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秩序与官方秩序：现代主义规划者的误区

按：本文选自斯科特《六论自发性：自主、尊严以及有意义的工作和游戏》（袁子奇 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75-79页。转自“保守主义评论”，现标题为编者所加。

我们还会发现，在多样性环境中才能蓬勃生长的不只是植物。人类本性似乎也不喜狭隘单调，而是偏爱差异性与多样性。

现代主义城市规划的高潮横跨20世纪的前半期。土木工程的迅猛发展、建筑和材料领域的技术革命、革新城市生活的政治野心形成合力，在西方世界改变了城市生活。从其背后的野心来讲，这一变革已经超越了科学林学和种植园农业这些同类实践。这个时代的城市规划强调视觉秩序和功能分区。在视觉方面，城市乌托邦的规划者提倡“崇高的直线”、直角和外形规则感。在空间布局上，几乎所有的规划者都偏爱不同城市活动的严格区域划分：住宅区、商业零售空间、办公区间、娱乐区、政府单位和仪式空间。不难看出，这是对规划者来说最方便的布局方式。

特定数量的零售店可以服务相应人数的顾客，这一规划可以被化约为一些计算规程，把每家店的平方米数、货架空间的平方米数、运输线路的计划安排以及其他一些变量纳入计算。住宅区需要计算的则包括每个家庭需要的居住面积、采光量、供水量、厨房面积、电源插座数量、邻近的娱乐空间的面积。严格的功能分区把计算规程中的变量减到最少，这样一来便更容易规划，更容易建造，更容易维护，也更容易监管了，而且规划者也觉得更顺眼。围绕单一用途的规划有助于实现标准化。相比之下，规划一个混合型的、功能多样的城区，若用前述标准来衡量，则无异于一场噩梦。

问题在于，人们常常厌恶这种严格分区的现代主义城市，尽可能不在这种城市中居住。如果实在无法避免成为其居民，他们也会用其他的方式表达绝望与蔑视。有人说，后现代时代的来临时间可以准确确定为1972年3月16日下午3点，这是美国圣路易斯市的一个曾获设计奖项的高层公营住宅区普鲁伊特-伊戈公寓（Pruitt-Igoe）被爆破拆除并因此塌成一片瓦砾的时间。在拆除之前，它其实早已被居民抛弃，成为一座空壳。普鲁伊特-伊戈公寓只是由众多与世隔绝、单一用途的公营公寓组成的大舰队中的旗舰。对大多数住户来说，它们是有损人格尊严的装人的仓库。如今它们大多已被拆除了。

普鲁伊特-伊戈公寓爆破图

在这些住房供应计划（打着“消灭贫民窟”和根除“城市衰败”的旗号）被付诸实践的同时，关于它们的思考也被纳入了一种综合性的、最终得到认可的城市批评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批评者是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她对城市的民间秩序更感兴趣，关注城市日常生活，也就是城市的实际功能，而非其表面文章。城市规划与多数官方规划一样，拥有一种有意识的狭窄视角。这类规划严格锁定单独的目标，并以该目标的最大化实现为实践宗旨。

雅各布斯确定了被现代主义规划者忽略的三件事。

第一，她指出了他们的假设，也就是任何活动中都只有一件事发生，且计划的目标就是让那件事的成果最大化犯了致命错误。规划者的计算公式立足于规定指标的效率——从办公地回家需要多长时间，或者哪种把食物运进城市的方式最高效。而雅各布斯不同，她认识到，人类行为中蕴含着极为丰富的目的性。父亲或母亲在推婴儿车的同时也许在和朋友交谈，在去购物、去餐馆或者去买本书看的路上。办公室白领也许认为和同事吃顿午餐、喝杯啤酒（而不是工作）才是一天里最让人满足的事。

第二，雅各布斯领会到，也许正是因为以上原因，混合型的、功能多样的城区也是最受人们喜爱的。人们就是喜欢在生动、刺激、多样的环境里面漫游。成功的城市空间——成功，也就意味着安全、有趣、友善且经济上负担得起——往往是那种紧凑且用途多样的区域，在一片嘈杂热闹中汇集了城市的多种功能。另外，它们也是随时间而变化的。用城市规划法令将功能具体化、固化的行为被雅各布斯称为“社会标本制作术”。

第三，雅各布斯解释说，如果你立足于“活着的”、属于居民的城市，就不难看出，城市规划的努力，即试图将城市变为遵循几何和视觉秩序的规范艺术品，不仅从根本上找错了方向，而且正在伤害成功城市空间中的真实有效的民间秩序。

从这一角度看，城市规划和建筑标准突然显得极其诡异。建筑师和规划师的工作始于构思一栋建筑的全貌，或者一个建筑群的全景。这种全景在物质上表现为一幅草图，或者更典型的做法是把设计方案制成一个实际的模型。我们在报纸图片里经常能看到，城市官员或者设计师发出万丈光芒，俯瞰着成功城市的模型，就好像他们是直升机或者上帝一般。以民间的眼光看，这十分令人诧异，因为不曾有人从那种高度或用那种视角观察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