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现代集团分裂史：一个女人与一个家族的战斗

玄贞恩（上）与夫家叔伯、兄弟们（下）的战斗

■文｜市井财经专栏作家 王元涛

玄贞恩当年决定与郑梦宪结婚时，完全预想不到，十余年后，郑家的现代集团会发展成为韩国第一大企业。

最高峰时，拥有子公司八十余家，总资产达97万亿韩元，年营业额相当于韩国政府的全年预算。

而且，她也同样预想不到，随着公公郑周永会长年事渐高，家族内外盛传，她的丈夫郑梦宪最有可能接任会长职务。

要知道，郑周永共有八个儿子，郑梦宪排行第五。

在依然保留长子继承制传统的韩国，让老五越过众多兄长，执掌家族企业的最高权力，这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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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一向有严格的规矩，禁止女人参与企业事务。

因此，婚后二十余年，玄贞恩对内相夫教子，对外热心慈善，恪守着一个豪门主妇的标准职责。

郑梦宪偶尔也会提及企业生产经营方面的大事小情，玄贞恩以听为主，绝少发表意见。

而关于接班人话题，是他们家的第一禁忌，即使在暗室，也不曾有人议论过。

郑家的另一个规矩是，只要儿子们在首尔，就必须和父亲共进早餐。

玄贞恩可以作证，郑梦宪二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从来不缺席。

现代集团创始人郑周永的五子郑梦宪，2003年自杀

哪怕前一晚应酬得再迟，酒喝得再多，他也要随太阳一同爬起来，乐呵呵地赶去陪父亲喝酱汤，从无半句怨言。

在玄贞恩眼中，丈夫是工作狂，更是乐天派。

企业庞大，事务繁剧，不管遇到什么沟沟坎坎，从不见他束手无策或垂头丧气，他总相信，办法要比困难多。

据此，常有人说，郑周永之所以最喜爱郑梦宪，就因为他们二人的行事风格最相像。但对此，玄贞恩并不认同。

关于郑周永会长的行事风格，有一个故事非常典型。

现代集团创立初期，作风激进，成长迅速，引起热衷于用雷霆手段推进国家经济的朴正熙总统的注意，他找来郑周永，详述了一项漫长而复杂的建设计划，然后问：你能做到吗？郑周永毫不迟疑地回答：我能做到。

私下里，朴正熙的亲信幕僚不无担心地问郑周永：你真的听懂总统想做什么了吗？

郑周永老老实实地作答：没听懂，可是，即使没听懂，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在朴正熙的计划中，很吃重的一项，是修建汉城与釜山间的高速公路。

没有哪家企业敢接手，因为当时全韩国甚至找不到一位可以设计高速公路的建筑师。

但郑周永率领现代建设接下了这项艰巨任务，短短两年时间，克服重重困难，建成了韩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条高速公路。

现代集团创始人郑周永（1915年11月25日－2001年3月21日）

为此，应该算是一种奖励吧，现代集团获得一大笔政府资金，用于建设亚洲第一大造船厂。郑周永打算一口气修造八个船坞。

贴心部下提醒说：有三个就足够了，造八个完全是浪费。郑周永不动声色：按标准造三个，其他五个，有大致的模样就行，省下来的钱，用来投资其他领域。

可以说，正是这种实干加精明的组合，让郑周永白手起家，成功缔造了一个超级现代帝国。

而在玄贞恩看来，丈夫郑梦宪与公公相比，还稚嫩得很。

他之所以乐天，主要是因为对父亲无比信任，甚至已经达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

“有父亲大人在，什么困难都能克服。”这是他的口头禅。因此，只要是父亲的指示，他一概不折不扣地执行，说他的风格与父亲相似，很可能就是这样来的。

1998年，八十三岁高龄的郑周永突发奇想，赶上五百头黄牛，从板门店穿过南北军事分界线，进入朝鲜，开启了一场全球瞩目的“破冰之旅”。

当时走在郑周永身旁的，除了哞哞叫的牛群，就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五子郑梦宪。

对郑梦宪的这种表现，也并非人人认可，兄长郑梦九就曾公开指责他：任何项目，不管赚钱赔钱，只要老爷子高兴，你就干，这也叫做生意吗？

郑家长子郑梦弼早年因车祸去世，次子郑梦九事实上成为郑梦宪的第一竞争对手。

2

性格刚强、意志坚定的郑梦九，曾无数次问自己：能接受五弟居于自己之上，做自己的大家长吗？

答案从来只有一个：不能！因此，父亲郑周永尚在世，他就向弟弟发起了公开挑战。

现代集团创始人郑周永次子郑梦九，现任现代起亚集团会长

2000年，担任现代集团联合会长的他，趁并肩会长郑梦宪去国外出差之机，彻底清洗高层，大批安插自己的亲信。

闻讯归国的郑梦宪对此反应强烈，官司直接打到了郑周永的病榻前。

对玄贞恩来说，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郑梦宪愤怒到不可控制的程度。

“王子之乱”的爆发令现代集团接班人问题提前摊牌，郑周永被迫做出最终抉择，由五子郑梦宪担任现代集团唯一的会长，同时为补偿与安抚败将次子郑梦九，把现代汽车交给了他。

表面看起来，郑梦宪赢得了胜利，但玄贞恩却隐隐担心，现代汽车是整个集团的最优质资产，现在落到郑梦九手里，将来可能成为隐患。

而且，她还有另一位小叔子，老六郑梦准，野心勃勃，精明强干，手里牢牢掌控着另一大优质资产现代重工，将来也有可能成为麻烦。

现代集团创始人郑周永六子郑梦准，曾是国际足联副主席

玄贞恩的预感无比准确。

2001年3月，郑周永会长去世，郑梦宪接掌现代集团。初期一切风平浪静，外界以为权力转移已实现软着陆。

但玄贞恩知道，紧张的角斗在幕后一刻都没有停止过。

经过复杂的股权运作，三个月后，郑梦九宣布，现代汽车脱离现代集团。

现代-起亚汽车位于韩国首尔的总部。（图片来自盖世汽车网）

紧随其后，郑梦准也宣布，现代重工脱离现代集团。

郑梦宪眼睁睁看着兄弟们“三家分晋”，完全无力阻止。

失去这两大块优质资产后，原本的现代集团已名存实亡，企业规模跌出韩国十强之外，从此被媒体称为“小现代集团”。

郑梦宪无力阻止集团分裂的原因之一，是他担任董事长的现代峨山正深陷朝鲜业务泥潭，尤其是金刚山旅游项目，亏损严重，几乎有可能把现代峨山拖垮。

而且，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韩国司法部门开始调查他，主因是当初为促成韩朝首脑会晤，同时借机开拓朝鲜业务，现代集团曾先后送给朝鲜方面五亿美元。

检察机关一次又一次传唤郑梦宪，每当他出现在镜头前，都会引发媒体的狂欢。

有些媒体的说法相当难听：是郑梦宪用这五亿美元，帮金大中总统买到了诺贝尔和平奖。

当然，实际上，任何一个韩国人都清楚，所有的决策，都是老爷子郑周永做出的。但故人已去，当初的忠实执行者郑梦宪逃无可逃，黑锅只能由他来背。

玄贞恩深深理解郑梦宪这种内外交困的压力，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只有虔诚祈祷，希望一向乐天派的丈夫，这次也可以挺过难关。

但是，这个世界上，所谓的乐天派是不存在的。

一直无视痛苦与压力，固然可以证明你意志力强大；可痛苦与压力，并不会因此自动消失，它们只是埋藏得更深了而已。

长此以往，日积月累，一旦压制不住，它们一次性总爆发，后果就是灾难性的。

2003年8月3日，郑梦宪与妻子儿女在首尔一家高档餐厅共进烛光晚餐，第二天凌晨，他在现代集团总部十二楼办公室推窗跳楼自尽。

3

还没等把眼泪擦干，玄贞恩就被推到了现代集团会长的位置上。这一年，她四十八岁。

媒体这时才发现，韩国终于诞生了史上第一位女性的大企业领导人。

置身高处不胜寒的金字塔最顶端，玄贞恩终于彻底了解，曾经压在丈夫肩头的责任与压力有多重。

现代集团位于韩国首尔的总部。现代集团、现代汽车、现代重工不再具有法律上的从属关系。

交到郑梦宪手上的小现代集团，多是盈利能力差的企业，有一些已经长期负债累累，而最优质的两块资产，却偏偏给了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对此，郑周永前会长到底是怎么盘算的呢？

更糟糕的是，郑梦宪几乎全程参与了朝鲜业务，其间所有的内幕，所有的交易，构成了一个威力巨大的地雷阵，稍有差池，就会牵起连锁反应，把郑梦宪炸得粉身碎骨。

事实，也正是按这个脚本演进的。

那么，英明一世的郑周永前会长，为什么会想不到，应该恰恰相反，把一切责任堆到自己头上，从而留下一个清清白白的儿子，好让他堂堂正正地当接班人呢？

因此，玄贞恩永远也想不通，因为最喜爱，所以就把最苦、最累、最脏的活交给你，这到底是出于什么逻辑？

难道说，郑周永前会长信奉的，是中国古语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道理吗？

玄贞恩清楚记得，1992年，七十七岁的郑周永参选韩国总统，被曝挪用公司资金充当竞选经费，危机之下，郑梦宪又一次挺身而出，包揽一切罪责，代父坐牢。

实际上，决定竞选总统后，郑周永遭遇到了来自家族内外及企业内外的空前阻力，就连他一手栽培的得力部下、后出任韩国总统的李明博，当时也公开表示反对，反对无效后，还从现代集团愤然出走。

但郑周永的执着，任何人都挡不住。

这一点，也曾令玄贞恩困惑。要等她担任会长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慢慢领悟，这种绝对权力的滋味，的确一尝就放不下；这种绝对权力的效用，的确对人有强大的腐蚀力。

玄贞恩的一个发现是，在你的权力地盘上，你随便一句话，都会得到不折不扣的贯彻落实。

哪怕你说的是错话，手下人也会不遗余力地往对了办。宁可修改其他条件，宁可隐瞒你亏本运营，也不敢让你的指示落空。

这时候，赚钱赔钱真的已不再重要，证明你的正确，才是第一要务。

这样长此以往，处在最高位的任何一个人，都难免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王，是神，永远正确，永不犯错，无往而不胜，所以，对郑周永前会长来说，选个总统，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至此，玄贞恩也就完全理解了：为什么，面对巨大的财富与权力，明明是亲兄弟，反而不如外人，可以瞬间互为豺狼，甚至比豺狼还要残酷无情。

4

这种残酷无情，当然不会只折磨郑梦宪，很快，玄贞恩就不得不直面针对她自己的新一轮残酷无情了。

现代集团内乱，导致股价一时大跌。情报显示，有海外企业正大举收购现代股票，意图控制经营权。

此时的玄贞恩，没有足够的资金增持股份，无奈之下，她抱着血浓于水的希冀，向郑家各房的当家人求援，当然，郑梦九除外。

当时肯伸出援手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郑周永的弟弟，金刚高丽化工实际控制人郑相永。

郑周永的弟弟郑相永

由他出面收购一定比例的股权后，来自海外的危机解除了，可是，他却好像坐上了惯性的快车，完全没有收手的迹象，摆明是想一鼓作气，夺得足够股权，从而最终接管现代集团。

玄贞恩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丈夫的亲叔叔如此辣手。

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她，别无他法，毅然宣布，向全社会增发股票，宁可把现代集团变成公众企业，也绝不让金刚高丽化工的图谋得逞。

幸亏，郑相永收购股权超过百分之五时，未及时公告，被证券监管机构判定违规，所购股票必须出售，玄贞恩借此躲过一劫。

到2006年，老六郑梦准又突然发力，大举收购现代集团股权，意在夺取经营权。

总部位于蔚山的现代重工

他公然宣称，这么做，是怕老父一手创下的现代集团，最终落入外姓人手中。

此言一出，韩国舆论一片哗然。玄贞恩公开驳斥郑梦准，大意是——在发达国家，已经基本不存在那种经营权代代相传的家族企业，职业经理人制度已成为现代企业的第一选择，而这也正是韩国企业努力的方向。

可是，著名企业家郑梦准先生，居然还持有如此陈腐的观念，真不知道作为国会议员，他到底是怎样为公众利益服务的。

玄贞恩掷地有声的宣言，赢得韩国上下一边倒的支持；郑梦准自知理亏，应声偃旗息鼓。借助公义的力量，玄贞恩不战而屈人之兵，又一次涉险度过难关。

在现代集团人眼中，玄贞恩性格爽朗，外柔内刚，遇事反应快，判断力强，决策果断。

因此，曾经危机重重的现代集团，如今已在她手上复生，经营良好，资产猛增，2020年营业目标为70万亿韩元，如果顺利实现，现代集团有望重回韩国企业十强行列。

现在，玄贞恩已开始布局女儿接班的问题，有时她忍不住会想，对于公公郑周永前会长来讲，自己手创的企业集团，舍不得拆分，这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如果明明知道儿子们如狼似虎，互不相让，不可能在一个槽子里吃食，那么，趁自己威势尚在时，早早分家，用法律形式把每个儿子的责权利明确固定下来，会不会更合理呢？

先小人后君子，亲兄弟明算账，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种古训，郑周永前会长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一来，岂不是既稳定了企业，又保住了亲情？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一定可以保住他的儿子，自己的丈夫，那个曾经面对任何困难都不改笑容的郑梦宪。

王元涛，吉林人，曾任韩国《亚洲经济》总编辑，著有长篇小说《我的朋友孔丘》及《汉城汉城》等。现居深圳。本文为作者独立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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