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艺术祭之后,我们去看了看最寻常的越后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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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后妻有SNOWART:Gift for Frozen Village
在山坡、在田野、在路旁,置身大地这间巨大的美术馆,抛开作品说明,让旅行本身变成一场艺术展——去年夏天,日本的乡下越后妻有突然成了朋友圈里最让人羡慕的定位。错过了三年一次的大地艺术祭那短短的50天?好在这里在会期之外也同样可爱,一是部分作品会永久保留,二是每年冬季的特别展期SNOWART。
最最重要的是,在策展人北川富朗推进大地艺术祭的20年多里,当代艺术和传统乡村的化学反应每一天都在这里发生。和众多昙花一现的网红打卡地最大的不同,在它绝不只是为了满足旅人们“非日常”的好奇心,而从一开始就为了自立和自足做打算。
受大地艺术祭在中国的官方合作伙伴瀚和文化邀请,我们去看了看会期短暂的狂欢落幕后,艺术如何渗入雪国不那么浪漫的日常里。
化负为正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虽然知道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就是这里,也还是对接近站台后的风景猝不及防。三月初的东京开始有了些暖意,这里的积雪却还有两米多高。
当地人说,今年算是少雪
有些拗口的“越后妻有”并不是一个行政区名字,而是这一带的古称,包括新泻县的十日町市和津南町。“妻有”意为“最终的尽头”。先人到了这里不得不停下开垦——文明镶在田野山林的缝隙里,真正的“里山”得以留存。
马岩松MAD的作品「清津峡隧道」前,当地人指着一块空地淡定地说,这里曾是一个温泉旅馆,雪崩越过峡谷,它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多陡坡断崖、强地震带、几乎两年一次的大水灾、长达半年的冬季、每年5~8次、累计超过40米的降雪、雪崩……雪国远非浪漫,严酷的自然环境加上老龄化、少子化和人口迁移,越后妻有760平方公里土地上仅有8万居民。(北京五环内约700平方公里,光常住人口约200万)
一层楼高的积雪是常态,若不每日早起清理,甚至有房顶被压塌的危险。
若去城里投奔儿子但想偶尔回乡住几天老屋——这样普通的愿望在过去的越后妻有几乎没法实现。对以“不给别人添麻烦”为铁律的日本人来说,请邻居帮忙扫雪的痛苦可能不亚于失去房子,而专业房屋解体又成本极高。
如今这些废屋获救于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之手,比如“行为艺术之母”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那间看上去有些诡异的民宿「梦之家」——房主M婆婆能随时从东京回乡,日常维护则交给了大地艺术祭的官方志愿者团队小蛇队。
拥有四间客房的梦之屋在艺术祭期间人气爆棚。2012年,记录客人梦境的《梦之书》出版了第一本
8万人的「魅力发现!」
为了防止屋顶积雪,当地有很多这种可爱的鱼糕形仓库
开发好明 「鱼糕脸(かまぼこフェイス)」
“虽然‘雪国生活’给人的印象常是负面的,但希望大家看到这里乐观的一面。”小蛇队志愿者、十日町本地的柳先生是我们的向导。那天周五,他从平时工作的工务店里特批了假期。柳先生是个圆圆脸的中年人,笑起来眯着眼睛,平时总很腼腆,一开始解说却成了话痨。
“为了应对积雪,这里有一种'高床建筑',从二层开始居住。”
“每天清晨三四点,我们就开始扫除公共道路上的积雪。”
“今年的富士音乐节Bob Dylan也来了,好多上年纪的人也来了我们这里!”
“前面要经过一个作品,夏天的时候只穿红色兜裆布哦。”
关根哲男「归来的红色兜裆布少年(帰ってきた赤ふん少年)」
在雪国的短短两天里,钦佩却远远超出了开始的惊讶和同情,这和艺术并无多大关系,而要归功于一路遇到的原住民们——看管乡土资料馆的爷爷一边认真示范当地小孩为了冬天发明的特色玩具,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就能讲到这种程度啦。”为我们准备“雪见御膳”(当地用来越冬的传统料理)的村落婆婆有的甚至能自豪地秀出几句英语。
Josep Maria Martin「松代住民博物館」:和MVRDV的农舞台相连的隧道,每隔一段路藏着音响,不同的村民用方言说着欢迎欢迎
即使以害羞出名的日本人里,也总听说新泻县人民是出了名的害羞,却能感受到在这个闭塞的雪村里,人们正努力地克服它。
他们不善于抒情,或试图为你解读什么深刻含义,但从建筑、艺术作品、活动,到公共设施、日常琐事……事无巨细,都会认真地说上两句。我想大概是借由艺术祭带来的外来目光,他们也重新发现了自己的家乡。
藤井芳则「表情赞嘚!(いい顔になったれ!)」
这当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带来的改变。早在2000年第一届大地艺术祭开始前,北川富朗的团队花了两年多时间“热身”。
他们在8万人中做了“魅力发现!”的摄影征集,请人们在家门口和道路的边界种上花道——“径庭”,从细微的风景开始,一点点地酝酿好客的心情。
摄影师森山大道以此为题材创作了作品「渡过彼岸」
慢
即将迈入第20个年头的大地艺术祭的宗旨向来是“慢”。若细看貌似随机的作品分布,其实6个区域都有各自清晰的定位——这也是他们在开始前“磨蹭”了许久的原因之一。
信浓川是日本第一长河,这一流域的中里村定位为“水舞台”
事实上,越后妻有地区的振兴计划最先出于政府合并行政区划:十日町、川西、松代、中里、松之山、津南,6个市村町原本各自为政,宏观上显然“有碍效率和开支”。然而对冬季漫长而交通不便的雪国居民来说,却没有什么比得上聚落这一最小单位的情谊。借由艺术祭,以另一种形式串联起了每个不同的个体。
松之山的里山科学馆由著名建筑师手塚貴晴、手塚由比设计,这里存在大量珍稀动植物,“每位町民都是科学家!”
大地艺术祭并非粗暴把艺术丢到土地上,而是希望使乡土和艺术更具体地结合。这最初当然显得一厢情愿,村民们抗拒这些无端占据自家土地的外来艺术品,一是城乡代沟天然地难以调和,二则是更“有用”的考量,“比起在医院里增加一个病床,艺术太贵了!”——在此之前为了招揽人气,当地人想过许多点子,比如造一座达芬奇美术馆,而里山美术馆的原址甚至是一条温泉街,不过很快就宣告失败。
北川感到讽刺,他原本希望在乡下找到一个不同的答案。“人们虽然总爱批判政府和社会急功近利,但说到艺术和文化,却自己又讲起了效率。”
原广司 里山美术馆
北川的父亲是著名的文化研究者,姐夫是建筑师原广司,身为资深策展人,他大可以带着那些明星艺术家去东京办些风光的展览,但他向来叛逆,年轻时参加过学生运动,反感日本政府的效率至上,以及做大做强的社会风尚。他认为这些思维定式源于“对个体的可能性缺乏想象力”。
他毕业于亚洲最好的艺术大学之一东京艺术大学,却一直对服务于权威的传统艺术教育心怀疑问,今天日趋均质的社会需要怎样的艺术?他在大一时参加的一次奈良古佛像之旅时找到了答案,那些佛像和寺院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像带有土地本身的力量。
多年后,我们得以在越后妻有吹着夏天的热风,穿越田野、翻过山坡,大汗淋漓地寻找那些不具名的作品。
冬天则别有风味,大多数时候,我们的窗外会掠过一些孤独的作品
另一种艺术
蔡国强「龙美术馆」:以4名中国陶窑职人为首,从泉州一砖一瓦地搬运而来,蔡国强希望这是一间什么都没有的美术馆(当然也没有空调),埋在泥土中,冬天随自然一起沉睡,
不止是苦行僧式的观览体验,大地艺术祭里的很多作品都格外“费力。看着在都市里养尊处优惯的艺术家和学生们挽起袖子,村民们当然不甘示弱,便也一同加入。创作的过程于是也成为了艺术本身,好像能触及我们心中的某些原始记忆。
荷兰的MVRDV在越后妻有做了欧洲以外的第一个建筑、小林武史带来了他的YEN TOWN BAND、森山大道担任艺术祭舞台剧的摄影……在这场全球最大型的国际艺术节上,40多个国家各个领域的人们带着各自的价值观来到这个偏乡,做了一场大型的阅读理解,而原则之一是人工物不能抢镜原本的绝景。
俄罗斯艺术家卡巴科夫夫妇有感于前苏联的农耕记忆,将诗歌搬进梯田,梯田的主人福岛爷爷受到鼓舞,重新开始了耕作
马岩松 MAD建筑事务所「清津峡隧道」:聪明地利用水和镜面彰显原生风景
尽管大多作品都诞生自雪国风物等第一印象,也有不少艺术家试图探讨这里正在发生的问题。他们试着最大限度地保留场所原有的机能和记忆,讲出新的故事。
Olu Oguibe「最长的河流」:在18根电线杆上刻上信浓川流域的高中生写的“河流记忆”诗歌,为了给东京山手线电车供电,信浓川水量年年枯竭
田岛征三「绘本和木之实的美术馆」:绘本家用一种吃回忆的可爱怪兽填满了寂寞的学校——2015年,这间在最初两届艺术祭时还热情参与的学校仅剩3位学生,孩子们转校后担心自己在老学校种下的菜园
同时,越后妻有的乡村本身也成了外来人的镜子。从第三次大地艺术祭开始,香港的学生们总来参加农业体验,对香港仅有7%的粮食自给率忧心忡忡。北川富朗甚至请来同样有梯田文化的菲律宾原住民村落(由于没有身份证,过关时废了好大功夫),试图探讨现代文明与少数族群如何和平共处。
Richard Wilson 「朝日本定下北方(74°33’2”)」:这个装置指向地球另一边、艺术家本人在伦敦的家
隧道之外的文明在这里中转,从一个小点出发,艺术激起了无数涟漪。不过最重要的是,这里的老人们高兴坏了——临走前听到为我们准备午餐的室野村奶奶们快乐地交头接耳:“现在可真是国际化了!”
“春天来了会秃头”——柳先生的解说
安安静静的难道不是更美吗?我想起北川富朗在他的书《打开美术(ひらく美術)》里谈起自己最难忘的事。
2000年举办第一届大地艺术祭时,曾遇到很多反对的声音,我们借了松代一户人家的房子用于艺术家的展览,这对夫妇买了许多和果子来招待客人,一天里就来了有8000多人。那年秋天,这家的丈夫去世了。我感到过意不去便登门道歉,或许是夏天时让他们太折腾了。这家的夫人说:“没关系,丈夫在去世前还感叹着:今年夏天真的太开心了。”
我希望尽量不给当地增加烦恼,但是如果不做艺术祭的话,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于是便只好继续。
说到底,日本政府这些年的地域复兴计划以挽救少子化的人口危机为中心。我想关于如何解决少子化,艺术是无法立刻给出答案的,而我们知道口号和政策必然更难,毕竟世界上没有比养小孩更麻烦的事了……这和一心追求速度的现代价值观无法调和。
但如果说艺术能“有用”,那或许是让人心胸开阔,认真注视每一个个体,去包容和想象更多的可能性,即使这意味着要为此承担一些风险。
北川富朗在《打开美术(ひらく美術)》的最后总结了他20年来在这场以地域复兴为目标的艺术实验里所需要的三种人:
外人、年轻人、愚人
而若干年后,当我们也面对着一个充满老人、乡村和城市分崩离析的世界,我们又该如何呢?
Maaria Wirkkala「所有地方都在世界的中央」:艺术家将松代地区原本每户门前悬挂斗笠的传统替换为灯泡
不过要提醒大家冬季艺术项目期间有许多作品暂停开放。如果有特别在意的作品,来之前记得在官网查阅。
不管怎么样,
还是想夏天再去一次啊!
本文参考书目:《打开美术(ひらく美術)》北川富朗
photo:浅子、部分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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