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检方取证时的适当“双标”，能让“正当防卫”不再那么难吗？

撰稿 | 叶承琪

3月3日上午10时许，河北省保定市人民检察院一纸通告，公布了“河北涞源反杀案”中对当事女性小菲（化名）父母王新元、赵印芝夫妇的决定：不起诉。

——此时，距离2018年8月18日起，夫妇俩被批准逮捕并羁押在看守所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近7个月。

这7个月间，围绕着此案中王新元夫妇“正当防卫是否过当”的问题，办案公检两方各持己见。

——因为事发当时，夫妇俩与死者王磊打斗后，王磊曾两次倒地不起，赵印芝等人随即上前补砍王磊，直至其死去。

这种做法，是否算得上“防卫过当”，公检两方至今仍争论不休。

而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留意到，案件审理过程中，小菲家中“监控视频”这一证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监控中显示，王磊两次倒地后，仍试图起身对抗夫妇俩），幸运的王新元夫妇得以“脱罪”，有一部分原因也归功于此。

但更普遍的情况是，“（过度）正当防卫”常常发生在私人住宅中，缺少了监控的“第三只眼”。

“‘正当防卫’举证很难，并不是每个案子都有监控。

”曾详细研究过昆山“龙哥”反杀案等“正当防卫”案件相关卷宗的北师大刑事法律科学研究院副教授印波，告诉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公检方在取证的时候，应该有松有严，适当‘双标’。”

王新元走出看守所（图片来自网络）

本文核心要点：

1. “涞源反杀案”中，检方决定不起诉的重要原因，就是王磊在倒地后，“两次欲起身”，有继续实施侵害的意图。这个事实很大程度上，是由当事人家中监控视频证明的。

2. 相比于以往案件对“正当防卫”的判定，此次检方已经将标准放宽、对防卫方（王新元夫妇）有利了。

3.如果此案中不存在监控视频这一证据，很可能会影响检方对“正当防卫”的判定，但现实情况中，案件发生地大概率不存在监控证据。

4. 专家建议，公检方今后对“正当防卫”的采证标准，适当“双标”：即对防卫方，不要太过严格，对被防卫方，从严。具体案例仍需检察院把关和考量。

🔸入室行凶反被杀🔸

在2018年7月11日反杀案发生之前，21岁的小菲正值好年华，而25岁的王磊只是她的一位追求者。

这位身高达到1米8、被同事形容为“性格冲动”的年轻男人，从2018年春天起多次向小菲示好未果后，心态渐渐变得扭曲——他开始上门骚扰小菲，对其恐吓、威胁，甚至实施猥亵和暴力侵害，小菲一家曾多次到派出所报警立案，但结果都不了了之。

案卷资料显示，为此，王新元夫妇不得不在家中院子里外安装了监控，借来大狗护院，不定期更换睡觉房间，并在卧室内放置了铁锹、菜刀、木棍等。

这些“准备工作”在2018年7月11日的夜里“派上了用场”：当天晚11时许，手持甩棍、水果刀的王磊翻墙进入小菲家中，和一家三口展开了激烈的缠斗，期间，小菲腹部、赵印芝手部、王新元胸腹部腿部及双臂均受伤。

手持木棍、菜刀的王新元夫妇与王磊持续打斗，致其两度倒地。但警方在通告中显示，王磊在两次倒地后仍“欲起身”，“王新元、赵印芝担心其起身实施侵害，就连续先后用菜刀、木棍击打王磊，直至王磊不再动弹。”

王新元与家人团聚（图片来自网络）

🔸一体化防卫：“被激活”的防卫制度🔸

对于此案中“正当防卫”的判定，公安和检察院双方一直存在很大的分歧。

在8月12日王新元夫妇被批准逮捕，并分别被羁押于涞源县看守所和保定市看守所后，涞源县公安局在《起诉意见书》明确称“犯罪嫌疑人王新元、赵印芝、王某的行为已触犯刑法，涉嫌故意杀人罪。”

但县检察院不仅退回案件，要求公安机关“补充侦查”，还在王新元、赵印芝被羁押期间，向涞源县公安局发出一份变更强制措施的建议书，要求“不需要继续羁押犯罪嫌疑人赵印芝”：“其行为具有正当防卫性质”。

“此案的争议点，就在于王磊倒地后，赵印芝曾经有一个用菜刀连续劈砍王磊颈部的行为。”北京京师律师事务所律师王殿学告诉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

“‘正当防卫’的判定标准关键，在于对方行为是否还具有攻击性和暴力性，那么王磊倒地后，是否可以被看做已不具有‘暴力性’，就是此案核心所在。”

“至始至终，这都是关于‘防卫边界’的问题。”印波同样指出了这一关键点，“在河北检方的‘不起诉决定’通告里，特意点出了‘王磊两次欲起身’，赵印芝随后补砍王磊的做法，就被定义为一种‘一体化防卫行为’。”

“这是一种对‘正当防卫’的合理解释，也是一个进步。”

印波饶有兴味地告诉纵相记者，“以前，在判定‘正当防卫’时，是要求‘对等性’的，即在对方（像此案中的王磊）的暴力行为已经被制止的时候，防卫方就不能再追加侵害了，不然就成了‘防卫过当’。

但如何界定‘暴力行为’已被制止呢？这种判定以往太过严格，对防卫人很不利。”印波分析道，“而河北检方，实际上把王磊‘起身’的动作判定为，对方仍有实施侵害的可能，这个是降低了防卫人的注意义务了。”

印波同时提到了之前昆山“龙哥”的反杀案，当事人于海明的做法，其实是提高了“正当防卫的时长”——即直到行凶者远离现场或完全不可能对受害者构成威胁，正当防卫的合理性才算解除。

“同理，小菲父母还无法确信行凶者是否还可能会起身继续行凶，所采取的的行为可以被看做正当防卫。”印波颇为乐观地说道，“检方的判定已经开始转变了，我相信，‘王磊案’同样能做出和‘于海明案’一样的贡献，为公检机关审理以后的案件提供范本，激活防卫制度。”

对于“王磊案”的参考意义之大，王殿学律师也表达了赞同意见。

🔸监控——反杀案的关键性转折🔸

但对于“正当防卫”举证的难度，印波坦言：很难。

就此案而言，案情也是到今年1月才有了转机：2019年1月中旬，涞源县人民检察院工作人员表示，此前王新元家里安装的监控视频正逐步恢复，根据视频内容，王磊在两次倒地后并未致死，仍试图起身，赵印芝随即继续劈砍王磊。

这也是王新元夫妇此前在家中安装监控后的意外证据。

“毕竟在家里安监控的情况并不普遍，难道我们每次进行自我防卫时，还要留意是否有证据自证清白吗？”

印波忧心忡忡地告诉记者，“这种情况，就要看公检方的灵活处理了。”

按照印波的建议，他希望公检方采信证据时，要“双标”。

“对于防卫方，我觉得不要太过严格，让他们自由证明（即提供证据的方法有相当大的自由性，无需限制在法律规定的证据方法以内）即可。”印波提议道，“比如，只要当事人初步的口供对应上就行，像监控录像这种证明明显不太现实。

印波同时向纵相记者坦言：“我以往接触的案例中，确实有遇到过我觉得不太公平的判决，因为公检方对证据卡得太死。”

谈到“双标”的另一个标准，印波提到，是针对被防卫方的。“‘被防卫方已停止暴力侵害’（如此案中，王磊倒地后不再有继续侵害小菲等人的意图）这一事实的认定，反而需要更严格。”印波说道。

但他同时也承认，这会存在对被防卫方不利的可能：“比如于欢‘辱母弑人案’，就是很明确的防卫过当，如果采信标准太松，对死者并不公平。”

印波表示，这种“双重标准”，目前仍需要检察院进行把关和考量，落实到相关法律制定上，存在一定困难。“所以涞源反杀案，甚至可能会成为极具价值的指导性范本。”

王新元、赵印芝和家人合影（图片来自网络）

🔸王磊过往恶迹：这和“正当防卫”不是一回事🔸

同时，两位专家也不约而同地强调了一点：“正当防卫”必须是当时当地发生的，此案中，王磊之前多次对小菲一家的骚扰恐吓和寻衅滋事，并不能成为衡量此案的依据。

“现在舆论的关注度高，大家都觉得小菲一家冤枉，王新元夫妇俩劈砍王磊，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王磊之前多次对一家三口采取极端行为，不堪其扰的三人才激烈反抗的。”王殿学对网民们的看法表示理解，

“但这两者决不能混为一谈，正当防卫必须是‘正在进行时’。”

而印波则提出了更为折中的看法：“在理论上，也有人认为正当防卫是“以正制不正”，前行为的不正也是作为后期以正行为制止的理由。这样的理解也具有一定的道理。”

印波随后补充道：“但是必须要结合后行为的暴力性来综合评价，不能认为仅仅骚扰当事女性，就可以对其实施致死的暴力。”

另外，据王新元此前对《中国新闻网》透露的说法，夫妇二人可能会准备提起国家赔偿。

“这种申请是完全合理的。”王殿学告诉纵相新闻记者，“按照《国家赔偿法》，对公民采取逮捕措施后，决定撤销案件、不起诉或者判决宣告无罪终止追究刑事责任的，都可以申请国家赔偿。”

来源：东方网·纵相新闻

编辑：卞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