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耶克：老虎的尾巴
按：近期，中文世界又多了一本哈耶克的新书《老虎的尾巴》，该书为中信出版社《迷人的经济学：影响世界的五大经济学思维》（2020年8月出版）系列之一。本文为著名的奥派经济学家约瑟夫·萨勒诺为该书写的引言。
你手里拿的这本小书是独一无二的。在经济学领域出版过的对主要思想家思想的介绍性书籍中，这本书是出类拔萃的。这本书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收录了哈耶克40年来创作的大量作品的选段和短篇节选。尽管其涉及的内容包罗万象，但它却以无与伦比的紧凑结构和清晰条理无缝地整合了哈耶克关于货币、资本、商业周期和国际货币体系的著作的重要主题。此外，虽然这本书主要使用的是哈耶克自己的言辞——有一些文章来自其相当学术性的作品，但在已故的苏达·谢诺伊（Sudha R. Shenoy）的编撰和组织下，这本书变得通俗易懂，既能让门外汉和学生轻而易举地理解，又能使专业的经济学家和教师获益匪浅。由于谢诺伊对23个独立选段的出色选择和安排，以及她对每一个独立选段的富有启发性但从不侵扰原文的阐释，这本书本身就成了一部经典之作，并对哈耶克的思想提出了新的见解。确切来说，这既是谢诺伊的书，又是哈耶克的书。
此外，这部新版经典著作的出版可谓恰逢其时。因为它不仅对思想史做出了杰出贡献，而且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困境。正如官方正式承认的那样，美国陷入经济衰退已经有一年多了，目前还看不到任何结束的迹象。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我们当前的经济衰退正迅速演变成一个近乎无可救药且没完没了的严峻问题。它已经持续了14个月，已经超过过去6次衰退的平均持续时间，并正迅速接近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衰退持续了16个月的纪录。2008年，就业数量净减少了260万，这代表自1945年以来，2008年绝对是就业数量降幅最大的一年。仅2008年12月就有50多万名工人失业，失业率出人意料地从2008年11月的6.8%升至16年来的最高水平——7.2%。目前，478万美国人申请了失业保险，这是自1967年此一统计数字开始被记录以来的最高水平，也是自1983年以来占美国劳动力比例最高的一次。雪上加霜的是，这个月的平均每周工作时间降至33.3小时，为1964年以来的最低水平。与此同时，兼职工作比上个月增加了70万个，增加比率几乎为10%。这意味着许多被视为正式受雇的兼职工人要么就是其先前的全职工作被终止，要么就是其现任雇主将其全职工作变为兼职工作。除就业外，其他表明衰退严重程度的指标显示，目前的衰退比一般的衰退更为严重，包括工业生产额、实际收入额和零售销售额。正如一位美联储经济学家所总结的那样，“主要的衰退指标往往支持这样一种说法，即此次衰退可能是过去40年来最严重的一次”。
事实上，一些经济学家和媒体人现在正在用“萧条”这个可怕的词来描述我们当前的困境，这让人想起20世纪30年代那萦绕在工业产能闲置、原材料积压周围的长期大规模失业的幽灵。我们是怎么在当前的困境中泥足深陷的呢？对于大多数公认的专家和意见领袖来说，这个问题在当下是毫无意义的，大家七嘴八舌地声称要走出泥潭。尽管那涉及7000亿美元的政府救助项目（包括购买风险资产、补贴陷入困境的金融服务和国内汽车公司）导致本财年联邦预算赤字达到了惊人的1.2万亿美元，但这也证明了这种做法在扭转甚至减缓经济紧缩方面收效甚微。伴随这些赤字的是美联储官方货币总量的高速增长，截至2008年11月，MZM（Money Zero Maturity，零期限货币）供应量同比增长10.1%，M2（广义货币供应量）同比增长7.6%。推动这些货币供应量高速增长的因素是，美联储同期将调整后的货币基础扩大了76%，将联邦基金利率目标从2007年年中的5.25%下调至2008年年底的不到2.5%。
为了应对不断加深的经济危机，政客们和他们的经济顾问再次提供的万灵油政策是更多的赤字开支和货币创造。当时，奥巴马正在推动一个在两年内增加政府开支和减税的8000亿美元的大规模项目，其中包括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规模最大的公共工程项目，但这个“刺激计划”只不过是失败的金融救助计划改头换面后的延续罢了。联邦政府将继续大肆挥霍，而且正如美联储主席伯南克（Bernanke）所指出的，美联储将乐于通过创造货币来购买各种可以想象得到的资产，以适应这种铺张浪费和具有破坏性支出的狂欢。
因此，不负责任的旧式凯恩斯主义卷土重来。事实上，它从未真正离开过。尽管政府决策者、央行行长和他们的宏观经济顾问们都在说，在过去的25年里，他们煞费苦心地发展并学会了运用复杂而又精细的“稳定政策”新工具，但在实际操作中，除了赤字支出和廉价货币这两种无效而老掉牙的工具外，他们一无所有。他们抛弃了所有的学者气质和礼仪，高调地宣扬和支持着旧式凯恩斯主义奉行的那长久以来已经名声尽毁的政策。就他们而言，操着学院里宏观经济学的官话已经揭示了他们的学说毫无道理可言。更让人可笑的是，他们的正统模型是毫无意义的。在当前这场危机中，宏观经济学的建立者们本能地求助于简单化的凯恩斯主义补救措施，这无异于承认在战争结束后的时期里，他们在理解商业周期的原因和解决办法方面毫无进展。这揭示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深刻事实：当代的稳定政策秘密地建立在一个极其天真、老旧的经济谬论中，而自18世纪中叶以来，这个谬论已被那些非凡卓越的经济思想家推翻了很多次。这种谬论认为，总货币支出、总就业和实际收入水平之间存在着直接的因果关系。
在这本书中，哈耶克以凯恩斯主义的形式对这一谬论进行了精准深刻的批判，并论证了基于这一谬论推行相关政策的悲惨后果。但这本书包含的内容远不只对谬误理论和政策的批判，还蕴含着我们如何坚实而稳定地走出“萧条”（是的，哈耶克就是这样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讳，他使用了这个禁忌词）的处方。
简而言之，哈耶克认为，所有的萧条都涉及资源分配模式，特别是关于劳动力的分配，而这种资源分配模式与需求模式并不相符，特别是在高阶产业（大致为资本财货领域）和低阶产业（大致为消费品领域）之间。这种关于劳动力和需求的不匹配情况发生在之前的通货膨胀繁荣时期，是由货币和银行信贷扩张导致利率扭曲而造成的错误创业的结果。更重要的是，虽然那些通过赤字支出和廉价货币来治愈大萧条的尝试可能会暂时奏效，但是它们加剧了资源相对于需求的错误配置，只会使那必然发生的调整期推迟和延长。凯恩斯主义者之所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凯恩斯的著作中包含了一个隐含的假设——哈耶克在他的著作中确认了这一点，即凯恩斯错误地认为，失业通常涉及各个生产阶段各种资源的闲置。在这种意义上，凯恩斯经济学忽略了实际资源之所以稀缺的关键因素，即本科经济学原理课程中的驴桥定理（pons asinorum）。在凯恩斯的具有大量盈余的虚幻世界中，货币支出总额的增加确实会增加就业和实际收入，因为在当前价格下，人们会按照某种正确的比例得到每个生产过程中所需的所有资源。然而，正如哈耶克所表明的那样，在与稀缺相关的真实世界中，未利用的资源将是特定种类和特定产业中的特定资源，例如矿业或钢铁制造业中的工会工人。在这种情况下，支出的增加会提高资源利用率，但只有通过提高总体价格和重新利用这些闲置资源，把它们与已被利用的从其他产业中错误转移出来的资源结合起来，才能暂时使其重新得到利用。当生产成本再次赶上上涨的产出价格时，失业将再次出现，但这一次由于额外资源的错误配置，失业将以更严重的形式出现。届时，政府和中央银行将再次面临是允许失业还是扩大货币支出这样的两难选择，这就为不断加速的货币扩张和价格膨胀创造了条件。其间，失业率会不断提高，就像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初的“大通胀”那样。
哈耶克的选择是拒绝货币扩张，允许未利用资源的价格自然下降，从而使价格重新调整到当前可持续的货币收入水平。在这种情况下，未利用的劳动力和其他资源将通过价格体系的引导进入在当前货币支出水平上可持续的生产过程。如果市场可以对相对价格和工资率进行调整，那么这可以确保资源利用结构与资源需求结构的相互协调。相反，虽然货币总额的膨胀会使短期内的资源利用率提高，但是它导致了资源的不当分配，而这种调整必然又会导致另一场萧条。只有通过不断地利用加速通货膨胀来抵消相对价格的变化，这种调整结果才能被推迟，但永远无法被避免。
那些不同意哈耶克分析的人——正如当前主流宏观经济学家和政策制定者所做的那样——和那些提倡将日益增长的开支作为解决我们目前危机的灵丹妙药的人，他们生活在简单幼稚的凯恩斯主义的幻想之地。在那里，真正的资源稀缺现象已经不复存在，货币和信贷的匮乏是经济活动的唯一制约因素。正如哈耶克所指出的，这样的人不应该被称为“经济学家”：
我不禁想到，人们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在短期效应上——这种情况就相当于把注意力集中在纯粹的货币要素上，这不仅是一个严重而危险的智识错误，而且是对经济学家主要职责的背叛，是对我们文明的严重威胁。在理解决定业务日常变化的力量方面，经济学家对于实干家不怎么理解的东西也许给不了什么建议。然而，人们过去常常认为，经济学家的特别职责是研究和强调那些容易被未受过训练的人忽视的长期影响，并把对更直接影响的关注留给那些实干家，因为实干家无论如何只能看到直接影响，而看不到其他。
最近的救助计划和未来的刺激计划的目的是使金融资产和房地产价值重新上涨到与劳动力和其他资源的最优分配不一致的水平，而劳动力和其他资源的最优分配是由市场价格的自由相互作用决定的。如果向经济中注入足够的货币和开支，这样的政策就有可能在短期内冻结一些资源，让其他资源回到次优利用的状态，从而阻止或扭转我们目前的衰退。但是，这些短期支出治疗法的鼓吹者忽视了除此之外的情况：这种渐进式通货膨胀的长期后遗症将会导致更严重的危机和经济萧条。
随着房地产泡沫的破裂，流行于世的宏观经济学范式也随之破裂。对于21世纪前五年美联储针对通货膨胀施行的不计后果的货币政策风险，现代宏观经济学家未能提前敲响警钟。他们现在完全不知道如何逻辑自洽地解释其政策给不断加深的金融危机和影响全球经济的衰退带来的后果。相反，他们只能条件反射地开出早已过时的凯恩斯主义“刺激”政策——赤字支出和廉价货币，这肯定会导致漫长而痛苦的萧条。幸运的是，我们已经拥有了一种建立在长期可靠的经济推理传统基础上的商业周期（泡沫、危机和萧条）理论——它将引导我们走出当前的困境，并走向稳定和坚实的复苏。如果你想了解这种分析理论，那么没有比从认真阅读《老虎的尾巴》开始更好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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