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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谈写作 | 李浩评莫言的《枯河》:故事的讲述

李浩 中国作家网 2021-11-25





如何读书、写作,以及评判一篇文章的优缺,大家见地各异,主张不一。鉴于此,中国作家网特推出“名家谈写作”系列文章,让古今中外的名家与您“面对面”倾授他们的写作经验,或许某一句话便能让茫茫书海中的您恍然大悟、茅塞顿开。敬请期待。

——编者

莫言的《枯河》:故事的讲述

文 | 李浩

求新求奇,求一种日常的溢出感,将哪怕是对日常的书写也推向一个相对的、有些奇异化的极端,在极端中展示和揭示,是莫言小说的特点,是他所坚持的“故事策略”,也是他小说显见的“个人面目”。莫言的小说一向注重它的“传奇感”,注意故事的波澜和曲折……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莫言所做的演讲的题目即是《讲故事的人》:他始终注意着故事的讲述和讲述方法,精心构建着结构、细节、波澜和语言,他大约是中国作家中讲述方法最为“变化多端”的人,十八世纪以来西方文学实践中所使用的叙事方法几乎都可在莫言的小说中找到开创性的对应(哪怕是局部的),而他在一段时期内对中国传统叙事方法的借用、化用又让人耳目一新,深受启发。他是个匠人,他懂得技艺也精于技艺。有人曾搜集过莫言长篇小说的十几个开头,仅仅从他长篇小说的开头变化上,我们也可看出他对故事讲述的重视,对变化的重视,对出奇和魅力的重视。

《枯河》。“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厚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种凄艳的红色。”莫言用一种近乎于繁华的、强装饰性的语调为小说建立了氛围同时也建构了故事讲述的“现在”:它要从月亮升起来的黄昏开始讲述。这是故事时间的起点。然而随后这一时间迅速地发生着位移,莫言提到“之后”的发生,相对于那个黄昏来说它属于未来时态:“直到明天早晨他像只青蛙一样蜷伏在河底的红薯蔓中长眠不醒时,村里的人们围成团看着他”,“明天早晨,他要用屁股迎着初升的太阳,脸深深地埋在乌黑的瓜秧里”……

《枯河》兼具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时态。过去,是虎子回忆中的那些发生,小说中有数处插述,它们负责交待故事是如何发生的,虎子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经历过什么;现在,是月亮升起的那个黄昏,是虎子在人世间的最后游荡;而未来,则是“明天早晨”,人们对他尸体的发现,那时小说的主人公已不再行动和思想,仅以物的方式出现。兼有三种时态对于写作来说难度巨大,它极为考验作家的宏观掌控力和结构能力,会动摇“现在”的稳固性,当然对我们的阅读也形成挑战——故事的结构感往往是依赖时间来建立的,这一建立需要阅读者的共同参与和共同维护,小说,再复杂的小说也需要有一个对“现在”的相对锚定,这是最为重要的建筑支点,而兼具三时态的小说恰恰动摇的是这一点,它会让叙述只能寻求一个“危险平衡”,略有失衡就会造成混乱。当然三种时态并置于一篇小说中也具有它的强烈优势和魅力,一是陌生感,让我们感觉新奇,二是作家可在三个时空中来回穿梭游弋,深度、宽度和丰富性都能得以有效保证,三是可以提升作家在写作中的“游戏乐趣”,这点其实也不能忽略。写作也有自娱的性质,自我挑战的性质,它也是创作重要的组成,否则创新和冒险也就不复存在。既要使用过去、现在、未来三时空并置,同时避免失衡和混乱,莫言在《枯河》中的作法是:“未来”的部分提到但尽可能弱化,只有短短的几句、只有一个场景,不让它充分发展构成对“现在”的争夺,这样,所谓的“未来”便被虚化了,它不曾和“现在”、“过去”三足鼎立,也就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失衡。“现在”,在小说中也是场景性的,整个故事没有特别地围绕“现在”来发展,它只是一次次闪回至“现在”,让它成为托住“过去”的底盘,而叙述则集中于刚刚发生不久的“过去”,这个“过去”的核心情节又是极为集中和单一性的:虎子在瓦房里出来的女孩的怂恿下爬上了高树,最后树枝撑不住他的体重而折断他掉了下来,正好砸在树下仰望着的女孩小珍的身上。为此,他受到了来自支部书记、父亲、哥哥、母亲的统力惩罚,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损坏最终让他走向了死亡。这个“过去”还有更久远的“过去”,那些均是插述性质,是补充和延伸而不构成争夺。复杂的时间关系和凝结的故事情节形成对立统一,同时控制了篇幅的长度,几可谓是恰到好处。

《喧哗与骚动》书影


兼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态的小说少之又少,多数的小说只会涉及过去和现在两个时态,当然这两个时态都可以向前发展。按照让·保尔·萨特的说法,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创造性地让小说“只有一个时间,那就是现在,无数的、叠加的现在”——这当然是个创举,它也产生着类似于三个时态相互交错的那种“晕眩感”,但依然不是兼有三个时态的写作。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它那太过著名的开头“多年之后,当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他就会回想起他父亲领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就有三时态的兼具。

《枯河》的故事相对简单,它是块状结构,主要是由几个场景拼贴组成:一个场景是小虎和小珍的交谈,小虎在小珍的怂恿下爬到树上并最终掉下来的场景,它占有几乎一小半儿的比重;接下来的场景是衔接性的,“磨得发了光的翻毛皮鞋”对小虎的殴打、一家人对小虎的殴打出现于第二场景中,它同样占有着几乎一小半儿的比重。小虎在暴打之后离家在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的映照下走向枯河则是第三场景,这一场景被分成几片儿,莫言有意将它分隔拼贴,也有环扣的意思。如果我们将它整合,将那些拼贴的片儿拼在一起,它的比重也不重,但由它弥漫出的气息弥漫于整个故事之中,整个故事都经由它而染上颜色。小说的第四场景是属于“明天早晨”的,它只是片断,在整个小说中轻微却有力量。故事设计的精心处在于穿插和环扣,在我有限的阅读中它似乎是莫言小说在环扣的设计上最繁杂和有着最强勾联感的一篇,每一个场景都不是独立的和孤立的存在,莫言在其中的穿插让这一个本有些简单的故事显得复杂丰厚

讲述一个故事、描述一个故事、思考一个故事——使用场景拼贴作为结构的小说会在描述上更下功夫,它宜于建造氛围、铺张情绪,延展回味——莫言的《枯河》也是如此。小说的开头,莫言用足了“颜色”,鲜红的月亮,暮色苍茫,凄艳的红,长长的紫云,苍白的光芒,同时它还为村子弥漫一层不断加厚的烟雾。在这篇小说中,莫言显见的一点就是“放大自己的感觉”,让感觉伸展出神经末梢,而让每一处的神经末梢都有所抓住:“他感到自己的心像只水耗子一样在身体内哧溜哧溜地跑着,有时在喉咙里,有时在肚子里,有时又跑到四肢上去,体内仿佛有四通八达的鼠洞,像耗子一样的心脏,可以随便又轻松地滑动。”“月亮持续上升,依然水淋淋的,村庄里向外膨胀着非烟非雾的气体,气体一直上升,把所有的房屋罩进下边,村中央那棵高大的白杨树把顶梢插进迷蒙的气体里,挺拔的树干如同伞柄,气体如伞如笠,也如华盖如毒蘑菇。”“白杨树把全村的树都给盖住了,犹如鹤立鸡群。他爬上白杨树,心底里涌起一种幸福感。所有的房屋都在他的屁股下,太阳也在他的屁股下。太阳落得很快,不圆,像一个大鸭蛋。他看到远远近近的草屋上,朽烂的麦秸草被雨水打得平平的,留着一层夏天生长的青苔……”“他恍然觉得自己的肠子也像那条小狗一样拖出来了,肠子上沾满了金黄色的泥土。那根他费了很大力量才扳下来的白杨树杈也飞动起来了,柔韧如皮条的枝条狂风一样呼啸着,枝条一截截地飞溅着,一股清新的杨树浆汁的味道在他唇边漾开去……”“这时,他非常辛酸地仰望着夜空,月亮已经在正南方,而且褪尽了血色,变得明晃晃的,晦暗的蚕农也成了漂漂亮亮的银灰色,河沙里有黄金般的光辉在闪耀,那光辉很冷,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月亮脸色苍白,月亮里的暗影异常清晰。”整篇小说仿若是一个巨大的感觉器官,里面布满了种种极为敏锐而铺张的感觉,“汪洋恣肆”,洇漫而华丽

汪洋恣肆的感觉,而故事又是布满疼痛、残酷和阴郁——然而《枯河》的阅读却让人愉悦,是审美性的,并没有因为故事的“血腥气息”带来不适一是莫言在写作的过程中强化了故事性,多少有些小幽默,让我们的注意力更多地在故事的前行和变化上,这样,或多或少会弱化我们对血腥的感觉,二是莫言所渲染的感觉多是比喻的而非“实写”,更重要的是小说尽管给予叙述者和小虎感觉上的“汪洋恣肆”,但一直做了更有意味的克制,不怨不怒,“心平气和”。它在语调上保持着客观和心平气和,仿佛是一件别人的事,仿佛像是殴打一个已有破损的皮球——我们内心的悲悯,会在故事结束之后变得汹涌起来

本文节选自李浩的《匠人坊——中国短篇小说十堂课》


《匠人坊——中国短篇小说十堂课》,李浩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07月

《匠人坊——中国短篇小说十堂课》是身兼小说家和文学教授双重身份的李浩的文学评论合集,十篇有关中国短篇经典的批评,独辟蹊径,坦率自如。往期推荐:微信编辑:刘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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