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木心是不是大师,是一个相当无聊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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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羽戈1982(微信ID yuge20040712)
作者:羽戈
木心是不是大师,是一个相当无聊的问题,对孤独的木心和真正的大师同时构成了侮辱。如果一定要正面回答,只能说:尽管大师之称严重泡沫化,我依然不能同意称木心为大师。木心的价值不在大,而在小,以小我对抗被权力塑造的大我,以保存本我或真我;以个体化对抗风驰云卷的大时代与宏大叙事,以保存独立与自由。小是一种武器,最终则是对自我的成全。由此而言,木心之小,不是小时代之小,而比大时代之大还要大。
至于什么是大师,我愿意引用龙应台的说法。她把作家分作三种:“坏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伟大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的同时认出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刻的悲悯。”以鲁迅作品为例:“在《药》里头,你不仅只看见愚昧,你同时也看见愚昧后面人的生存状态,看见人的生存状态中不可动摇的无可奈何与悲伤。在《祝福》里头,你不仅只看见贫穷粗鄙,你同时看见贫穷下面‘人’作为一种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龙应台《我们为什么要学习文史哲?》)显然,鲁迅属于“伟大的作家”,堪称大师,木心充其量只是“好的作家”。与此相应,《一代宗师》里面,宫二姑娘称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转借以论文学,木心做到了见自己,勉强触及见天地,却未尝见众生。
相比大师,更适合木心的身份或标签,乃是智者。他的作品,更多是一己的悲欢,由于他竭力使自己隔绝于时代,所以从他之一己,难以窥见时代的悲欢,遑论众生的悲欢。伟大的作家往往起自人间,与众生同悲欢,木心更像一个旁观者,神色冷峻,端坐云端,他一度饱尝时代的苦难,终而选择了自我放逐,这使他得到了当世罕见的清醒与智慧,而失去了参与时代之痛苦与真理的机遇,他的作品没有时代的烙印,却也无时代的温度。阅读他的书,我们不会感到,他是我们的同时代人。他不见众生,众生亦不待见他。
木心书中的光芒,多为智者之言。譬如谈马克思:“明于析物力,陋于知人心,这是马克思理论的要害。”再如他自称一个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一个转了背的理想主义者。何谓智者之言呢,可能会点醒你,可能会刺痛你,然而仅此而已。他不可能写出“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这样的句子,这只属于鲁迅;更不可能写出“月冷龙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这样的句子,这只属于高尔泰,尽管他也曾“追赶监狱”,不过回归自由之后,他迅速转过身去,试图与过往的时代一刀两断。
《新周刊》曾与陈丹青谈木心,总结道:“木心与时代的关系,就是尽可能不与时代发生关系。”陈丹青说:“木心从来清楚这是怎样一个时代。他前半生做的事,就是不给时代吞没。”那么后半生呢?不管主动还是被动,他还得与时代发生了关系,譬如出版,回乌镇养老,以及临终之际的呓语:“那好……你转告他们,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单独囚禁,剥夺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时代阴影之沉重与残酷,于此可见一斑。话说人与时代的关系,是一个开放的议题,怎么选择,都是自由,底线之上,无须苛责。不过在木心身上,难题或困境十分显著:他的思想与作品努力不与时代发生关系,他的人却不得不与时代发生关系。其结局,便是连绵不绝的争议,也许还将持续,直到他被遗忘,抑或时代的面目彻底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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