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糊涂”,乃是独立思考之前的一种状态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弱光暖微道 Author 钟 琪
漫谈“糊涂型思维”
哈耶克曾在一篇《两种心智类型》的文章中,将学者约分为“记忆型”和“糊涂型”两种思维模式。“记忆型”(the memory type)熟知本学科的知识,多为本领域的专家,并能象蒲公英一样播撒知识,这类人容易被社会辨识,也容易得到世人的认可和敬重。
而接近“糊涂型”(the puzzlers)思维者,更长于原创型创新,不囿于专业藩篱擅长在“未有之域”进行垦荒,这类人不但不容易被辨识,而且容易被误解,常给外界留下“糊涂者”的形象。而人类许多文明成果,多是他们孤独采撷而来。
哈耶克的这种思考虽然更多基于科学研究领域,但其实在文学哲学思想等领域这种现象也很普遍,细思是具有共性的。
对生活本质有深刻洞察,对生命内核有至深体验,并多有思想结晶的大师级作家,多接近于“糊涂型”思维,孤独是常态,比如叔本华、纪伯伦、显克微支、福克纳等哲学家、作家,不但生活中多是“糊涂者”形象,而且有深邃洞见的作品,价值被发现也是曲曲折折,他们的思索轨迹,更象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成为人类的一个隐喻。
其中陀斯托耶夫斯基则更为典型,不仅仅是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被置入两难困境,运用复调手法极度扩大了人在善与恶间彷徨、争斗的心理活动,以“糊里糊涂”形象示众,而且陀老本人的现实生活在外界眼中也是“糊涂的行动者”,毕竟外界更多是通过外在行为举止来得出印象,并不能直接看到动态的思想。当然,哈耶克引用怀特海“头脑糊涂乃是独立思考之前的一种状态。”也是非常妥帖的。
实际在哈耶克之前,英国哲学家伯林在分析托尔斯泰的作品和思想时,通过刺猬与狐狸,很形象地将人的思想进行了区分。“狐狸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狐狸型思想接近于“记忆型”,百科全书式,多知的标签特别容易走到领域的前沿,也很容易被社会认可接纳;而刺猬型思想接近于“糊涂型”,思想深邃,穿透力强,专注于自己关心的事情,不管在哪个领域,总是化繁为简,以一己之力构筑认识世界的体系,就象刺猬一样觅食时“笨笨拙拙”,但至始至终都有自己的“防御体系”。
创新前的独立思考过程,常常呈现的便是一种“糊涂型思维”模式,从一种混沌状态(实际上是具象的整体),调取所有的理性思考,在直觉(实际上更多是天赋)驱动下,一点一点将图面上模糊的细沙抹拭掉,一点一点拓宽边界,陷入“绝境”和发现洞天会不断交替出现。所以爱因斯坦曾对孤独的思考创新过程有过著名论断:“没有认识论,就人们可以想象到的情形而言,科学就是原始的和混乱不堪的。”
这么多前辈留意到“糊涂型”思维,说明这种倾向于创新开拓的思维对推进人类文明意义极大,从某种意义上讲,创新便是破坏加重构,但在一个约定俗成、条理化的社会中,不断突破既有规则,不断“越界”的“糊涂者”也确实不容易被发现和接纳,最起码在现有的教育环境中,他们是没有优势的。
哈耶克则比他的老师米塞斯(一位意志坚定、极富创新洞见的经济学家和思想家)更为幸运一些,当然,这也与当时世界局势变化密切相关。所以哈耶克在另外一次著名演讲中,也提到了专业化与跨越专业的“两难困境”。
生活中,哈耶克如“刺猬”一般专注于自己的研究体系,对一些讲座,尤其是重要学派及理论并不能完整复述,“如果不把一个复杂论辩的论证步骤或者有用的信息纳入我自己熟知的思想框架之中,那么我就始终无法记住这些东西,而不论时间长短。”而且因为经常遗忘许多东西,哈耶克称他也常常给人留下“头脑糊涂”的印象!
倘若不是时局、环境的变化,他那些先前被漠视、被围攻极富洞见的思想,被接纳认可可能也需要岁月长久地淘洗。
其实向上追溯,这种近乎天才类的“糊涂型”思维,在中国传统中也留有痕迹,其中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的思想学说,更接近于狐狸的“糊涂型”思维。
孔子创立以“仁”“礼”“乐”“和”为核心的儒家思想无疑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重要部分,“有教无类”“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等《论语》中的学说对后世影响巨大。
但孔子本人呢,周游列国,他的“仁政”学说并不见容于任何一位国君,所以才会有“颠簸流离,游说列国,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可终日”,以世俗的旁观者眼光,孔子难道不象一位不通世故的“糊涂者”吗?
同样,以“兼爱”“非攻”为核心创立墨家思想的墨子,主张“无为而治”的老子等诸家,在春秋战国也多是“孤独的思想家”,他们追求和谐、反对战争、期望和平的愿望成为后世的重要思想遗产。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后世已经成为有独特发现人才眼光标签的“伯乐”,九方皋相马也成为传统中发现人才的一个隐喻。伯乐为一心慕贤的穆公推荐了相马名士九方皋,但在相马过程中,发生了许多尴尬之事,本为明显标记的“牡而骊”,九方皋却言“牝而黄”,表面特征都看不清,令穆公大为恼火。后伯乐便说出了千古名言:“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见,视其所视,而遗期所不视”。
得精忘粗、见内而遗外不正是刺猬化繁为简,专注事物本质的“糊涂型”思维吗?
(本文已刊《经济学家茶座》第90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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