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虎
湖南经典民歌《浏阳河》脍炙人口、传唱广泛，它的歌名来自于湘江的一条支流——浏阳河。浏阳河全长共234.8公里，流经浏阳市、长沙县等40多个乡镇。2017年7月，强降雨导致多地洪涝灾害，浏阳河长沙市雨花区曙光垸段大堤溃口。按照政府安排，跳马镇诺信碎石场投入抗洪抢险，提供了大量石头封堵大堤溃口。几年时间过去了，险情早已排除，浏阳河曙光垸水美景美。然而，参与抢险的诺信碎石场却遭遇了巨大的危机，股东和员工几乎都成了“涉黑人员”，就连沉入江里的石头，也饱受争议。
4月的长沙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在有着“花卉苗木之乡”美誉的雨花区跳马镇，道路四通八达，土地上植被良好，乡村一片兴盛的景象。不过，当地有十多个家庭，一年多以来，都被一层阴影笼罩着。他们多方奔走，只为一件事情，那就是为失去自由的家人维权，希望能够摘掉“涉黑家庭”的帽子。张平（左）找村民提供老公不涉黑“证明”。受访者供图
今年51岁的张平是长沙市雨花区跳马镇三仙岭村人，最近几个月，她一直在三仙岭村和附近的关刀村、石桥村等“走乡串户”，向村民寻求帮助，希望村民们能证明自己老公不是什么“黑老大”。张平的家在三仙岭村石峰组27号，这是一栋普通的两层小楼，房屋周围种植有不少的苗木。在跳马镇，不少人依托种植花卉苗木发家致富，像张家这样的房屋在当地很多，不少的村民修建了更为豪华的别墅。然而，这栋民居的主人，却在一年多前突然戴上了“黑社会头目”的帽子。2020年7月9日，张平的丈夫张铁、儿子张捷敏被当地公安部门抓捕，次日被刑事拘留。同一天被抓捕的，还有同张铁一同经营碎石场的股东李国林、范强国，以及碎石场的员工余兵、刘腊祥、李顺波、雷长华、龚玲、张格芳、李礼等十多人。2021年12月31日，长沙市雨花区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张铁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开设赌场罪、非法采矿罪、强迫交易罪、寻衅滋事罪、故意伤害罪、行贿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碎石场股东李国林也因相同的罪名，获刑十六年，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同案的其他十余人，刑期数年不等。张铁、李国林等被告人并连带承担修复矿山生态环境等民事责任，赔偿13839278.92元的矿产资源损失和生态环境损失。长沙市雨花区检察院指控张铁、李国林等人从2012年开始，成立湖南诺信投资有限公司，对外高利放贷谋取利益。并于同年开设麻将馆，聚众赌博。《起诉书》称张铁等人在当地为非作恶，欺压、残害群众，以及寻求国家工作人员的保护，在一定区域内形成重大影响，严重破坏了经济、社会、生活秩序。《起诉书》将张铁等人描述成了十恶不赦之徒，不仅危害当地老百姓，还腐蚀政府公务人员。不过，无论是张铁家所在的三仙岭村，还是石矿所在的关刀村，老百姓的说法却和《起诉书》的指控大相径庭。
这是张平第一次找村民们做的证明，内容为“证明张铁（小名铁坨）为人和善，乐于助人，没有欺压，没有控制我们，也没有听说他要去欺负谁，不是黑社会”。遗憾的是，数百名村民第一次出具的证明没有得到一审法院的采信。为了证明老公的清白，张平前后又找当地村民做了2次不同版本的“证明”。即使这样，大多数村民都很配合，没有拒绝张家的要求。据统计，到目前为止，几个村前后一共有1020人（户）为张家提供了“证明”。
张平最终根据一审《刑事判决书》认定张铁的黑社会犯罪行为做了第三版“证明”，内容一共有十一项，包括是否认识张铁、是否听过他为非作恶、欺压群众的事情、是否见过或听说过他采用手段干预纠纷、有没有在周边形成非法控制等。如果愿意作证，村民们不仅要在材料上签字画押，还要接受同步录音录像。一边是检察院“涉黑”的指控、一审法院的重判，另一边众多的当地村民出具的和判决书截然不同的证词。张平等人到底是否为祸一方？对本案的认识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大的反差？从当地村民的态度来看，张铁在在当地的口碑不错。一个似乎并不作恶的农民，是如何被司法机关认定为“黑老大”的呢？张铁家人说，他们家之前和其他村民一样也在种植苗木，后来看到当地修公路对石头的需求量大，当地又有人在开采石矿，所以张铁就约了李国林等人租赁片石洞开采石矿，随后又配套建起了碎石场。2018年，由于环保、货源等多方原因，碎石场停产。没想到停产2年后，股东、员工一夜之间都成了“涉黑人员”。坊间传言，向有关部门举报碎石场违法违规的居然是曾经的厂长刘尚。刘尚曾经深受股东器重，担任诺信碎石场厂长，负责公司账务和业务往来。后来因为账目问题被厂里开除，刘尚怀恨在心，随后就向有关部门举报股东。不过，村民们的这种说法尚未得到证实。
现实似乎很讽刺，刘尚也锒铛入狱，同样因犯参加黑社会组织罪、非法采矿罪、强迫交易罪，获刑四年三个月，并处罚金二十五万元。检察院的《起诉书》指控，张铁与股东李国林、范国强等人于2012年成立湖南诺信投资有限公司，经营过程中，为收回借款及利息，该公司存在殴打、恐吓等方式进行非法暴力催收的行为。2012年下半年，张铁、李国林等人开设麻将馆，在麻将馆内以“斗牛”“扳坨子”等方式组织他人赌博，从中获利数万元。2013年下半年，张铁、李国林等人在跳马镇池子塘片石洞、五桂塘片石洞、四马冲片开采石矿，并于2014年11月19日注册成立诺信碎石场。该碎石场开采的片石直接出售或加工成碎石对外销售。
诺信碎石场曾经开采的一个片石洞，目前已经复绿。刘虎摄诺信碎石场的成立，被检察院认定为张铁组织领导的黑社会性质组织形成。《起诉书》指控张铁等人从2012年至2018年这六年间，犯开设赌场罪、非法开矿罪、强迫交易罪、寻衅滋事罪、故意伤害罪、行贿罪等。对于被指控的罪名，尤其是“涉黑”，张铁及其他被告人的家属都不认可。张铁的家属认为，他们在企业经营过程中，违规的地方肯定有，不过当时就受到了相关部门的行政处罚，怎么也算不上“涉黑”。石矿没有办理采矿证是事实，但是他们注册了公司，和当地村委会签订了租赁合同，怎么就变成了黑恶势力了呢？2020年7月案发前，诺信碎石场已经停产两年。这两年中，张铁一直在协助当地做矿山绿化恢复，他已经花了上百万元。这也是案发后，公安机关在冻结张铁的财产时，发现张铁账户里没有钱的原因。
张铁的代理律师认为，法院一审认定事实错误，导致适用法律错误，对被告人量刑畸重，被告人不是黑社会性质组织。“被告人之间不具有黑社会性质组织的组织性。被告人成立碎石厂是为了挣钱的单纯目的，不是为了垄断或者替代政府管理当地形成的组织，他们之间实质的纽带是近亲属和乡邻关系。这是一种是关系特征，而不是犯罪集团的组织特征”。
“在经营期间，为了便于管理碎石厂，被告人进行了职责划分和工作分工，符合企业经营的常识。不能把公司正常的运营分工，和黑社会组织的分工混为一谈。”关于投资公司。诺信投资公司的启动资金都是在被告人亲属、朋友之间借款得来，且对外出借的资金都是自有资金，在诺信投资公司范围内所获得的利益为合法所得。2013年解散诺信投资公司时，股东所分的是诺信公司对外的应收债权，也就是分的“白条”。因此，判决认定被告人通过实施“非法高利放贷”的犯罪行为获取非法利益，与事实不符。关于寻衅滋事。被告人与他人的冲突都是偶发性的，用打架来解决问题不是他们的惯常解决问题的方式，多数都是通过息事宁人的方式处理，而且之后再也没有和对方发生过纠纷。
黑社会性质组织意义上的危害特征。片石洞是被告人从当地村组手里租来的，租金并不低，且没有拖欠租金。四马冲片区有248人的证人证言，证明张铁等人没有对当地居民的生产、生活造成恶劣影响，也不没有残害百姓、欺行霸市的行为。被告人的开采行为经过了全部村民的同意，对于村民也给予了经济补偿。张铁等人并没有在当地试图排除政府的管理、压制村民的意志，谋求建立另一套行为秩序，和其他普通犯罪一样，纯粹是为了谋取经济利益。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对刑事审判参考案例第1156号《焦海涛等人寻衅滋事案——如何根据违法犯罪活动的多样性把握黑社会性质组织的认定标准》的评述：审判时，对于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四个特征不能简单套用，而是应以非法控制为核心，将四个特征作为一个有机整体来判断。并不是仅凭未触犯多个罪名这一点就可以认定某一犯罪组织是否涉黑。关于强迫交易。本案唯一的“受害人”谭国在案发前已经去世，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谭国当时是被迫和碎石场签订碎石购买合同。谭国妻子的证言称，从来没有听谭国说过被强迫交易。关于开设赌场。当时就已经进行了行政处罚，侦查民警的证言也证实当时是进行了公正、客观的处理。对已经评价过的事实做出了不同的判断，不仅是一种重复评价，更是错误评价。该起事件的行政处罚决定没有错误，不应认定为刑事案件。关于故意伤害。张铁被指控的两起故意伤害均有生效判决认定，该生效判决认定张铁并不涉案，一审判决随意更改生效判决认定的事实，属严重违法。此外，辩护律师指一审法院对被告人非法采矿的数额、情节认定错误、证据不足。本罪在于处罚开采行为，因此，只能以开采的方量作为基础依据。2017年7月，浏阳河曙光垸段发生溃堤，诺信碎石场提供了大量石头用于抢险。“一审法院认定抗洪抢险使用石头仅33333.3吨，没有依据，且与在案证据矛盾。运去抗洪抢险的石材量应当比一审认定的量大很多。按照抢险工作安排，碎石场当时通过爆破加急开采石头，开采后没有用完的部分应该扣除，这部分不应算作非法开采。”
2017年浏阳河决堤时媒体新闻资料 图片来源于网络张铁还被指控犯行贿罪。证人证言证明，向镇政府工作人员行贿的是李国林，张铁并不知情。张铁的代理律师认为，一审法院程序违法、错误采信证据、使用未经出示的证据作为定案依据，剥夺被告人张铁的诉讼权利。且未能查清事实，导致事实认定错误、判决错误，严重损害被告人的利益。如今，一审宣判已经过去五个月了，面对即将到来的二审，被告人的家属们时常聚在一起，但是又一筹莫展。
一审判决书表示，多名被告人对公诉机关指控的犯罪事实和罪名均无异议，并自愿认罪伏法。那么，真的是这样吗？笔者找到了因为羁押期到达一审法院判决的刑期，已经走出看守所的被告人龚玲和雷长华。龚玲是诺信碎石场股东范强国的妻子。说起案子，龚玲很是委屈，眼里有着泪花。她说范强国以前是开挖机的，懂一些机械知识，所以在碎石场以技术入股。老公因“涉黑”一审获刑七年六个月，而作为家庭主妇的她，居然也犯非法采矿罪获刑一年半。龚玲并没有在碎石场上班，只是偶尔去帮着清理一下账目，没有工资、没有福利，结果被当作碎石场的出纳被抓。龚玲之所以能够走出看守所，是被要求签署《认罪认罚书》，不然刑期更长。在与笔者交流过程中，龚玲说得最多的几句话就是“太黑了”、“从来没有想过这样”。龚玲被抓后，她曾经问办案警察，既然我们违法，那以前为什么不抓我们？警察回答：“那是因为以前你们和政府关系好”。令人费解的是，长期在诺信碎石场从事主管财务工作的凌湘萍作为本案证人出现，而后期才时不时去碎石场接替凌湘萍部分工作的龚玲却成为黑社会犯罪组织成员。想不通的远不止龚玲一人，来自四川安岳县的雷长华更想不通。雷长华曾经在诺信碎石场打工，工作岗位是破碎石头。他被判犯非法采矿罪，获刑一年六个月，并处罚金十万元。“打工打出了坐牢，这叫什么事啊？”在和笔者交流时，雷长华很是沮丧，他说他自己一不是股东，二不是管理人员，就一个下苦力的，没想到遭遇了牢狱之灾和承担高额罚金。由于生活压力大，虽然对法院的判决不满，但是雷长华还是放弃了继续上诉，出狱后又去打工了。在一审法庭上，股东李国林甚至说：“同监牢的案犯还笑话我，说我的黑社会头目名号是买来的。”其实，除了当事人，当地的很多村民对于本案也想不通，他们没想到身边居然出了一个“涉黑团伙”。一位村民是这样描述张铁的：“张铁同志在我的印象中为人尚可，勤劳可干，工作负责，家庭关系很好，肯帮忙，很多同志、同事、朋友都受过他关心和帮助。但本人个性还是有，对国家的政策专研不深，想得较简单点，可从内心上没有侵害他人和国家的想法，建议今后办事要稳妥一些。作为企业人员，要了解国家政策及政治导向，完善手续程序，防止不良效果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