是因为我觉得不管是普通还是残障者的思维和语言都可能会具有一点迷惑性,但是人的身体和时间不会。所以,从身体和时间的维度也启发我应当如何看待别人和自己的生活,不光是残障者在产线上的生活。
为应对残障者的时间,相应的培训师在这个过程当中也总结出了一些经验,以此来实现和残障者之间更好的合作。我引入了“残障时间”的概念表明残障者如何在自身的残障世界当中劳动和生活的,也使我们认识到不同的身心状态,会诞生不同对于时间的期望。这种时间可能不是一个线性的时间,可能是循环、卷曲或其他任何形状的时间。在这个时间当中可能有一些不确定性,但是同时也为我们开放了更加丰富的生命体验。
切片二:一则关于”偷懒“的故事
第二个故事分享是关于“偷懒”,但是这个偷懒是打引号的,是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和评判的。因为我发现我所观察的A工厂的日常当中, 人们会关注和聚焦关于偷懒的问题,但是每个不同身份的伙伴对于是否偷懒这件事情的识别获定位是不清晰的。因此,我也想尝试在故事当中呈现不同劳动过程当中的个体是如何认知和理解残障工人慵懒的行为,以及如何对行为做出回应。
▲黎越可老师的ppt展示的不同主体的观点
在我的理解当中,识别和定位的不清晰可能源于不同的伙伴(管理者、参与者还是残障者的亲属)对于残障劳动不同程度的迷茫。当然,我认为这种迷惘不是人们本身的原因导致的,而是因为暂时的资源匮乏,尤其是关于心智障碍者的就业和成长的问题本身就还处于探索的阶段而形成的。
①从培训师的视角
A场会对每个产品划定相对每日生产的指标和范围,针对每项产品,每个员工有不同的数额,每个员工被要求的产量是不一样的。所以,不论是对于身心障碍者还是培训师来说,识别偷懒都具有很重要的意义,无论是对于他们自身的意义还是道德层面上的意义,对于培训师来说,他们其实有试图摒“偷懒”的消极意义,而是将“偷懒”延伸出不同的行为。
关于培训师小刘的故事,培训师小刘会觉得偷懒本身只是一种行为表现。当他看到工人偷懒时,他会想各种办法来帮助工人回到工作状态,比如减少对他们的刺激,或者把休息时间限定在特定范围内,让他们喝口水休息一下。
从上面所举的例子可以看出,培训师会运用时间间隔的方式明确休息和工作之间的边界,使得残障者的劳动和培训工作可以可持续进行下去。另外一点,培训师也能够在管理产线之余赋予自身的工作更多支持性的意义和价值,因为在这种互动中他们不是单纯的管理者,残障工人也并非是工作的机器。在这个意义上,培训师回应了心智障碍工人本身的脆弱性。
②残障亲属的视角
在A厂员工的推动下,A厂的残障者亲属在劳动之余成立了一个残障亲属小组。因为残障就业岗位的稀缺,大家刚开始的讨论总是“放不开”,也不会提太多的建议,但是后来有一名工人亲属R的加入使得小组的氛围能够逐渐活跃起来,担任了类似小组主心骨的角色。平时的周末活动里面,关于劳动过程当中工人们的身心状态的话题是亲属最关心的话题之一。虽然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以比较松散的方式进行,其中有很重要的情感在残障世界当中通过他们的交流得以转化和重塑。
那么,残障者亲属是如何理解偷懒的事情的呢?残障伙伴小明也是一个残障工人,他的亲属张红也发现了小明类似偷懒的举动:工作时,每次组装完一个螺母他都会停顿大概几十秒的时间。对于这样的现象,张红最初是觉得担忧,因为对于张红这样的母亲来说,她不仅需要支持到自己的家庭生活,也需要支持到小明,因此,对于小明的行为她会感到一些额外的担忧——担心小明的行为会被培训师或者工厂视作消极,进而与家庭和工作未来的不确定性相挂钩。
亲属R会参与周末的交流活动,R认为偷懒系列的行为有难度的事情,偷懒意味着他们不仅是在重复自己的工作,还会生长出自己的意识和想法。所以,R会经常跟家里的残障劳动女性说,“你做工不要太快,该休息的时候要知道休息。”在这样的互动理解之下,张红也重新理解偷懒的意义。偷懒行为其实并非是社会和工厂管理之下残障工人的无奈之举,意义恰巧在于这种行为背后自我意识的生长,亲属看到了残障者拥有新的语言和作为人发展的可能,在这个场景中可以看到残障经验的转化。所以张红会觉得自己的亲属有这样的类似的行为出现还挺令她开心的。同时,相互的聊天也成为了疏解压力和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
③残障女性劳动者自身的视角
尽管之前分享残障时间的时候,会发现残障时间不同于工业生产当中标准化的时间,但是女性的脆弱性仍然在残障时间当中存在。机器不会衰老,用旧了可以换新的机油,但是残障女性的身体会随着衰老而面对不同的病痛。
因此,我想分享几位残障女性的故事。
①小静的故事
小静来到A厂之前,她的丈夫离家出走,所以小静是我在A厂当中见到劳动意愿最强烈的女性。她觉得自己在家里能够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是到了A厂之后,她建立更了加广阔的社交网络,可以和女性工友之间相互交流。
②小冬的故事
在小静来工厂几个月后,有两名女工因为身体不适停工。一位是女工小冬,今年36岁,停工的具体原因是小冬正在做辅助生育。在小萍第一次生育的时候,生出一位残障的孩子,夫家和父母希望小冬能通过辅助生育技术在第二胎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
做辅助生育的动力也主要来自家庭的压力:“如果不再生一个健康(非残障)的孩子,感觉对不起家里的老人,压力很大。”
而在尝试做辅助生育的时候,小冬逐渐感到自己的身体吃不消。在小冬的故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她在自己的讲述当中,持续的身体训练像一个没有终点和尽头的比赛一样。如同小冬这样的残障女性,身体脆弱性也会随着工业劳动和医疗技术的影响开始逐渐显现。
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随着残障女工的生育、身体的衰老与受损,残障者们开始相互关照、敏锐地体认到彼此脆弱性的身体与时刻。在这些时刻,我们也可以看到在偷懒背后本质其实是女性身体对她们自身生命的一个提醒,即我们都需要更多的休息和关怀。
③小然的故事
最后,我想分享一个相对特殊且有一点令人难过的故事。尽管多数时候A厂工人的“偷懒”都被视为中性,不带评判色彩的行动,而小然的“偷懒”却被赋予了负面色彩。一年前小然刚来工厂时,工厂针对小然特殊的身心情况进行了奖励制的培训。对于小然这样的心智障碍者来说,她们需要基础、稳定的激励支持,才能顺利融入进一项重复性劳动中。
刚开始让小然上手操练时,培训师让小然从最简单的拧螺丝开始,完成了一项做工任务有工作奖励。当培训师在一段时期内撤出对小义的培训,让小然进入自主生产环节时,小然做工的产量开始急转直下。之后小然在几次生产过程当中又出现了一些事故或者违规的操作,于是被工厂停职了。
在这里也可以看到,好不容易走出家中的小然,在身边有残障同事,有培训师的引导环境中,却并没有像之前的小静一样迎来生存境况的改善。这与生产环境,小然支持资源的匮乏,以及小然身心的不确定性息息相关。
所以,我们在理解这么多不同视角的过程当中可以看到,在日常情境中,培训师和家长都一直以自身的视角努力寻找“偷懒”的中性、甚至积极面向,使残障者在生产条件下获得了朝向当下的支持。这也是搭建“残障世界”的重要部分。同时,残障劳动者自身也尝试在不同的处境(丈夫出走、从旧厂去到新厂、以及辅助生育技术的介入中)表达、安放自身的脆弱性,去理解自身“不完美的身体”与工业生产叙事之间的张力。
小然的故事也引发了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什么样的空间才能更好地去接纳像小然这样的残障女性的存在?
最后,我想分享和我在和残障伙伴一起学习时带给我的一些启发。
残障研究可以带来的可能性:学术的回应
一是在具体的劳动和生活中,我能够看到超越原有的残障的医学和社会模式的可能。这两种模式套用在具体的就业和具体的生活当中都不是完美的,但是我们可以从日常价值的思考当中去辨认共同的底线。比如共同的需要:完善工厂的无障碍设施、更多的就业、更多的资源、更多的成长机会。共同的底线也是确认如何关照他人和自我的起点,以及共同的希望所在。同时我们需要看到在基于社会模式启发之下,工厂现有的无障碍设施所取得的成就。
我所描述到的设计,比如在工厂卫生间,洗手池包括餐饮食堂都有无障碍设施的设计和改造,下图展示了一名言语障碍的工友和其他的工厂合作设计的沟通卡片。
▲图为A工厂内一名言语障碍的工友和其他的工厂合作设计的沟通卡片
其次,很多的启发也是学术没有办法完全涵盖的,研究过后我开始重新思考对于人的理解。我发现对于每个人来说,在人的生命周期中都会或多或少经验残障,每个人都可以在流动的谱系当中找到自身的位置,安放自己的生命经验。每个人都可以尝试转化自己的障碍,建立属于自己的残障世界。同时,我也重新理解脆弱性,我们可以通过脆弱性理解如何生活,让每个人的生活获得目的和方向感,或者追诉人们是如何追寻最佳的生活方式。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残障女性真的非常擅长。
我倾向于将田野经验视作自己生命经验的一部分,反之也是这样:我的生命经验是田野经验的一部分。田野过程当中,我自身收集到了一些残障经验,但是我在和他们相处的时刻也受到非常多残障伙伴和田野伙伴的滋养和照顾。所有的成果都是我们共同的成果。
整理 | 敏敏
阅读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