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周瘦鹃故居：腊梅树下寻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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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京老克

本文已经公众号“南京老克”授权转载

苏州紫兰小筑是我一直想来的地方，它对我的吸引，不仅仅紫兰小筑是真正意义上的私家小园林，更重要是原主人周瘦鹃先生是真正意义上的旧式文人，与世无争，读书写作爱花草盆景，正是我辈期待的读书人理想的生活状态。记得几年前，我读到周瘦鹃在文革中投井自杀悲剧故事时，当时我坐在编辑部电脑的面前，悲愤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情感密码的——从此走进紫兰小筑就是我心中的念想，我后来两次去苏州都寻找到王长河头3号，因为跟紫兰小筑的主人不熟，只能在墙外转一圈。直至这次无锡武频圆贤弟的有心，帮我联系了周瘦鹃最小的女儿周全女士，还专程陪我完成这篇文字采访，感激！

——题记

王长河头3号坐落苏州凤凰街上某条不起眼的小巷里，要不是门头旁边挂着一个“周瘦鹃故居”的牌子，很难猜想到这是当年大名鼎鼎的紫兰小筑。苏州就是这样，外表不起眼，推开门，美景却藏在院子里。

周瘦鹃，民国时期著名报人兼文人，文学翻译家，小说家，散文家，后来又成为苏派盆景艺术家。没想到那场所谓文革红色风暴，让他惨遭到批斗，并将他十几年苦心经营的园子毁于一旦，对人生的绝望和愤慨，让他那天深夜选择投入自家井中。

提起周瘦鹃，就想到民国时期的鸳鸯蝴蝶派小说，这类写才子佳人情爱的小说，在当时受欢迎的程度，相当于现在被热捧的言情电视剧，可叹后来用政治标签来抨击，把这个影响力很大的小说流派弄得灰头土脸。在今天看来，鸳鸯蝴蝶派小说流派承袭中国古代小说传统通俗文学的路子，他们和其他文学流派一样，共同构成近代文学史的整体景观。

说起来周瘦鹃也是资深媒体人，当年是中国影响最大的《申报》副刊主编。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周瘦鹃与鲁迅、张恨水、梅兰芳等许多文化名人都有交往。在那个时代巨大变迁中，有人选择进，有人选择退，而周瘦鹃就是选择后者，从上海的文学圈和媒体圈，退回故乡苏州，买个小园子与家人团聚，养花弄草，安享晚年。

那天下午，我们在王长河头3号那个小门按下门铃，开门的是笑意盈盈的周全老师，周全是周瘦鹃先生最小的女儿（周家共10个孩子，取义十全十美），她属于那种典型的大家闺秀，待人接物气韵生动，看上去就像四、五十岁的年龄。记得我们刚在那间“爱莲堂”椅子上坐下，她捧上茶水后，就给我们讲述这座院子的变迁情况。

周全告诉我们，1931年，她的父亲回苏州买下这个园子，用了所有稿费和积蓄，还和上海朋友借了金条。这座破败园子原来是清代大书法家何绍基后裔的产业，当初父亲就是被园里的一株素心腊梅和一簇天竺所吸引。

那天，周全带我们走进园子，一眼就看见她所说的那株“素心磐口”腊梅树，在冬日午后阳光下，满树的腊梅晶莹剔透，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腊梅，不由在树下仰头暗自赞叹，睹物思人，也让人暗自神伤。周全告诉我们，树东边的二楼当年就是父亲的书房“延年阁”，我当时觉得心里被震了一下，仰起头用手机拍这株腊梅树，还把二楼书房作为背景带下来——我们很在乎腊梅树和书房，正是我们心中期待的文人风景。

我们走进来之后，才发现园子其实很大，这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北面一排是居住区，园子里种满花草树木。周全告诉我们，刚喝茶的客厅叫“爱莲堂”，“不要小看这个客厅，当年周恩来、邓颖超、朱德、陈毅、叶剑英、刘伯承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沈钧儒、田汉等众多海内外著名人士先后在这里做客。”客厅西侧的三间房，以前全是清水地板房，还铺着地毯，分别用来摆放父亲的书籍、古玩、字画，客厅东侧的两间房及二楼，以前是父母和几个子女的卧室。

周全说，文革中父亲多年精心培育的600多盆景被运走，据说现在散落在虎丘、拙政园和留园，本来这些盆景可以返还一批，可是多年后已经认不出模样。父亲不幸逝世后，这座院子先后搬进来残废军人和家属、造反派的头头等房客，他们在里面整整居住了10年。周全说，爱莲堂就是那时候被被隔成两半，地砖是被劈柴火弄破的，至今园子水泥地上还有被轮椅车碾过的痕迹。院子还有一处花房，当初是造反派的父亲住在里面的。

“我母亲很了不起，她带着我们几个儿女一直住在里面，尤其是文革后落实政策时，我母亲经过不屈不挠的努力，终于让房子归还我们周家手中。我的母亲2005年去世，享年91岁。”如今客厅里还并排挂着父亲周瘦鹃和母亲俞文英的照片，另一面墙上还挂着某位著名画家为她母亲90岁生日所画的寿桃图。

周全说，以前园子中间都是参天大树，有香樟、重瓣紫藤、白皮松、孩儿莲、红豆树、桂花、古柏等名贵古木。尽管周全一再强调现在的园子已经面目全非，但我们依旧可以看到园内花草树木茂盛，一片生机勃勃。

我们再往东走，有一个露台，上面有假山石，上面有“紫兰台”字样，原来台子上一片嫩绿的叶子就是传说中的紫罗兰。周全告诉我，紫罗兰一年开两次花，一是早春二月——叶子还没长出来，它就开一次花，二是金秋十月开花，只是花没有春天开得茂盛。

提到紫罗兰，就让我们想起周瘦鹃那段动人的初恋故事，当初穷学生周瘦鹃，在一次演出中，相识长相秀美的富家女周吟萍，两人一见钟情，用书信谈起了恋爱，后来无奈遭到周吟萍父母反对，将女儿许配他人。据说周吟萍结婚一年后都为周瘦鹃保持女儿身，可见那个时期的女子多么纯粹，周吟萍英文名violet，即紫罗兰之意。

周瘦鹃从此“一生低首紫罗兰”，他的文集有《紫罗兰集》《紫罗兰外集》《紫罗兰庵小品》等，他创办的刊物中有《紫罗兰》和《紫兰花片》，连写信都用紫墨水——多么动人的情感，紫罗兰已经化为他一生的精神寄托。

后来，我们在那间花房里，看到正在开放的紫罗兰，紫色的花瓣像绸缎一样，真美。周全说，有很多人都想来要紫罗兰，都被我们拒绝，理由是这是家花，不能随便送人呵呵！不过，那天周全特意采了一朵紫罗兰送给我，一时间让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只能对自己说，只有回去好好写文章，来感激周全老师对我的礼遇吧！如今这朵紫罗兰被我用塑料袋装好，静静地贴在家中书桌的音箱上。

那天，周全领着我们在园子里转悠，那口井我一直不好问，既想看到又怕看到，结果那口井还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面前，只是井栏已放上一块方形石板。

井的旁边有一棵树，周全将一片叶子折断让我们闻闻，一股清香非常好闻，原来这是一株稀有的树，叫“孩儿莲”。据说，原来的那棵“孩儿莲”已经死去，但在这棵老树根部，意外发现还有一段活着的细枝。于是，周全把这根细枝重新扦插种养，浇水、施肥、精心呵护，又奇迹般地复活，在井边亭亭玉立。

再向南，还有一片水池和假山，假山后面就是周瘦鹃生前所建的梅屋，当年每到初春就会陈列各种梅瓶、梅桩盆景供朋友来参观。在水井的右边一大片空地，以前是养金鱼的地方，最多的时候有几十缸，都是好的品种，下面是养金鱼，上面放盆景。

周瘦鹃能诗文、精鉴赏、风流清雅，因此他创作的盆景极富诗情画意，其中有仿宋人范宽的“长江万里图”，仿明人唐寅的“焦石图”，仿名人名篇陶渊明的“桃花源”等等。周瘦鹃做盆景非常专业，周全告诉我，家里都堆放订制或收罗起来的好盆，红木架子也是请木工专门定制的。记得当年上海科技电影制片厂还特地来摄制了彩色纪录片《盆景》。       

江南许多文化形态都是文人参与创造的，比如园林、昆曲、紫砂壶、明式家具等等，周瘦鹃最大的功劳，就是将他的文人审美注入盆景创作，给以往呆板匠气的盆景注入了书卷气息。比如在过去盆景艺人眼里，只有虬枝枯干才是上佳的选择，而周瘦鹃发现了盆景的另一种美——稚拙，在他的手下，一枝细竹，一弯嫩枝，也能成为绝妙小品。这应该是周瘦鹃盆景艺术最高超的地方，可惜因为他的去世成为盆景艺术的绝响。

那天周全还领着我们看了300多年的红豆树，200多年的古柏， 136年的白皮松，115年的桂花树，120年的构骨树，在一座水泥架下有两株近150年的紫藤，其中一株开紫色的话，另一株竟然开粉红的花。

我想紫兰小筑最大的魅力就是打上周先生的个人审美印记，这些花草树木，鱼虫盆景都是他内心精神的折射。人生在世，能有机会领略这些奇花异木的绝美风景，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其实，周瘦鹃的贡献不仅在于文学创作和盆景艺术，还有园林等文化艺术的保护。周全介绍，父亲早在50年代初就提出了全面整修苏州园林的建议，还参与修缮拙政园、留园、网师园、沧浪亭、狮子林、怡园等园林，为苏州园林后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打下了厚实的基础。

周瘦鹃在他62岁时生下周全，老来得女——对她的爱可用“爱不释手”来形容。在周全的记忆里，父亲就是一位慈祥的老爷爷的形象，他平时在家爱穿中式衣服，戴一副墨镜。父亲非常勤奋，自称是“文字劳工”。那年苏州大学教授范伯群主编《周瘦鹃文集》四卷本，仅搜到的文稿就达30多斤，后来是用拉杆箱拉到出版社的。

“父亲写作时，我们小孩子是不能去书房的，只有母亲偶尔会上去。夏天，父亲写作时，母亲就站在一旁轻轻摇着鹅毛扇，为父亲扇风。”至今，周全依然印象深刻。

周全还告诉我，当年在园子里还有一座茅亭，杉木柱子，青石板桌子，可以在里面喝茶赏花。在父亲的接待客人的屋子里，往往是高朋满座，吟诗拍曲，欣赏古玩字画，评点新创作的盆景。父亲有时高兴还会敲磬（一种古老打击乐器），发出“咣咣咣”的声音。到了晚上，有时父亲会请松鹤楼的厨师烧几道大菜，挑了提盘篮送过来。苏州老一辈文人程小青、范烟桥、蒋吟秋、谢孝思等人都来吃过饭。

我想，如果没有那场十年文革浩劫，这些与世无争的旧式文人，依旧会用他们的生活美学和生活方式，过自己的小日子。感慨那一代文人已经过世，他们的审美生活和艺术趣味再也无法复制，我们只能用走近来感受一缕清香。

记得离开紫兰小筑时，有心的周全老师还让笼里两只八哥与我们招呼一下，可能我们是生人，其中有只八哥突然间鸣叫了两声，嗓音清脆嘹亮——至今回想起这个场景，好像在梦中一样！

下面是周全老师所拍摄紫兰小筑不同季节的花草，感谢分享！

我静静地写，你静静地读。

【完】

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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