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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尔登:举报者和爱国者

刀尔登 新少数派 2020-11-03


按:本文摘自刀尔登《七日谈》,北京汉唐阳光策划出版,山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P169~P177。


晚上,张三来到我的房间时,已经醉眼陶然。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满足自己的,因为晚饭时,他只喝了一小杯。


他说:“我发现,你的作品里,少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东西呀?”


“描写人处于激情状态呀,特别是爱情。”


“您知道,爱情迟早冷却为日常生活,如果作为生活方式来介绍,要讲的不是爱情,倒是婚姻了——那是人人都有的。”


“那长久的激情呢?”


“我写过两个人。我对他们那种持久的激烈感情十分好奇,因为我自己确实没有类似的体验。


“第一位,G,是个嫉恶如仇的人。维护公义,应是最好不过的,但初听说G的事.我怀疑他走过了头,因为他自已的日子,一塌糊涂,我没有去过他的家,听人说,简陋得像活在四十年前。他原先是开出租车的,后来把车卖掉,所有的钱,都用于支持自已的情绪。对我们社会里那些不公平的事,他恨之入骨,别人的不幸,都像是他自己的。


“第一次见他,是在饭桌上。他几次要把话题拉到他的方面,但我们这些人只顾说闲话,不怎么应和他。这时他就有点不高兴。后来总算说到他那里,我多了句嘴,劝他节制一些,有些事情,由它去吧,也没什么要紧。我的话立刻得罪了他。


“当时他的眼晴一下子就圆了,神色激动,冲着我说:


“‘怎么不要紧?要是都像你这样——’


“他滔滔不绝,说了一大篇话,弄得席上的人没一个不尴尬的。


“我只和G打过两次交道。第二次,是他写了本书,托一个朋友送到我这里,帮他修改。他的书很难改,因为照我看来,意思不是很连贯,感染力是有的,说服力是没有的。我只能把文字,勉强修饰一点。不过我承认,我读他的书,多少有点点感动。他写他的生活时,有庄重的笔调,自我牺牲在精神上的影响,我从此不敢忽视了。这样一种人,通常,我们一边得他们的好处,一边嘲笑他们。古语所谓求仁得仁求义得义,就没什么遗憾的。一种没什么遗憾的生活,应该也有合理成分在吧?我们都有憎恨此事或彼事的经历。又有谁能像他那样持久和强烈呢?从这一点看,我对他心存敬意,但在日常里,很难同他打交道,因为他的激烈情绪,不适合社交。


“他是自己来取书稿的,致了讲意,便走了。后面便没再见到他,我们毕竟不在一种圈子里,彼此有隔阂。”


张三认真地听我说完,才问道:“第二个呢?也是这样的人吗?”


“第二个人,P,生活在另一种激情中。他自称是‘职业爱国者’,是我一位熟人的弟弟。我初见到他,很是意外,因为我从他哥哥那里听说他的事情,也特地上网瞧过他的文章,以为会见到个凌厉、愤怒的人,结果发现,P在实际生活中很温和,甚至是怯生生的。那天我们几个比他年龄大的人聊天,肯定说了些不合他意见的话,一开始我有点担心,按照他的网上的作风,会拿个什么东西冲过来把我们杀掉,但他只是安静地听,还给我们倒茶水,茶水里也没有毒。


“P在一个小公司工作,收入很低一一说到这里,我必须对现在的年轻人,发表一下同情。除了那些幸运的,大多数人,要为生存搏斗,工作如此之不牢靠,房子如此之贵,交际的成本如此之高,而社会地位,也大不如从前了。我们那一代人,多么幸运——尽管这幸运,并非正常——一毕业就有稳定的工作,虽然没什么钱,但也不需要花什么钱,随便顶撞上司,也没什么要紧,而现在,我听说公司里的年轻人都是很听话的,我想是不得已。


“P的现实感,按他兄长的说法,并不很强,但他在另一个天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每天上网您知道,网上是说什么都有的一一和各种不爱国的言论斗争,那种言论如此之多,所以不难想像,他是非常忙碌的。他是听不得一点说国家不好的,一听就生气,有时候把自己气得眼泪汪汪,特别是以国家之大,总有些人做出不体面的事,他不得不替他们辩护,因为那是他的同胞。另一半时间,用来攻击他心目中的卖国者,有时言辞狠毒,不过,这一点,我前面已经说了,他在日常生活中是温柔的,配合的,一点犯罪倾向也没有。


“说起来,还有比激情更提供快乐的吗?他的热情,比爱情持久,因为他的对象是不会变化的。而且他也不再孤独,因为容易找到同道,虽然不是我们这种方式,毕竟是人际交流。”


张三说:“你说的这些,难道是自然的情感吗?”


我说:“感情并不因为强烈程度而改变性质吧?”


张三说:“那可不一定。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的地方,您注意到了吗?”


“你是说,除了强烈的情绪?”


他们两位,所持不同,但都靠恨意维持呢。”


“恐怕不能这么说吧?”


“先看第一位。”


“第一位?嫉恶如仇不好吗?”


“好呀,但我怕他浸染得太久了,仇恨盘踞在内心,生根发芽,连自己也受害。一个人,长久地恨一件东西,即使那东西确实是恶的,也会改变自己。有过许多例子,正人君子与他反对的东西,最终纠缠在一起,像一对生死冤家。走到极端,一个人会感觉不到阳光,感觉不到四时变化,喜欢冬天而讨厌春天,喜欢灾难而厌恶平安,喜欢哭声甚于笑声,甚至对不和他一道痛恨的他人,发生厌恶,他和人打交道会困难,最后他独自守着他的仇恨,郁郁寡欢。


“你说得有点可怕。”


“但如果他是我的朋友,我一定提醒他小心呢,生活是属于自己的,通常我们不愿意被别的力量控制,又怎能让我们所不喜的力量控制?反对那当予反对的,但如何少受对方的影响,是个问题呢。你性子平和,也许不曾感受过,我自已是曾经陷入那泥潭的,爬上岸后,又过了两年,才明白恶的力量,逼着你只能站在它的阴影里来反对它,你不得不接近它,好研究它的弱点,你不得不像它那样思考,好有机会打败它,到最后,胜利成了你的不幸,因为你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四顾空虚,更糟的是,你发现它影响,深入你的性格,再也洗不掉了。


“我不完全明白你的所指。我想,便是如你所说,也是庄重的悲剧。”


“我只是在提醒,并不是反对呀。再来看你的第二位角色,你的小朋友,他的情形,我在别处见过许多,自称爱者,其实是恨者——”


“这么说是不是过于曲折?”


“一点也不。你注意一下,就能看到他们的情绪的颜色,他们的爱,更多的是抽象的观念,而对外界的嫉恨,才是活生生的。他们很少——如果不是从不——实际地表示对国家的爱。我所谓的实际的爱,不包括宣言式的声称,而是行动,首先是爱他的同胞,关心他们的命运,对嘉言美行大声赞扬,对不幸者心怀同情。一个爱山川的人,不会到处砍树,或把垃圾乱丢;一个爱历史的人,不会满足于教科书的条为;一个爱同胞的人,不会轻易把他们置于危险之中。


“我承认,对于P的积极感情,我了解得不够,他未必就是你说的这样。”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你看过P的文章,请你回亿一下,十篇之中,有几篇是赞美,几篇是咒骂?这就是我的意思了。如果他一一或者别人吧一一把大多数的精力,放在散播仇恨上,不管是否有道理,总是有些问题的。褊狭的内心,最容易被激发,因为缺少平衡,任何小事,在他那里,都可能放大,进而占据全部;很高兴听你说,P在平时没有愤怒控制的问题,但那也许是他把愤怒,发泄在别的方面了。


仇恨是非常强烈的情绪,又非常迷人,对某些性格来说,找到仇恨的目标,要比找到爱慕的目标,容易十倍。沉醉在仇恨里,比沉醉在爱恋里,还容易持久,因为爱需要维护,恨却容易找到营养。这黑色的情绪,会把我们的血液也变成黑色的,残忍一一人类最大的恶——爆发的时候,有几次不和仇恨相伴呢?仇恨像体内的蛊虫,咬啮得你快乐地大声叫出来,而不知道自己发出的声音,几不类人声呢。


我不得不打断张三诗意的宣讲:


“一般地说,我同意你的话,但说到P,回到你刚才曾经说过的一个意思,对国家的情感,不管多么强烈,怎么会不是自然的情感呢?”


“还是以我经历过的一件事为例吧。我在贵国的一家报馆,做过半年编辑。”(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谈到自己的职业。)“有次用了一篇稿子,涉及古代一件东西的发明权。这件东西,确实不是你们的先人发明的,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没过几天,收到一位先生的来稿,怒气冲冲,反驳人家的意见。


“这位先生的名字,我听说过的,印象中是位学者,但他的文章,我看了只好皱眉,因为本来事实昭明,他为了证明自己的主张,把所有的事实,一半曲解,一半根本不承认,还声称了几样闻所未闻的事,用曖昧的表述,试图迷惑读者,使其中不那么清楚此事的人,有机会犯错误。另外,他把逻辑的所有定律,糟蹋了个遍,简直是一条也没留,因为只要放过一条的活路,他的文章就没办法站住脚。总之,不到两千字的短稿,他把学者可能有的名声,彻底败坏了。


“我自然没有发表他的文章。几天后,我接到他的电话。又过了几天,我便见到了他本人。争论的过程就不必说了,我只告诉你结果,那就是,他宣布我为卖国贼,后来听说我并不是贵国人,便宣称我为奸细,而编辑部其他的人,都是卖国贼。他气沖冲地打破了一只茶杯(他以为那是我的,其实并不是)才走。一一如果一种情感,“强烈”到使人不顾事实,不讲逻辑,那还能叫自然的情感吗?


我想了想,说:“爱情就是这样的。”


张三说:“爱情的背后是欲望,但好像没有科学家告诉我们,爱国荷尔蒙是在什么地方分泌出来的。”


我说:“你有点狡辩了。我估计你也无法说清,强烈到什么程度,才是过分的。”


“我确实无法说清。……”


刀尔登,作家。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已出版《玻璃屋顶》《中国好人》《不必读书目》《七日谈》《旧山河》《亦摇亦点头》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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