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明仁：菊与虾虎鱼的故事
撰稿 | 记者 叶承琪
编者按：
东方网将于4月29日至5月4日，带来日本天皇继位系列特别报道，本篇为系列报道第一篇。我们还将派出三名特派记者赶赴日本，亲临德仁天皇即位仪式现场，带来更多的一线报道。
退位前的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明仁选择去拜访父亲裕仁天皇的墓地。
这位在菊花王座上已盘桓30年的86岁老人，一如既往身着深色西装，半白半灰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纹丝不乱。因为年老而显得些微佝偻的脊背，和他脸上永远挂着的谦逊慈祥的笑容，让人几乎忘了，在他父亲的时代，天皇还是“神的象征”，“凌驾于凡人之上”。
在三十年的“平成岁月”里，他见证了如福岛地震一般的人类灾难，也感受过日本经济从巅峰时刻走向倾覆泡沫的恐慌与割裂；
他穿着如平民百姓一般，和自然灾害的幸存者拥抱在一起，也因为深深担忧日本修宪后迎来的右翼化危机，而选择播放二战日本战败后裕仁天皇宣布投降的原始录音。
△明仁天皇祭拜自己的父亲裕仁天皇
二战后的《和平宪法》之下，在政教分离的日本，明仁所拥有的最大自由，就是沉默：他只是日本的一个“象征”，没有任何实权，也不被允许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不能发表任何关于政治的评论。
在日本皇室机构宫内厅（Imperial Household Agency）事无巨细的严格管控之下，明仁的生活，充斥着繁冗枯燥的皇室礼教，和日复一日机械性的微笑和挥手。
但细水总有微澜，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位温和老人的反抗：他不敢苟同日本保守派对二战时日本所作所为的避而不谈，选择了来到二战受害者聚居的国家和城市，鞠躬忏悔；他揭下了天皇脸上的神秘面纱，走下神坛，让自己变成了“一介凡人”。
在明仁克制而谨慎的言语和行为里，不难窥见挣扎着的自由主义立场，和他意欲改革古板王室、亲近民众的决心。
属于平成的三十年，明仁选择了走进人海。
在无数史料和知情人士的回忆里，明仁天皇对战争的态度，都与他的儿时记忆有着密切关系。
1933年，也就是日本成立“731细菌部队”的那一年，皇子明仁诞生于东京皇居的产殿。
尽管作为裕仁天皇的长子、菊花王座的未来主人，一出生，他就受到了全日本乃至全世界的瞩目，但孤独和战乱从未远离过这个少年的生活。
明仁出生一个多星期就离开了父母，由奶妈哺乳照顾，在皇宫的育儿院长大。3岁时，他被交由私人教师、内侍及保姆共同养育长大。只有每周一次的正式会面与包括新年的庆典，才会和父母及其他亲人见面。
△孩提时代的明仁
“少年时的明仁，让我想到了20年前，那个困在紫禁城中，面对国破家亡命运的末代皇帝溥仪。”曾深入研究过日本皇室的澳大利亚籍作家本·希尔斯（Ben Hills），如此形容当时的明仁。
明仁的整个童年都是在战乱中度过，他几乎眼睁睁看着自己祖国的铁蹄，在太平洋战场上，从所向披靡，到一败涂地。
1944年，当美国空军四星上将柯蒂斯·李梅（Curtis LeMay）带着B-29超级空中堡垒重轰炸机“光临”日本时，明仁和弟弟常陆宫亲王不得不撤退到日光市的避暑别墅避难。接踵而来的大规模空袭，让数十万无辜的东京市民丧命，其死难人数甚至超过了广岛和长崎被投掷原子弹后的受害者总和。
“那一座城市，完完全全成为了废墟。”当时年11岁的明仁终于得以回家时，这是他脑海中最深刻的东京印象。
“他高傲冷漠的军事家父亲（裕仁天皇），并不懂得怎么和儿子相处。”明仁密友桥本明回忆道，“裕仁天皇，不过也是沿袭数百年死板陈腐的皇室制度之下，一个深陷体制的受害者之一。”
△明仁（右）和自己的父亲裕仁天皇（中）一起读报
所幸，在1945年8月15日，裕仁天皇宣布日本投降之后，这位一直与儿子颇有隔阂的严父，给明仁带来了一位改变他一生的良师益友——美国贵格会教徒、儿童文学作家伊莉莎白·维宁（Elizabeth GrayVining）。
那是个活泼、温柔的女性，喜欢叫明仁“Jimmy”——虽然最初，男孩并不愿意接受这个名字，他生硬地告诉维宁，“我是皇子”。
这位开朗且学识渊博的老师，让明仁的人格塑造逐渐成型。“他是个有着严肃圆脸却又很可爱的小男孩，很可怜，必须要和他的家人分开。”维宁回忆道。
维宁教明仁阅读促成美国黑人解放的总统——亚伯拉罕·林肯的传记，讨论了甘地的非暴力哲学，引导他领略和平主义的价值观。为了让孤独的明仁快乐起来，她邀请明仁和其他皇室家庭的孩子们，每周一到她的家中做客。
△维宁给明仁上课
“我想让他自由，教他如何玩得开心。”谈到自己的教学目的时，维宁这样说。
从1946年到1950年，维宁陪伴了明仁四年。她在明仁高中毕业后离开了日本，但两人终身保持着书信往来，维宁也是明仁婚礼上唯一的外国宾客。
她甚至还在信件中，告诉明仁和皇后美智子如何养育孩子，叮嘱他们不要过于在意皇室的地位差异（美智子皇后出身平民，曾饱受日本保守派挑剔），要一直互敬互爱。
在维宁的悉心培育之下，明仁长成一位温和谦逊的少年，在拘束的皇室传统中，闪烁着极具亲和力的人性魅力，这种性格在其今后的皇子和天皇生涯中，让他饱受赞誉。
△1953年，20岁的明仁在法国
2018年12月23日，在明仁85岁生日时，他发表了退位之前最后一次演讲。这次，他把压轴的部分留给了深爱的妻子美智子。
“明年4月，我将迎来结婚60周年。结婚以来，皇后常伴我同行，理解我的想法，支持我的立场与职责，感情深重的抚育了三个孩子。回顾过去，我作为成年皇族开始踏步人生旅途不多久，邂逅现在的皇后，深厚信赖之下，相伴同行。”
说到动情处，两鬓霜白的明仁一度哽咽。
△明仁和妻子美智子皇后漫步在林间小路上
在邂逅美智子之前，没有父母和手足亲密陪伴的明仁，对家的概念很模糊。
所以，当他在网球场上对开朗明媚的少女正田美智子一见倾心，并下决心迎娶她时，几乎遭到了整个皇室的反对，母亲香淳皇后更是怒不可遏：“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要和一介草民共结良缘？实在想不通！”
——因为在明仁之前，日本天皇从来没有迎娶过皇室成员以外的女子，即便联姻，也是一定要通过媒人的介绍和宫内厅的同意。虽然美智子的父亲拥有日本最大的面粉制造厂，美智子自己更是毕业于著名女校圣心女子大学，成绩优异，秀外慧中，但在日本皇族的眼中，她也不过是不配高攀明仁的“平庸百姓”。
然而，来自双亲和皇室机构的施压下，明仁没有妥协。“长久以来，我都按照内侍的话行事，一举一动都听从宫内厅的，但我觉得至少婚姻要由我自己决定。”
△一场网球赛上，明仁对美智子一见倾心
许多年之后，美智子才袒露自己当时的心迹。
“当我听到他多么想要一个家庭，可又必须在没有家人的陪伴下独自生活的时候，我哭了。他告诉我：‘我必须有了自己的家后，才可以死去’。
在我一生当中，从来没有听过如此令人心碎的话语，即使小说里也没有出现过。因此，我决定要尽最大的力量，为独自生活25年的明仁太子打造一个温暖的家。”
尽管母亲香淳皇后仍然没有松口，但明仁最终说动了父亲：在一次和母亲的争吵中，愤怒的明仁放下狠话，“如果我不能和美智子在一起，我死不瞑目”。裕仁最终被这句话打动，妥协道，“只要皇太子喜欢，平民出身也无妨”。
△明仁和妻子美智子
而这位外表清丽、知书达理的平民妻子，也确实给了明仁一个家。
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重蹈明仁孤苦童年的覆辙，一直柔弱顺从、甚至饱受欺压的美智子，不顾婆婆香淳皇后和宫内厅的反对，坚持母乳喂养并亲自照顾自己的长子德仁皇太子，给他做午餐便当，送他去学校。
虽然日本皇族一直吃的是宫内的御膳，但在美智子的据理力争之下，皇宫中出现了一间小小的厨房，供美智子亲自下厨，为心爱的丈夫和子女做菜。
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夫妻俩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要让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孩子们体会到人间疾苦。“我觉得我的儿子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在外面辛苦工作的人们。我不希望他存有错误的观念长大，误认为每次用餐时间，食物就会像变魔术一般出现在餐桌上。”皇太子德仁4岁时，美智子曾这样写道。
明仁也告诉儿子，要避免“神仙般的生活，从而与民众疏远”。
△德仁皇太子和雅子妃（中）和明仁夫妇
明仁对妻子的深爱和眷恋，从不加以掩饰。他在和美智子的金婚纪念日上曾激动地说，“我这一生能够娶到美智子，实在是不后悔的选择”。
然而，相比于美智子的付出，明仁却没有护他的妻子周全，或者说，他也无力做到。
从一开始，美智子就被自己贵族出身的婆婆香淳皇后看不顺眼。香淳下令用“野菊”做美智子的皇族徽章，暗讽她“低贱”的平民出身。她给美智子派去严苛的女官牧野纯子，美智子曾数度被牧野的严苛和冷酷吓哭。
1975年，明仁夫妇访美之际，在机场握别皇室家人时，香淳皇后竟然直接忽略了自己儿媳妇，故意不和她握手。在公开场合和婆婆同行时，只要美智子多说了几句，立刻会被挑剔“不懂装懂”，“不够庄重”。
△明仁夫妇（中）和裕仁天皇（左）、香淳皇后（右）的合影
而琐碎拘谨的皇室礼和宫内厅的高压管控，成了压垮美智子的最后一根稻草——极度压抑的生活让美智子两度患上失语症，变得沉默寡言，在公开场合，她几乎成了永远微笑挥手的机器人。
这位一直以优雅温婉形象示人的美丽皇后，在明仁85岁生日之际，鲜少地做出了最后一次公开反抗——她拒绝死后与明仁天皇合葬。
虽然皇后本人给出的说法是，“天皇是神族，我只是一介凡人，不配与陛下合葬”。
但更多人意识到，这也许是美智子长年压抑之后为自己争取的最后一次权利——在去世之后，她可以脱下这顶沉重的王冠，重获自由。
“天皇夫妇是镀金笼子里的鸟，但明仁选择打开了笼子的门。”上世纪90年代担任日本英国文化协会主席的迈克尔·巴雷特，曾经对明仁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事实上，根据二战后日本《和平宪法》的规定，日本天皇已经从一个曾经等同于神的“现人神天皇”，变成一个手无任何实权、仅仅作为国家符号存在的“象征天皇”，但真正揭下皇室神秘面纱，让天皇成为“人民的陛下”，是明仁第一个做到的。
他曾不止一次地提过，他要做“现代日本”的皇帝。虽然他的每一次公开发言和行程，都要经过宫内厅的严格审查，以确保他没有做出任何违宪的行为（根据战后宪法规定，天皇干涉政治是违宪），他的每一次公开讲话甚至要经过日本内阁的批准，但明仁想尽办法，用各种委婉的方式，表达自己所想，慰藉人民，甚至为自己父亲的过失作出补偿。
1991年长崎县的一座火山发生剧烈喷发时，身着平民服装的明仁和美智子，敲开了一家疏散中心的大门。夫妇俩跪在地上，仔细倾听灾民们的经历，这一举动让日本保守派们震惊不已，但却获得了日本民众的拥戴。
69岁的池田女士，仍然记得18年前的一个晚上，当时，她的故乡伊豆群岛的火山喷发，她不得不背井离乡，在外地漂泊了整整一年，只好住在租来的房子里。
“那天晚上，我听到了敲门声，开门之后，天皇陛下、美智子皇后和清子公主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池田兴奋地回忆道，“他们轻声细语地和我道歉，‘很抱歉吵醒你’。”
夫妇俩是来看望因为火山喷发而被迫迁徙他处的渔民。“我当时太震惊了，第二天，我画了一幅天皇夫妇的肖像送给他们，表示感谢。”池田说道。
2011年5月11日，明仁天皇（左）在一个疏散中心与一名妇女交谈，福岛第一核电站在“东日本大地震”中受损后，这间疏散中心安置了在灾难中逃离家园的人。
在火山喷发、海啸、台风等等自然灾害侵袭的地区，似乎永远不会少了天皇夫妇的身影，养老院、残疾人护理中心等平民场所，也是明仁拜访的对象——尽管在以往的天皇中，没有任何一位能做到明仁这样，他们更多时候是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神秘莫测。
2011年，举世震惊的福岛核危机发生后，当时78岁高龄的明仁天皇在亲赴现场看望受害者之后，发表了那场罕见的电视讲话，鼓励灾后的日本重新振作——在战后政教分离的日本，天皇发表讲话需要经过重重审查，公开措辞更是需要慎之又慎。
△明仁在象征着皇室权力的菊花王座前
而战争，则是谨言慎行的明仁，为数不多不愿意向日本保守派妥协的议题。
2015年8月1日，日本宣布投降的70周年之际，日本皇宫选择公开了70年前裕仁天皇宣读投降决定的原始录音——这是明仁数次向政府和宫内厅争取的结果。
“他没法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只好选择这种‘高度象征性的姿态’，去警示人们，不要忘记战争，不要忘记日本的历史罪行。”一位名古屋大学研究日本君主制的教授这样解读道。
△明仁天皇和时任美国总统的奥巴马握手
在明仁一大半的海外访问中，他一直充当着忏悔者的角色——忏悔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对全世界各国犯下的罪行。
1992年，明仁成为了第一位访问中国的日本天皇，这场访问遭到了日本国内右翼势力的强烈反对。而根据的宪法要求，明仁无法为二战日本的行为直接道歉，他选择了这样的措辞：“我为因为日本而遭受苦难的中国人民感到‘深切的悲伤’。”
除此之外，他踏上过二战战场之一的美国塞班岛和帕劳群岛，也在访问菲律宾时表示，“因为日本，导致无数的菲律宾人牺牲，日本人必须永远记住这种深切的悔恨感。”
△2018年8月15日，明仁夫妇二战日本投降70周年的纪念活动
在明仁继位之初，首尔方面曾要求这位新天皇向曾受日本蹂躏的韩国人民道歉，被日本政府执政党拒绝了——他们提出，可以让时任首相的海部俊树向韩国总统卢武铉道歉。
然而，明仁的助手渡边诚孝向路透社透露，明仁是向执政党争取过的：“天皇陛下想明确指出，正是日本造成了韩国人民的苦难。”
一直对日本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教育有所不满的明仁，希望尽可能淡化民众心中“大和民族至上”的强烈情绪——他曾在68岁生日的新闻发布会上，谈起自己的韩国血统。
△在日本投降70周年的活动上，对于日本在战争中的所作所为，明仁表达”深深的悔恨“
在一次访问学校时，他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不满——因为校内所有师生被告知，当天皇陛下莅临时，需要起身大声唱国歌。
“如果是被迫的，这样不好。”明仁说道。
在象征着大和民族特质的两个符号“菊与刀”中，这位一直秉持着和平主义、致力于走进人民的天皇，似乎重新解读了“菊”的含义：高贵、温和、悲悯、善良。
《石英财经网》（Quartz）在报道明仁天皇时，曾如此调侃：“虾虎鱼是一种貌不惊人、十分常见的鱼类，天皇怎么会中意它呢？”
作为一名“全职天皇”，在疲于案牍公务和国事活动之余，明仁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副业——鱼类研究。
在日本宫内厅的官网上，皇室机构颇为自豪地将自家陛下的学术研究写在了上面——他是一位在业内都颇具声望的生物学者和日本鱼类学学会的成员。他还曾在期刊上发表了30余篇论文。
△明仁天皇和妻子一起喂鱼
2006年，在经验分类学之父林奈诞辰300周年之际，他在林奈学会的活动上发表了主题演讲。明仁在演讲中自豪地介绍，他在1967年提出用头部的“感觉乳状突起”来分辨虾虎鱼，曾遭受广泛质疑，但现在这种方法已经是分类鱼类的重要方法了。
2016年，当时已83岁高龄的他，还在《基因》（Gene）杂志上发表了一篇用DNA去分类虾虎鱼的研究论文。目前，明仁已经命名了五种虾虎鱼，而一种名为“Exyrias akihito”的虾虎鱼，完全是根据明仁（Akihito）的名字命名的。
除此之外，明仁还醉心于大提琴，自1970年起就师从大提琴家清水胜雄。他在马术、自行车和网球上也颇有造诣，并因为热爱网球，才结识了妻子美智子。
在开完虾虎鱼的玩笑后，《石英财经网》意味深长的一番话，也许是对这位天皇陛下的概括：“虾虎鱼是一种低调谦虚的鱼类，它们短小，貌不惊人，却几乎在世界上所有水域都能觅得它们的踪迹，看似柔弱，却极富生命力——就像明仁天皇一样。”
来源：东方网·纵相新闻
编辑：冯茵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