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連翔:清華簡《五紀》中的“行象”之則與“天人”關係
賈連翔:清華簡《五紀》中的“行象”之則與“天人”關係
清华简《五纪》以天下有灾殃,“后帝”通过“修历五纪”平息灾祸为背景,详细论述了一套内容复杂、逻辑谨严的“五纪”系统。其中简79-97,继阐述后帝所修建的宇宙、道德和神祇体系之后,又将这套系统与人体相结合进行描述,内容独特,引人关注。本文就此谈谈我们的初步认识。
简文以“后事咸成,万生行象则之”句为这部分的领启,句中的“象”应指人体之象。从《五纪》通篇内容看,其“底本”或所取材的文献资料原应配有多幅图式,人体这部分文字体现出的这一特征格外明显,其内容可视作对一幅图式的描述,并在此基础上将与人体相关的法则加以引申。这部分内容包括三个方面。
其一,人体各部位的神司及其与六旬、十二辰的配应关系。
《五纪》前文在介绍“掌忠司算律”“掌礼司章”“掌仁司时”“掌义司正”“掌爱司度”五德内容时曾记载三十位神祇,它们应是在当时所有的神祇中挑选而得,这从“五祀”中只有“门”“行”二者即可明晰。[1]这三十位神祇除可以六位为一组司掌五德之外,每位又可司掌人体的一个部位,以及一日。十日为旬,简文又将这些神祇每十位分为一组。其文曰:
天为首;地与四(简79)荒与行、明星、颛顼、司昷为脊,甲子之旬是司。高大、大川、大山与月、娄、
三十位神祇只能司掌三旬,而干支纪日是以六旬为一个周期,对于其余三旬的神司,简文则采用了别样的挑选方法。先是选取了十个星象,即北斗、南门以及二十八宿中的大角、建星、箕、
此外,又以十二位“大神”司掌人体的十二“大骨”以及十二辰。其文曰:
南冘<方>右肩,东冘<方>左肩,北冘<方>左䠋,西冘<方>右䠋。西柱右肱,东柱左肱;西柱右股,【八二】东柱左股。左南维左臂,右南维右臂;北维之右右骸,其左左骸。是惟大神,掌大骨十二,十辰又二是司。【八三】
“四冘”或即“四方”,蓋因早期文字“冘”“方”形近而發生了混訛。“四维”于此又有“左南”“右南”“北之右”“北之左”之分,过去对传世文献中的“四维”曾有四方和四隅两种不同的解释,这里似乎对两者都有体现,为我们重新认识“四维”的概念提供了线索。上述十二“大神”和四十“祇”所司掌的内容,可完整地勾勒成一幅人体图式,我们试做了推拟(图一)。另值得注意的是,简文此段是以“前三旬——十二辰——后三旬”为叙述顺序,这似乎也是由图式转化成文字而形成的特别现象。其二,将人体与数算结合,进行尺度的建立。
简文叙述确定尺度的基本方式和原则为:
武跬步走趣,两足同度曰计,拳扶咫尺寻,再手同度曰袤,是谓计袤。标躬惟度,四机组律,道(简90)盈纬十。(简91)
武、跬、步都是由足(下肢)所建立的长度单位,拳、扶、咫、尺、寻则是由手(上肢)所建立的长度单位,简文称此方法为“标躬惟度”,很容易让人想到《大戴礼记·王言》“布指知寸,布手知尺,舒肘知寻”的记载。[3]《说文》亦称:“尺,十寸也……周制,寸、尺、咫、寻、常、仞诸度量,皆以人之体为法。”[4]在上述方法和原则之前,简文还有一段颇为费解的内容,仔细想来应是对这些长度单位的数值和进制的介绍。其文曰:
三曰固,四曰抚,八(简88)曰利,廿曰变。四曰机,二曰巧,十曰好。(简89)
《国语·周语下》:“夫目之察度也,不过步、武、尺、寸之间”,韦注引贾逵说“半步为武。”[5]《小尔雅集释》胡世琦曰:“《类篇》引《司马法》:‘凡人一举足曰跬,跬,三尺也。两举足曰步,步,六尺也。’”[6]武、跬都是半步,长三尺,故谓“三曰固”。《礼记·投壶》:“筹,室中五扶,堂上七扶,庭中九扶。”郑注:“铺四指曰扶,一指案寸。”[7]“扶”或作“肤”。《公羊传》僖公三十一年:“肤寸而合。”何注:“侧手为肤,案指为寸。”[8]拳、扶是四指宽,卽四寸,故谓“四曰抚”。《说文》:“中妇人手长八寸,谓之咫。周尺也。”[9]咫是八寸。《说文》又记:“度人之两臂为寻,八尺也。”[10]寻长通常等于身高,每人寻长有别,故或云“七尺曰寻”,[11]或云“六尺曰寻”,[12]简文似是取八尺,与“咫”合观,则可谓“八曰利”。寻长是拳、扶的二十倍,故谓“廿曰变”。上述尺度单位数值各不相同,最小的单位是拳、扶,转化为通行尺寸都是四寸长,故简文称“四曰机”“四机组律”;咫长是拳、扶的二倍,步长是武、跬的二倍,都是二进制,故又称“二曰巧”;而寸、尺之间是十进制的关系,故又称“十曰好”“道盈纬十”。[13]
其三,人体病灶与神祇祟主的对应关系。
简文曰:
作有百祟,在人之出。占民之疾,羣神(简91)羣祇,掌其肢节,上下左右,有辰与日。凡民有疾,自腰以上,是谓兴疾,天鬼祟。自腰以下,是谓辟鬲,地鬼(简92)祟。疾处颈、脊及尻,是谓耆,诅盟祟。疾处腹心肺肝之中,是谓窘,人鬼祟。疾处四肢:骸、足、股、(简93)肱,是谓武疾,无良、不壮死祟。
“祟”,《说文》谓“神祸”,在战国楚地卜筮祭祷类简中是十分常见的内容。简文将“祟”分为“天鬼”“地鬼”“诅盟”“人鬼”“无良、不壮死”五类。其中“天鬼”“地鬼”“人鬼”可与《周礼·春官·大宗伯》所述“天神”“地祇”“人鬼”合参。“天鬼”“地鬼”也与“五纪”中的“大神”和“示(祇)”相应。[14]“人鬼”似可与卜筮祭祷简中出现的祖先、亲属一类人物相应。[15]“诅盟”原写作“祖昷”,当即楚简常见之“此段内容无疑为我们解释楚地卜筮祭祷中涉及疾病类的举祷提供了一把钥匙。比如包山简223、224号所记的一次占卜,是因“左尹”患有“病心疾,少气,不入食”的症状,按诸上文,应属“人鬼”作祟,这次占卜之后的举祷恰以“亲王父”“司马子音”为对象。[20]当然,《五纪》作为一种理论模型,与实际占卜举祷之间必定存有差距,也可能只是当时流行的众多理论中的一种,但这里所提供的确定祟主的方式,可为我们理解当时巫祝理论的构成,以及直至秦、汉还在延续的祝由术等,提供系统参照。
最后谈谈《五纪》中所涉及的“天人”关系问题。简文多次出现“天”,然其义与大地相对,指苍穹,是一位具体的神,与我们传统上的以“自然”为涵义的“天人”之“天”是不尽相同的。但仔细玩味,《五纪》通篇又都是在阐释自然规律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们知道,战国时期已然并行起“天人合一”和“天人两分”两种不同的“天人”观,前者是对西周时期“以德配天”思想的进一步发展,而后者在孟子、荀子的思想中都有体现,郭店简《穷达以时》亦有“天人有分”之说,[21]常被认为是对前者的反动。在“五纪”体系中,明确指出各类神明是自然界的代表,负责沟通“天”“人”之间的关系,不仅是星象历数、山川物产、伦理道德,甚至是人体各部分也都由诸神来司掌。人主观上希冀神佑,惧怕神责,在客观上就遵守了这些法则。与此同时,简文记述一部分“大神”早在黄帝大战蚩尤的远古时期就已成为后帝之臣,暗示了后来的执国柄者也就自然地继承了与神沟通的能力。这样一套逻辑,显然是将自然规律与人事牢牢栓在了一起,其思想内核当属“天人合一”,其作用是为执政者所做各类活动提供依据,更有利于政治统治的需要。这类思想到了汉代,以董仲舒为代表而集其大成并加以系统化,对中国思想史乃至整个封建社会的政治统治,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现在看来,董氏思想的诸多特点及其形成方式,与《五纪》有颇多相似之处,极可能是对类似战国思想的模仿和改良,二者的关系颇值得做进一步深入的比较研究。
关于《五纪》的思想特征,还有一点必须要指出。简文前面已完成了礼、义、爱、仁、忠五德与青、白、黑、赤、黄五色等内容的相配,若再将之与金、木、水、火、土进一步配应,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五纪》全文却没有完整地出现过“五行”的内容,这一点特别值得注意。《五纪》作者看上去是在刻意回避“五行”的内容,[22]若站在战国思想特征多元性的角度看,“不涉五行”或许体现了当时数术思想的某个种类的特点,与后来的《春秋繁露》等又有极大的不同,这也是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的问题。
图一 《五纪》人体推拟图
注释
* 本文为北京市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清华简古文字数据库建设与相关问题研究”(20YYA00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1] 简27、28又载:“后曰:“天下之神祇,神之受算立者,其数如此。”亦可佐证《五纪》中所立之神是按数量需求而筛选的。
[2] [清]孙诒让《周礼正义·天官冢宰·内饔》,第269页,中华书局,2013年。
[3] [清]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第5页,中华书局,1983年。
[4] [汉]许慎《说文解字》,第173页,中华书局,2016年。
[5] 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第108页,中华书局,2002年。
[6] 迟铎《小尔雅集释》,第357页,中华书局,2008年。
[7] 《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礼记正义》,第3616页,中华书局,2009年。
[8] 《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春秋公羊传注疏》,第4915页,中华书局,2009年。
[9] [汉]许慎《说文解字》,第173页,中华书局, 2016年。
[10] [汉]许慎《说文解字》,第61页,中华书局, 2016年。
[11] 《史记·张仪列传》司马贞《索隐》,第2293页,中华书局,1959年。
[12] [宋]陈彭年《钜宋广韵》,第14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13] 简文“十”字原以“悳”为意符,写作“
[14] 简文将明显属于天神的“天”归入“示(祇)”,似又对应得不够严整。
[15] 参见晏昌贵《巫鬼与淫祀——楚简所见方术宗教考》,第153-169页,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
[16] 参见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望山楚简》,第98页,中华书局,1995年。
[17]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第115页,中西书局,2013年。
[18] 参见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望山楚简》,第83页,中华书局,1995年。
[19] 《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礼记正义》,第2665页,中华书局,2009年。
[20] 参见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墓》,图版一八八、一八九,文物出版社,1991年。
[21] 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第145页,文物出版社,1998年。
[22] 只在简44记有“水火相行”,简70记有“建设五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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