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今天人们对官位的迷信是非常不正常的
按:近日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新书《文学如何教育》由东方出版社出版,4月18日,陈平原教授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杨早在北京建投书局,就新书出版进行了精彩对谈。本文摘录自陈平原教授在对谈中的部分主题。
▍“风起于青蘋之末”:
学者本来就应该走在时代前面
“说到底,‘人文学’是和一个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它不仅是一种‘技术’或‘知识’,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情怀'。”
——陈平原
关于《文学如何教育》的定位,大体上是在学术著作和散文随笔之间,比我以前写的众多专业著作,比如《作为学科的文学史》《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要好读一点,但又比一般的散文随笔专业一些,是一个专题性的、介于学术著作和大众随笔之间的读物。
这本书为谁而编呢?首先,不是那些对政治、金融、科技有兴趣的朋友,而是对人文、教育、文学这三个关键词有兴趣的朋友。
这本书不是一本全新的著作,其中有一些甚至是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文章,但是被编织到了一个完整的论述框架里,谈了文学教育的十个方面。为什么要这么编呢?我拒绝让这本书成为一本教科书性质的所谓“完整”的著作,虽然从出版社的角度考虑,可能觉得那样会更好卖一点,但我不愿意那样做。第一个原因是,那样必须做大量修整。第二,这些文章不是一个时间写的,而是展现了十年、二十年走过来的道路,是紧跟着整个社会的变化,一边观察、一边评论、一边前进的。
两天前,在我的家乡潮州,有人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在网上、微信朋友圈里经常会流传我的文章,一查是十年前的,最早甚至是二十年前的,为什么二十年前的文章今天还可以读,并且还不错?我说学者本来就应该走在时代前面,“风起于青蘋之末”,如果学者跟在时代后边,是没有出息的。所以如果在今天,听得懂、听得进去、愿意接受我说的话的人很多,甚至到了一呼百应的程度,那样我并不算是一个好的学者。当一个学者说出一句话、表达一个观点或者写出一本书来,大家都叫好,证明你跟大众的水平是差不多的,这样才可能有一呼百应的效果。一个好的学者,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情,十年以后才能感觉到他的价值,二十年以后大家会觉得他有预见性,这才是学者应该做的事情。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之所以愿意在这本书的各篇文章里注明,这篇文章写于哪一年、在什么地方发表,是因为这样大家在看的时候就会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意识到伴随着改革开放这几十年我们走过的路程。谈人文,讲我的忧患;谈文学,讲我的感慨;谈教育,讲我的介入——都必须把历史带进来。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不是一个只是用来接受的知识体系,我希望能和大家一起走过来、一起思考、一起阅读,这是我编这本书的基本思路。
▍对中国教育现状的三点看法
第一点,我对今天中国过分地强调家境、家族的优越性不以为然。大概是今年春天,我写了几篇怀旧文章,讲我在乡下长大的过程。有一些学生看了以后很惊讶,没想到老师是在那么个小地方的山村里长大的。他觉得老师祖上不是状元也应该是进士,没有这一类故事可以吹牛,也不在怀旧文章里把自己显赫的家世带进来,就让学生们觉得很惊讶。其实我觉得,绝大部分人都跟我一样,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所谓官二代、学二代、研二代,其实不是特别多,而且并不值得骄傲。
中国人对家世的过分强调,在我看来是有问题的。今天中国人的族谱,都会写我们家里曾经出过什么名人,包括我回家时,人家也说:“你做得不错,祖上是哪一支?”我说我父亲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父母亲都是这样,祖上也差不多,从来没有找出我跟陈后主或者其他姓陈的名人有什么关系。我不相信这种族谱。
中国人的族谱绝大部分都是明代后期编的,诸位可以去看一下,在广东和福建,大致有这么几个大的姓氏,有人说“陈、林、蔡天下居一半”,这几个姓氏在我们那里人口特别多。我家是从泉州迁过来的,再之前是从中原迁到泉州的,但是颖川陈氏又是如何影响到这里的?没必要这么拉关系。今天中国人一大堆的族谱、一大堆的家世,我是不太承认的。而且这种说法很容易让人推卸自己的责任,把自己的努力全部寄托在家族所谓的曾经有过的辉煌上。净是阿Q那一类的说法:我祖上比你还富呢。这是我想讲的第一点。
第二点,我对中国人对官位的迷信特别不以为然。在我读书的时代并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们经常说大官是好人还是坏人,而今天已经没有好坏了,只有大官。以前在阶级斗争时代,假定家乡有个亲戚是国民党的师长,我们都会避而不谈,因为怕受连累。而今天已经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秦始皇还是唐明皇,只要是官就行,所有的人动不动就说什么级别。我读书的年代没有副国级、正部级、副省级、副科级这一大堆的论述。可是今天经常会有人这样问。甚至有人问我,你当过中文系主任,北大中文系主任是什么级别?所有的人都问你是什么级,所有的人都迷信官位,这个状态是非常可怕的。
几年前在一个重要的活动上,主持人问我:除了北大中文系教授,你还有没有别的更好听一点的头衔?我说没有,就是北大中文系教授。很不幸,北大中文系主任我当了四年,退下来以后,至今还有人会这么介绍我。我说你知道吗,教授比主任大。教授是永远的,主任是短时期的,而且真正做得好的人,只要一个教授头衔就行了。今天中国这个迷信官位的状态是非常不正常的。
我毕业的大学叫中山大学,中山大学在广州,那个校园原来是岭南大学。1923年孙中山到岭南大学视察,题词:“学生们要做大事,不要当大官。”这句话就刻在岭南大学的礼堂前面。我读大学的时候每天经过那里,每天都面对孙中山的题词。结果有一年回去的时候,那个题词不见了。我就写文章批评,觉得这是中山大学的灵魂。中大马上给我打来电话说:“陈教授,不是这样的,是因为装修,题词还会重新放上去。”果然后来又放出来了。到今天为止,中山大学还是以这句话为荣。
中大标志性老建筑“怀士堂”外墙上镶嵌着孙中山先生1923年在岭南大学发表演讲的题目“学生要立志做大事,不可做大官”。
我经常回中山大学去参加校方组织的活动。我的同学是当广东省委副书记的,但校方为了表示他们对教授的尊重,在介绍的时候都是先介绍教授,然后才是某某书记。我知道,当然是省委副书记对学校的贡献更大,可以给大学帮很多的忙,而我只是一个教授而已,但学校希望用这个办法体现对学问的尊重。他们解释得很科学,说远方的客人要先介绍,我是从北京过来的,其他人就在广州。我的同学也不会计较,因为他们有足够的自信,知道当官的力量比一个教授大得多,所以不会介意学校先介绍我再介绍书记。
但是后来越来越令我不高兴的是,在好多会议上,可以看出主席台上是按照级别排列的,从大到小,而且有时候如果来的是大单位里的小官,也要坐到前面。比如说教育部来了一个处长,也必须安排在前面,因为他代表了上级。诸如此类的排列顺序让我感到非常困惑,好在我已经习以为常了。经常会碰到主持人说:“今天到会的有某某部长、某某省长、某某厅长、某某处长,因为时间关系就不一一介绍了,在座还有什么什么人‘等’。”我就属于那个“等”。我已经非常习惯了,一点没有脾气。但我不知道我的学生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状态,也不知道在这种风气影响之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会是什么样子的。
前天,在我的师兄老温的座谈会上,有一个朋友说起来,他参加家长会,老师让孩子们各言其志,有人要当大官,有人要当商人。他特别伤心地说:“我们当年读书的时候各言其志,都说要么当科学家、要么当医生,今天怎么都这个样子?”后来终于有一个孩子说要当警察,老师很高兴,问他为什么想当警察,回答是:“我想抓谁就抓谁。”还有另一个孩子说的也让他很惊讶,说想当小公主,爸爸回去后告诉孩子说:“孩子啊,没希望了,你爸爸不是皇帝,你这个小公主是当不了了。”
诸如此类的这一系列的风气变化让我们觉得很难接受。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来的时代不是这样的。今天的传媒和影视所灌输的竟然是这样一套制度,当年毛泽东说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治舞台的时代”今天又回来了。基本上都是这个样子,所以我有点伤心。
陈平原(右一)与杨早在新书分享会上
最后一个问题,我在大学教书,突然觉得今天的孩子变得特别脆弱。昨天我给我的师兄老温写的文章,题目叫《百战归来仍战士》,就是打了大半天仗回来还仍然是战士的气质,老兵不死的意思。因为师兄现在75岁,还在读鲁迅,而且做了好多好多工作,回过头来还保持这个信念,我觉得挺好,所以就取了这个题目。我一个早年的学生说听了这句话特别感动,想起20年前他跟我读书的时候,我说过一句话,他至今记忆犹新而且到处传播。是什么话呢?我说:“做学问不容易啊,古来征战几人回。从政如此、经商如此、做学问也如此,没有这样的信念就不要进来。”就是这句话让他记了几十年,再三传播。
而今天,我再也不敢跟学生这么说了,最近20年,学生们突然间变得特别脆弱,老师必须不断地说好话,稍微说重一点,学生马上就会接受不了,很伤心,很脆弱。我在想这是为什么呢?从小学到中学,最近20年,教育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据说是跟美国人学的。美国人都是鼓励、从不批评,今天说你特别好,明天说特别特别好,后天说特别特别特别好,只有这么鼓励,孩子们才会长进。我问了个美国人,你们有这么傻吗?他说没有。
其实,越差的学校,越是以鼓励为主,精英学校从来不是这个样子,都跟中国人一样,“古来征战几人回”,没有这种信仰、这种意志,你是走不到最后的。当然,为了让大家都安心,越差的学校越是哄你毕业就行了,只要你不跳楼,能够平平安安地走出校园,至于学什么、多大成就,跟学校没关系。所以每到毕业前夕,学校的校长、老师们都必须在安全第一和学术水平之间保持一个必要的平衡。但这个状态我觉得不太理想。其实还是那句话:古来征战几人回。如果像我刚才说的,“百战归来仍战士”,我觉得挺好的。当然,很多人不赞成,但是这种状态、这种竞争,或者说这种境界,至今依旧值得留存。
▍关于读书的几点感慨
“大学的意义,主要不在于教你多少知识,而是教会你读书,养成好的眼光、习惯、方法和兴趣,这比什么都重要。”
——陈平原
最后我再说两三个事情,一个事情是我在北京看书店,这次回潮州的时候也问了当地的书店。潮州是一个小地方,我小时候很喜欢去城里的新华书店看,这次问了新华书店的老总,他说现在基本上95%只能靠教材,其他书籍只占5%,这其中还包含政治读物。这让我很伤心。还有个朋友,他跟朋友们做了一个网红书店,说很多人来打卡,打完卡不买书,他们只能靠咖啡、靠饮食坚持下去。幸亏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读书人之所以投这个事情,不靠它挣钱,只是一种关怀、情怀。即使这样,运营起来也不是很容易。
那些小的城市是这样,深圳则不一样。我去年特别感慨,因为我是深圳南山区的文化顾问,帮他们做了点事情。南山区虽然级别不高,只是深圳的一个区,但那个区科技实力很强,因为华为、腾讯等等都在那儿,他们开玩笑说跟美国打贸易战、科技战,最后变成了南山区跟他们打。我跟他们说,有了科技之后,你们还缺文化,科技和文化是不太一样的,除了科学技术之外,如何安顿生命也是值得关注的。他们做起事来很容易,去年就告诉我下决心马上做,第一件事情是在百度大厦里设了一个全自动阅读的书亭,然后买了很多很多书,也包含了我的好多书,把这个书亭命名叫“平原轩”。他们准备在深圳市办20个这样的书亭,无人看管,只要用身份证预约登记,就可以在那里读书、写作、看书。每一个书亭用一个名人来布置,我们都没有拿钱,只是命名,有事情的话帮一点忙。所有的居民只要有身份证就能预约,在那里学习、看书,提供了很多的方便。
第三个感慨是,刚才杨早说学生初中毕业上了高中以后,就会被功课困死,而我感慨的则是人们在大学毕业以后进入职场,就不读书了。现在,理论上中国同龄人口中上大学的比例是50.6%,两个人就有一个人上大学。所以现在大学毕业,只是有了知识、能够养家糊口。走上社会以后还读不读书?这是我关注的。
两三年前《石家庄月报》的一篇报导让我很感动。石家庄的一个快递小哥,在他的三轮车后面贴了一张广告图,引了我演讲里的一段话,《文学如何教育》这本书里也有收录:
“要是有一天,你半夜惊醒,发现自己已经好久不读书,而且没有任何异常感觉时,那就证明你已经开始堕落了。不是说‘读书’这行为有多么了不起,而是远离书本本身,说明你已经满足于现实与现世,不再苦苦追寻,不再奋力抗争,也不再独立思考了。”
快递小哥把这段话贴在他的车后面,每天走街串巷去送快递,记者觉得很惊讶就把他拍了下来,然后问他:是不是特别喜欢读书?他说,他文化水平不高,但希望大家多读书,希望他的孩子好好读书,所以他每天骑车送快递,把我的话当成一个广告到处周游。
我对此很敬佩。因为国家、纳税人给我钱,让我衣食无忧,我在家里读书是很正常的,一点骄傲都没有。我是职业读书人。经常有人对我说你很辛苦,我说我一点都不辛苦。我不能说辛苦,因为读书是我的职业,可以读书,然后生活无忧,我觉得这是很幸福的事情。别人给了我钱,我一点都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刻苦攻关啊,这是我的爱好,也是工作。如果像那个快递小哥那样,生活不容易,每日奔波,还想着要读书,那才值得夸耀。
北大举办了袁行霈老师纪念文集的首发式,我想起他一件事。大概20多年前,他说:“第一你生为人,第二你生为健康的人,第三你生为一个能够进学校念书的人,是应该感恩的。”我想是这样,有能力读书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有能力读书而且帮助别人那是更幸运的事情。这就是我今天想在这里跟诸位分享的读书体会。
我这次回学校,宣传部门说:“是不是要挂一下世界读书日?”我说:“不要吧。”我老觉得别的不用纪念,读书必须纪念,可见读书很弱势。如果是真正重要,比如娱乐、吃饭,没必要设立一个专门的节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必须出来说读书很重要,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所以我不希望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