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巧用债权工具（委内瑞拉乱局）
前言：
中印之争吸引了绝大多数注意力，我昨晚判断国际环境变局开启中印摊牌时间窗口的文章也与国防部半夜声明同一分钟发出，但委内瑞拉局势及其市场影响也值得关注一下。
现在，委内瑞拉动乱升级，制宪大会选举虽然办了，但后续不容乐观。与人谈及此事，市场上肯定会猜疑中国在委内瑞拉债权安全性问题，贴出此去年旧文，供诸君参考。
本文以“《巧用债权工具》”为题刊发于2016年6月23日《21世纪经济报道》专栏，这里是原稿全文。
是否根据局势新发展再写一篇？想一想。
2017.8.4
巧用债权工具
“你们有相当于我国九个浙江省的面积。浙江是二千六百万人口住在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你们是七百万人口住在九十一万二千平方公里土地上，所以你们国家的前途是大有可为的。你们事业的环境是很好的，人口和国土的比例是很好的，有发展余地。革命之后，这么大的国土，丰富的资源，解决七百万人口的衣、食、住、行，就同我们完全不一样了。”[①]——1961年12月5日下午，在杭州接见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市议会代表团时，作为当时尚未实现工业化、倍感人口压力的大国领袖，毛泽东主席理所当然地对委内瑞拉充裕的土地、丰富的资源表示羡慕。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委内瑞拉未能实现可持续的经济社会全面起飞，反而深陷“数年繁荣+十年经济金融危机”的轮回难以自拔，沦为“资源诅咒”的典型案例。而随着当前委内瑞拉经济金融危机加深和政治陷入僵局，中国对委内瑞拉债权的安全性也成为国内外瞩目的热门话题。近日，中方就中国对委债权问题会晤委内瑞拉反对派，导致这一话题再度升温。而只要我们冷静审视，就不难看到，我们对委内瑞拉的债权，只要运用得当，就不是单纯的金融风险来源，而是一件有助于增进我国经济政治利益的有力工具，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其它一些国家。
首先，我们需要打破一个国内外不少公众头脑中存在、又被某些舆论有意无意引导强化的潜在认识误区，就是将中方会晤委内瑞拉反对派视为中方的“失败”和有求于委内瑞拉反对派，这是完全错误的。中国外交一向奉行不干预别国内政原则，即使在昔日的东亚朝贡体系下，中国对待藩属国也只要求其履行称臣、入朝、纳贡、册封等义务，并不深入细致干涉其内政事务，更不用说现在，何况委内瑞拉还是个与中国远隔大洋的国家。不管委内瑞拉执政的是哪一支政治力量，我们都愿意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基础上与该国发展互利合作；既然由主要反对党组成的“民主团结圆桌会议”已在2015年12月6日的委内瑞拉全国代表大会选举中赢得112席，执政党统一社会主义党只获得55席，成为1999年以来反对派在该选举中的首次胜利，那么中国就理所当然要与控制了委内瑞拉国民议会的反对派接触。这种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接触无关中国的“胜败”，也谈不上中国有求于委内瑞拉反对派；因为即使委内瑞拉反对派能够如愿罢免现任总统马杜罗而夺取总统权位，他们一样必须同外国债权人打交道，尤其不可能绕过最大外国债权人中国。
其次，究其本质，表面相同的债务危机可以划分为流动性危机和清偿能力危机两类，前者从长期看债务人有能力偿还其债务，或是其资产足以偿还债务，但现阶段需要额外资金度过流动性短缺，这个流动性短缺阶段视乎不同情况可能是几天、几个月或是数年，乃至十年；后者是债务人根本没有能力偿还债务。从长期来看，委内瑞拉目前的债务压力属于流动性危机而不是清偿能力危机，中国给委内瑞拉发放的巨额贷款并不是什么“打水漂”，而是有助于增进中国经济政治利益的工具，委内瑞拉的资源和我国的综合国力、政治资源足够保证这笔债权资产的长期安全。
毋庸否认，委内瑞拉目前的对外支付能力不足，2015年9月底外债余额1488.3亿美元，其中中国从2005年以来对其贷款总额接近650亿美元（外媒报道），而该国外汇储备只有156亿美元；但这个2991万人口（2014年3月）的国家拥有91.64万平方公里国土，截至2014年石油（含重油）探明储量高达2977亿桶（约合465亿吨），高踞世界之冠；天然气探明储量5.5万亿立方米，铁矿石探明储量36.44亿吨，煤炭探明储量7.28亿吨，铝矾土储量13.32亿吨，镍矿49万吨，黄金储量4353吨，此外还有金刚石、铀、石灰岩等矿产资源，水力和森林资源丰富，森林覆盖率为56%。[②]即使未来委内瑞拉遭遇持续数月乃至数年的流动性困难，只要债权人自己没有流动性问题（这对于以国家为后盾的中国债权人而言完全可以做到），完全可以与委内瑞拉方面找到新的偿付办法。
作为全世界数一数二的石油进口国，对中国本国而言，向委内瑞拉放款的利益体现在维持该国石油天然气正常生产，抑制油价。毕竟委内瑞拉石油日产量高达290万桶（约合41万吨，2014年），日出口量233万桶（约合33万吨），这样一个大生产者如果停产，对油价的助推作用可想而知。今年上半年，由于科威特罢工、加拿大火灾等一系列“黑天鹅”事件影响，国际市场油价翻番，布伦特原油价格1月20日为25.75美元/桶，目前在50美元上下沉浮。如果委内瑞拉停产，油价还会扶摇直上。
而且，在油价低谷时期，财政和外汇储备充裕的产油国有着较强动机限产保价，因为它相对而言不必太担心限产初期暂时的现金收入流量下降；财政和外汇储备不足的产油国则没有动机限产，背负重债的产油国更是有着强烈动机扩产，因为它需要时刻取得足够现金收入流量以应对燃眉之急。1970年代初阿拉伯石油生产国能够一度对西方禁运，重要原因是那时它们都已经积累了相当数量的财政和外汇储备，承受得起暂时的现金收入流量下降以换取未来的油价和收入暴涨；而在1950年代初这些国家财政捉襟见肘之时，根本就玩不起限产、禁运之类游戏。
上述分析适用对象不仅仅局限于委内瑞拉一国，而是一批国家。普京总统即将访华，预计中俄双方将就中国对俄罗斯某些巨型能源项目融资安排签署正式协议，上述道理也适用于中国对俄罗斯的债权。
相信对委内瑞拉债权资产的长期安全性，不等于我们不需要作出相应的安排。首要任务是为当前正在进行的债务重组取得该国反对派控制的国民议会配合批准，这样，不管马杜罗及其政党能否坐满当前的整个任期，我国的这笔海外债权资产都能由此增加一份政治保证。向中国借款的是委内瑞拉国家政府，而不是执政党统一社会主义党；无论委内瑞拉由谁执政，政府都需要承担偿还债务等国际承诺。鉴于委内瑞拉的经济现状，即使反对派上台，他们也承受不起与最大债权人闹翻的后果。
其次，中国有必要寻求将一部分对委内瑞拉的贷款指定用于其油气生产与出口领域，并为此建立相应的管理制度。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偿付进口和到期债务本息的压力之下，委内瑞拉石油出口收入中由于维护该国石油生产和运输设施的部分太少；为了保证委内瑞拉的这个最大财源不至于中断而造成债权人、债务人双输结果，将一部分对委内瑞拉的贷款指定用于其油气生产与出口领域，维护、更新、扩建该国油气生产和运输设施，对中国债权人和委内瑞拉都有利。
不仅如此，从委内瑞拉和其它产油国的表现来看，在当前的初级产品熊市中，中国正在迎来实施反周期策略、低价切入海外资源投资的有利时机。随着委内瑞拉经济社会危机持续加深，该国迟早必将改弦易辙，向包括中资在内的外资开放油气开发、运输等行业的市场准入，届时，作为该国最大债权人，我国将处于通过“债转股”而率先进入的有利地位。
从总体来看，初级产品牛市期间，由于东道国朝野上下反对“廉价出卖国家资源”的思潮抬头，各国政府对外资采取的限制性措施趋向增多。根据联合国贸发会议《2007年世界投资报告》，2000—2006年，各国政府实施的限制外资政策数目依次为3项、14项、12项、24项、36项、41项和37项，据笔者计算，占当年世界各国新发布外资政策总数的比例依次为2%、6.8%、4.9%、9.9%、13.3%、20.0%和20.1%，而这项比例在1992—1999年间最低为0，最高为14.0%（1996年），超过10%的也只有1996、1997两年。而且，新世纪牛市期间颁布的限制外资政策较多地针对采掘业，特别是战略性资源开发行业，而委内瑞拉就是这一时期限制外资政策的急先锋。
本来，委内瑞拉曾经实施了相当自由的外资政策：
1990年修改《外资法》，扩大对外开放领域，取消对外资利润汇出和再投资等方面的限制。
1995年7月4日，国会通过《石油对外开放法案》，对外资全面开放石油新区的勘探、开采和经销活动，实行风险自负、利润共享政策，同时规定外国投资者在石油业投资须缴纳67.7%的所得税和16.66%的主权税（矿区使用费可适当减免）。
……
在这样的政策环境下，委内瑞拉奥里诺科重油带的4个重油升级战略合作项目原来均由外资企业控股，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持股比例从30%到49.9%不等。但从1990年代末起，委内瑞拉外资政策开始收紧：
2001年11月，查韦斯总统颁布《石油法》，规定将石油开采主权税率由原来的16.66%提高到30%，所得税率由67.7%降至50%；在新成立的合资公司中，委国家石油公司须控股50%以上。
2004年起，委内瑞拉在“石油主权”名义下进一步开始实施石油国有化政策：
2004年10月至2005年年中，根据不同情况，委政府将奥里诺科重油带的矿区使用费从1%提高到30%。
一年后，政府把石油所得税率提高16个百分点，达到50%。
2007年2月，查韦斯总统发布法令，要求奥里诺科重油带外资控股项目一律转为委国家石油公司持股不低于60%的合资项目。同年4月25日，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与在奥里诺科重油带有项目的13家外资公司中的10家签署了谅解备忘录，正式开始委内瑞拉重油带战略合作项目和风险开发项目的国有化进程。
……
在牛市期间，委内瑞拉上述做法能够实施；但在熊市期间，上述做法的副作用已经开始陆续暴露，重新向包括中资在内的外资开放，势在必行。既然至迟从1980年发展中国家债务危机时起，“债转股”就已经发展成为一套成熟的债务处置办法，我们有必要未雨绸缪，现在就开始考虑未来的方案。
（初稿2016.6.21，修订2016.6.22，仅代表个人意见）
[①]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一九四九—一九七六）》第五卷，第56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
[②]外交部网站委内瑞拉“国家概况”栏目：http://www.fmprc.gov.cn/web/gjhdq_676201/gj_676203/nmz_680924/1206_681168/1206x0_681170/。
前文回顾：
【小花絮：我判断国际环境变局开启中印摊牌时间窗口的文章与国防部半夜声明同一分钟发出】
这个判断是8月2号看到特朗普捏着鼻子签署加码制裁俄罗斯法案的第二想法，第一想法是美国国会帮了中国坑了美国。
8月3日21点17分在饭桌发出微信朋友圈，公开判断国际环境为中国创造了与印度军事摊牌的有利时间窗口，回家后写好博文，于23点27分发出。国防部网站深夜发出声明的时间，也是23点27分。【国防部新闻发言人任国强就印度边防部队非法越界进入中国领土发表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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