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边穷】延安庙沟:没讲出来的故事
背景:
1992年3月去陕北,从西安到延安到榆林,原计划写5篇稿,省市县乡村,一级一篇。庙沟村这篇是村一级,榆林治沙是市一级,佳县那篇是县一级,全省的一篇是写文物保护,只有乡一级的最后没写出来——南泥湾(乡)去了,印象太差,找不着落笔的地方。
榆林治沙、佳县印象两篇,因为获过奖,早好几年就重新录过(1996年以前都是手写稿)。庙沟村这篇,昨晚准备发公号才在见报29年后第一次重新看,用了一个半小时重新打字录入,值得——那时没有摄影,文字描述留下了那个年代的一幅幅景象,也算珍贵了。
-老照片翻拍——笔者1992年3月在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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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文章再讲故事
-1992年5月13日,人民日报海外版四版头条-
弃耕还林才8年
——庙沟村的变迁
本报记者钟嘉
庙沟村,陕北山沟里的一个普通山村。全村102户,512口人。
江泽民总书记来过庙沟村,那是1989年。9月正收获,满山苹果树坠着硕果,果香溢乡村。村干部向江总书记汇报村里的“三五”规划:“一五”到1990年,全村要达到人均800斤粮,600元钱;“二五”到1995年,粮得1000斤,钱得2000元;“三五”到2000年,人均收入达到5000元。当时江总书记说这个数字保守了,1995年就该达到5000元。村干部点头称是,私下里却担心搞不上去,心里很难受。1991年过去,村里实现人均收入2000元,这下凭共产党的党性说话,村干部承认,1995年实现人均收入5000元不算吹牛。
庙沟村属延安市枣园乡。从红军北上抗日到延安,50多年里,村里最苦的日子是1965年到1980年。那时是:人没粮,猪没糠,牛没缰,一个劳动日仅值5分钱。谈起那年月,村里老人连连叹气,不知怎么样才好。(这一句原稿是:村里老人叹口气:“毛主席老了!”)
还是那条沟沟,还是那面坡坡,可日怪,如今咋就有了钱又有了粮呢?其实并不复杂,4个字:弃耕还林。
庙沟村一万多亩土地,开垦了7000多亩,但要种粮,麦子玉米都难长。过去赶上好天年,黄米、绿豆、清油还够。耕地开多了,水土流失严重,水旱灾害渐频,这地是越种越穷。1966年村里尝试种了120亩苹果树,那以后没当成“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就算万幸,发展当然谈不上。
改革开放的年代提倡解放思想,山沟沟里人想是想得晚了点,走也走得慢了点,但终于开了窍,起了步。庙沟人看那7000亩地种粮才收入两万元钱,120亩果树就收入4万元,想法来了:干嘛不多种点果树呢?
弃耕还林自1984年起,到现在8年整,庙沟的苹果树发展到2000多亩,6万多棵,去年收获80万斤,仅苹果一项人均收入1800元。比起1984年的人均40多元,有了40多倍的增长啊。
有了钱,口粮田的投入增加,产量高了,还可调剂粮食品种;有了钱,土窑不住了,改在水源边建起新石窑,也图个吃水方便;有了钱,娃娃们不用八九岁就拦羊放牛砍柴禾,全村100多学龄儿童都入了学,还发奖学金给升学的青年;有了钱,家里添了家具,学生做功课有了椅子,晚上空闲看上了电视……
庙沟村还有穷人吗?还有一户,因为男人是个憨汉。现在他家的活儿由村长家带上干,全村人都富了,不会把他落下。
弃耕还林才8年,庙沟村变化不可谓不大,否则党的总书记不会来视察。庙沟村成了延安地区弃耕还林、脱贫致富的典型,来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礼品镜框送了一大摞。外国人也来采访,去去最富的人家,看看最穷的户,拍电视,照照片,庙沟人都习以为常。
可话又说回来,改革毕竟才8年,庙沟村就好像一脚跨进了新殿堂,一脚还留在门外。
看村貌,新石窑建了300多孔,间或还有几栋水泥预制板盖顶的新房,可全村缺个统一规划,废土窑、旧院墙与新房新窑混在一起,还是显得破破烂烂。
沟底一眼泉水长流不息,有两眼小窑护着,但泉前没有铺路,小道泥泞不堪。新修的石窑离泉水近了,但担水仍旧要上坡下坎,遇上雨天,那黄泥路别说担水,空身走都难。
到村里的小卖部转转,除了盐酱醋,就是烟酒糖,几瓶罐头,几盒饼干,如果不是有几包方便面,简直看不出这里已进入1992年。
这也难怪,到底是在山沟里,看上电视也还没几年,庙沟人不可能一步登天,现代化与庙沟还有相当距离。
前两年,庙沟人自己拉上苹果到内蒙古去卖,现在倒不去了,干脆坐在家里等人家一元二角一斤来收购。说是内蒙古那边好品种卖不出好价钱,糟蹋了庙沟的“秦冠”、“红富士”。去西安卖又怯得很,说是货都没处下,警察不让站车,庙沟人缩回来了。
庙沟经济发展的路子今后仍旧是以林为主,但陕北许多地方都弃耕还林了,苹果树也越来越多,等人家发展起来,庙沟今天的优势还有吗?如果再不敢出去为自己的产品跑市场,那时还会有人到庙沟来花一元二角一斤收购吗?
庙沟这几年着力培训果木技术员,送延安,送西安,非考上个正式的证证才算数。村里的计划是培养100个技术员,几乎达到一家一个。培养技术员肯下大本钱,可不少人家娃娃初中毕业考上高中却不让上,说是没用,反正上不了个大学,不如回庙沟种树。庙沟人认为考上中专最好,能够尽快“农转非”,否则,还是挣钱为首要。
不过,庙沟也已有人开风气之先。这不,村民高志胜花一万多元建了一栋新房,不是窑洞式的了,里面三室一厅一厨,还留了个地方做卫生间。高志胜把大儿子送上了延安大学读中文系,自己家里买了个21英寸的大彩电。庙沟村呵,弃耕还林8年,收获的到底不只是苹果,不仅仅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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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1:
庙沟这篇,没讲出来的故事,第一是“毛主席老了”这一句给删了。虽然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改革开放,否定了“文革”,有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我的稿子敢明确写最惨的年头是1965年到1980年,但在人民日报上发一句“毛主席老了”,我们总编辑还是不同意。一年后我在一篇给《新闻战线》的业务探讨文章中重提此事,也同样被删掉了。
记得村里的老支书,滔滔不绝说自己“50年红旗不倒,宝刀不老”——他从20郎当岁就在村里当干部,从抗战到解放,从文革到改开,历次政治运动,都没动摇他支书的地位,还迎来了江总书记的视察和表扬。老汉眉飞色舞,只在讲到六七十年代的时候耷拉下眼皮,叹气一句“毛主席老了”。
这难道不是最精准的评价么?感情一点不少,批判一点不偏——老汉这杆秤,很实在。
故事2:
庙沟这篇没写出来的故事,还有一个是北京知青上山下乡去延安,老支书评价就是“最灰”——灰在方言中是骂人了。7000亩地我今天看觉得是听错记错了?好像不太可能啊。不管怎么说,知青下乡,意味着“抢”了老百姓的耕地和口粮,是事实。年轻的城里娃不会种地,而陕北黄土高原没有多余的耕地,产量也很低,怎么可能养得起一堆从天而降来吃饭的知青?
黄土高原水土流失造成自然灾害频繁,天灾人祸,文革年代佳县年终分红只有一帽子高粱穗儿,庙沟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北京知青的回忆文章很多,对他们来讲,一段珍贵的经历,对延安老乡来说,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都不能写“庆幸的是终于走过来了”,因为很多人始终没有这个庆幸的感觉。
故事3:
好像再没有多少没讲出来的故事了,只是细节没篇幅多写。那个“首富”家预留卫生间,是农村没有上下水系统嘛;苹果卖不到西安,“警察不让站车”,是乡下人进城遭遇交通规则嘛……那时媒体随随便便写一句“改革开放的春风……”,而亲历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汗和泪,走出贫困的过程,没有一点点轻松浪漫。
就手说下没写出来的南泥湾。乡里干部诉苦,南泥湾“太难了”!背上了当年“好地方”“是模范”的巨大包袱,年年月月接待参观采访,习惯了伸手向上要“补贴”,习惯了老八路回来给“照顾”,自己几乎再没有动力改变“旧模样”,还不得不在参观者面前每每作假掩盖落后的糟糕现实。
我去南泥湾,遇到的就是老百姓围了一圈要跟记者告状、申冤,乡干部愁眉苦脸端出一盘烧萝卜、一碟炒鸡蛋招待记者——真感谢让我们几个了解了南泥湾有多尴尬。
海外版没有批评的任务,我也没有写内参,南泥湾这一篇就放下了。我在后来的海外版新闻业务探讨中反而是理直气壮说:坚定不移地“歌功颂德”,继续“报喜不报忧”,这是海外版的职责。怎么说?请看《我们为什么自豪》那几篇,也等我后面的公号文章陆续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