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生活时而越轨,时而规矩
曼君
文/蒋勋
最近曼君从美国回来。我们将近十年没有见了,她却还是老样子。
见了面,自然谈一些分别后的种种,她问我:“结婚了吗?”我说:“没有。”我也问她,她点点头。
读大学的时侯,我们同校,又一块儿办了一个文社,所以常在一起。我喜欢朗读杜甫的“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觉得苍凉得很。只是那时侯真是幸福,幸福到敢用人世的沧桑来玩耍做作。十年后,大家都多少在生活中跌过跤、受过挫折,都添了许多伤痕,反倒怕触痛了,变得礼貌而小心。我们的问答也只止于“你结婚了吗?”“台湾怎么样?”……等等。
少年时的狂热浪漫一过,我们大约都有一种觉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凡人,英雄的慷慨悲歌实在离我们太遥远。我们如果有沧桑,我们的沧桑也只是生活中琐细的一点点辛酸吧?并不是什么可歌可泣的悲怆或剧痛。
我和曼君在饭馆吃晚饭,她告诉我她的先生、她的工作,她也很仔细地描写起她住的那个城的种种。她告诉我,每天要开四十分钟的车子去工作,有时候迟出门,只好开快车。有一次超速给警察拦到,开了罚单,跑到法院去,却看到一群开快车被罚上法庭的老手,他们就教曼君,一等法官喊人,站到被告席上,别等法官开口,自己先举起右手说:“我错了(guilty)!”这样就不会被罚,只要去驾驶学校补上课就好了。
曼君说到这里,举起右手,一副无罪的赖皮像,说:“guilty!”我们都大笑起来,笑完了却半天没话说。
我们彷佛忽然懂得了什么是生活,就像一种无休无止的驾驶,你不可能维持一样的速度,所以你不为什么就想越轨一下,譬如说开快车之类,然后去法院说:“我错了!”连这悔罪也是一种耍赖。
我们慢慢学会了自嘲或耍赖,用来打发生活的疲倦与单调,跟生命开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为此而快乐许久。
吃完饭,我陪曼君去士林夜市。她看到地摊上才一百元一双的皮鞋,惊叫了起来,把一手的包包盒盒全塞给了我,俯下身,一双一双地试穿起来。
我在一旁看她专注认真的样子,忽然有一种感动。我想:生命毕竟不是我们年轻时想的那样奢侈,可以任性地挥霍。曼君飞了大半个地球回来,岂是为了这廉价的地摊上一百元一双的鞋子?然而她遵守着一个小市民主妇的姿态,毫不马虎地试着试着。十年前,有过那么多奇异梦想的曼君,也许落实下来了,她选的实在不只是一双便宜的鞋子,而毋宁是她在这社会中的角色吧!
本文节选自《忘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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