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文物神探：我在艺术之都追文物
撰稿 | 记者 林怡龄
一个文物艺术品盗窃的天堂，催生了如今世界上最杰出的一支打击文物犯罪的部队。
五十年前，他们因为一副名画的失窃，应运而生。五十年后，他们已经在文物追索界赫赫有名，每一年寻回的文物几乎可以填满一个博物馆。
2019年4月10日，意大利返还中国796件文物，便有他们的一份功劳。但对于这支追宝奇兵部队而言，在真真假假中辨别出各国文物艺术品，只是其职业生涯中最为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情。
这支在文物界立下诸多功劳的部队，便是1969年诞生于意大利的“保护文化遗产宪兵部队”（下文简称文物宪兵队）。
1969年10月18日的黑夜里，雨一直不停地下。
此时，在让人闻风丧胆的意大利黑手党老巢——西西里首府巴勒莫，盗窃犯已经轻易撬开圣洛伦佐教堂的大门，摸黑溜了进去。这个大门，只有一个老旧的锁头锁着。
次日，当人们进入教堂时发现，《圣弗朗西斯和圣劳伦斯的诞生》的画布已经被撕下，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画框。
《圣弗朗西斯和圣劳伦斯的诞生》由意大利巴洛克画派杰出大师卡拉瓦乔于1609年创作，是其最具代表性的杰作之一。
该画在被圣洛伦佐教堂收藏的3个世纪中，一直是巴勒莫的骄傲。它的被盗对这座城市以及民众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卡拉瓦乔创作的《圣弗朗西斯和圣劳伦斯的诞生》，于1969年被盗。（图片来源：网络）
据警方调查发现，盗贼可能是用剃须刀刀片将画布切下来偷走，并怀疑是当时甚是猖獗的黑手党所为。曾经，意大利黑手党喜欢窃取珍贵的艺术品，将其抵押买卖后获取巨额钱财。
至今，这幅名画依旧下落不明。而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名画盗窃案，成为了意大利历史上文物犯罪最严重的盗窃案之一。
事实上，对于素有“露天博物馆”之称的意大利来说，文物艺术品被盗一直是其心头大患。
意大利的历史可以追溯至2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随后的古希腊、古罗马以及文艺复兴，都给这个国家留下了大量的文化遗产。
目前，意大利是世界上拥有最多世界遗产的国家，共有53处。全国则估计有10万个诸如博物馆、教堂、别墅和艺术画廊等纪念物。
意大利文化遗产神殿之谷，位于西西里岛阿格里真托南部的一座山丘上。（东方IC/图）
但这个艺术之都，却也是文物犯罪者的天堂。
1969年5月3日，意大利成立了“教育部宪兵司令部”，负责全国的古迹和艺术品等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然而，该部门对于文物的盗掘、盗窃与黑市交易并无带来太大的改善，文物犯罪分子仍旧猖狂。
《圣弗朗西斯和圣劳伦斯的诞生》被盗，成为了意大利文物保护的一个转折点：世界上第一支文物警察部队——意大利文物宪兵队应运而生。
日后的事实也证明了，意大利政府的决定是明智的：
这支部队不仅在打击国内文物犯罪上屡立战功，于茫茫人海中顺藤摸瓜，找到了大量被盗的文物艺术品，甚至在帮助其他国家追索海外流失文物，以及国外文化遗址的保护上，都起着表率的作用。
“警察”和“艺术”，并不经常被一起提及和联想。但在意大利，人们对这两个词的组合体早已司空见惯。
1971年9月13日，“教育部宪兵司令部”升格，负责指挥全国的保护文化遗产宪兵部队。
1992年，意大利官方公报颁行法令，再次给予了文物宪兵队更高的权力：文物宪兵队是文化遗产部的法定作战单元，并且是警察部门依据法律和公约在国内外大规模追索被盗艺术品的专责机构。
两年后，意大利总统钱皮发布命令，正式将该支宪兵部队的指挥机关更名为“保护文化遗产宪兵司令部”。
目前，文物宪兵队约有三百多名宪兵，设有罗马总部与15个地方分部，办公地点均在国内重要的文化遗产地。
内部则设有古物部、考古部、现代艺术与赝品部等部门，分工负责，经常性地监控着文物拍卖、文物挖掘、仿制品流通等环节。
尽管规模不大，但文物宪兵队受意大利宪兵司令部与意大利文化遗产和活动部双重领导，并且士兵的军衔普遍较高。
在执法时，他们有权协调指挥其他部门的警察统一行动，可以与意大利13万人的宪兵部队配合工作，也可以调用直升机宪兵、海上宪兵和骑警宪兵等兵种进行侦查监控等工作。
意大利文物宪兵队展示追回的文物。（图片来源：网络）
除了硬件设备跟得上，文物宪兵队在软实力上也依旧能打。虽然身份是职业警察，但文物宪兵队均是受过艺术史和文物鉴定培训的专业人才。
通常，应聘文物警察岗位的申请人必须通过罗马大学的严格课程，包括艺术史、考古学以及国家法律公约。而在通过考察之后，仍有一系列的培训项目需要进行。
每天，总会有一份报告被送到文物宪兵队队长的桌上。这份报告详细记录着前一天意大利被盗和追回的文物清单。而在文物宪兵队的办公室里，警察们都紧盯着眼前的电脑。
他们来回切换页面，查询着博物馆目录、eBay发布的交易信息以及其它在线销售业务等，不停地寻找可疑的艺术品。
这些只是他们调查的第一步。之后，他们会与国际刑警或诸如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海外执法部门等合作进行现场调查。
“我们尾随嫌疑人，并且可能使用窃听设备，这样我们就可以收听嫌疑人的电话或者查看他们的银行账户。”在文物宪兵队工作了20年的塞巴斯蒂亚诺•安托奇表示他们的调查工作就像警察一样。“在外地时，我们不穿制服，就隐藏在普通人当中。”
“没有人知道一个案件需要调查多久。”时任文物宪兵队队长乔瓦尼•尼斯特里上校曾这样感慨到。当太阳神阿波罗的头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为了找回这尊公元前6世纪的象牙头像，文物宪兵队曾穷追不舍调查了八年，几乎跑遍了半个欧洲，并且调动国际刑警。
不久，他们在德国慕尼黑一位去世的文物商家的保险箱里，找到了一些关于这尊头像的交易记录。
根据这些蛛丝马迹，他们开始在塞浦路斯和伦敦接连辗转，直到确定这尊头像被英国一个名叫罗宾•赛慕斯的文物商人收藏，才最终从其家里将头像搜出。
而文物宪兵队能够于茫茫人海中寻找到线索，秘诀之一便是成立于1972年的文物信息中心。
1992年后，该文物信息中心采用电脑管理。目前，该中心已收录并编目的各类文物艺术品超过400万件，覆盖意大利全国所有重要文物场所和遗产地。
2004年，文物宪兵队在此基础上依法建立了被盗文物数据库：
“莱昂纳多·达芬奇数据库”
http://tpcweb.carabinieri.it/SitoPubblico/search
该数据库由28位专职人员负责，这些人员平均服役年龄为10年至15年。它记录着被盗文物的具体信息，如文物时代、类型、具体描述、尺寸、手法、作者、价值、保险以及是否被列入国家级保护名单等信息。
“莱昂纳多•达芬奇数据库”官网截图。
文物宪兵队经常突袭拍卖行、户外古玩市场和古董店，调查有没有出现该数据库中存档的失踪文物。
几秒钟内，文物宪兵队就可以通过掌上机上传图片迅速搜索到文物的相关信息。而民众同样可以使用该数据库进行查询，以便在交易艺术品时追根溯源。
2009年，38岁的米歇尔•斯佩兰扎（Michele Speranza）在美国纽约度假时，无意中在麦迪逊大街发现，一个来自罗马南边特拉西那市文物的展出中，有一个文物似曾相识。
一直在文物宪兵队工作的他突然就意识到，这可能存在问题。
“我停下来透过橱窗仔细地瞧了瞧，我认出了雕像！”他说到，“我觉得在失窃文物数据库中，我应该看到过这个文物的照片。”随后，他用手机拍了照片，回到罗马进行研究比对。
幸运的是，这件文物的确如斯佩兰扎预想的一样，正是意大利失踪的一个大理石女性躯干的雕像。
该文物诞生于公元1世纪，于1988年被窃自特拉契纳考古博物馆。而与此同时，文物宪兵队顺带发现了同样诞生于公元1世纪的宙斯神像，其于1980年在罗马国家博物馆被盗。
2006年，文物宪兵队曾通过苏富比拍卖目录中的照片，追踪到了文物可能在一位纽约收藏家手中，但一直没有新的进展。
直到斯佩兰扎在纽约闲逛“偶遇”两件被盗文物，使其在经过30年颠沛流离后，于2010年得以重新回到意大利。
文物宪兵队追回的宙斯神像和大理石女性躯干的雕像。（图片来源：网络）
文物宪兵队逐渐在文物追索界崭露头角。
与此同时，经过多例案件研究，文物宪兵队大致确定了本国文物走私的一条重要线路，即文物从意大利非法出境，到瑞士伪造一个合法身份，再到英国进行拍卖，最后流转到美国、日本等国。
这在美国洛杉矶盖蒂博物馆非法购买案中得到了证实。而此案也在文物宪兵队的职业生涯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追索意大利摩根提那女神像的25年间，文物宪兵队搅得美国几家博物馆不得安宁，并无情撕开了博物馆文物犯罪的丑陋嘴脸。
1986年夏天，刚刚成为盖蒂博物馆古代艺术策展人的玛丽昂·楚，在一名古董商罗伯特·塞姆斯的带领下，来到伦敦一片衰败厂区。
此时一座两米多高的女神像静静地伫立在旧仓库中，右手抬起平伸向前方，像举着火炬，又像一个邀请的手势。
相比残破的右手，神像的左臂大部分已经缺失，无袖长袍垂落至脚踝，衣裙随步伐拂动，女神庄重微笑，妩媚却又庄严神圣的姿态栩栩如生。
摩根提那女神像。（图片来源：网络）
彼时，这座雕像仍没有名字，也来历不明。但内行的玛丽昂·楚一眼便判断出该雕像可能是公元前五世纪的作品，来自意大利南方或西西里岛的希腊城邦摩根提那。
据后来推测，这座雕塑可能为丰收女神得墨忒尔和宙斯的女儿——冥界王后珀耳塞福涅，其右手握着的则是收割的麦穗。
而雕像头上原本青铜做的长发，已经被人掠走。阳光下长发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场景已经无法看到。
1986年，塞姆斯以150万美元的价格购得该雕像，然后在玛丽昂·楚面前开价2400万美元，这已经远超当时古代艺术品的交易记录。
盖蒂博物馆对价钱并无太多异议，只是他们发现，这座雕像曾被齐整地切成三段，并且切口新鲜，衣服褶里仍有少量的土，显然是刚挖掘出来，然后被分段走私至此。
在该问题上，盖蒂博物馆内部分成了两派争论不休，不愿参与走私买卖的一方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胜方认为，如果不被博物馆收藏，该文物同样会流落到其他商人手中，无法得到精心的修护和保护。
两年后，盖蒂博物馆以1800万美元买下了这座神像。与此同时，文物宪兵队也开始了对这座神像的追查。
1978年，盗墓者在摩根提那遗址挖出了一批银器和一尊石像。随后盗墓者以2.7万美元的价格将银器卖给了瑞士的一位交易商。
后来该交易商以87.5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美国商人罗伯特·赫克特。1982年，赫克特又以300万美元的价格转给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文物宪兵队在追查这批银器的时候，发现了关于这座神像的线索。经盗墓者指认，那尊石像正是文物宪兵队苦苦追寻的女神像。
1995年，文物宪兵队根据线索，与瑞士警方一起在日内瓦突袭古董商贾科莫·美第奇的仓库，发现大量了被盗掘和走私的文物。这位古董商一直以来与盖蒂博物馆创建人保罗·盖蒂交往甚密。
经文物宪兵队调查发现，美第奇所藏的文物中，其中有三十二件由玛丽昂·楚经手。随后，意大利警方正式起诉玛丽昂·楚参与走私盗掘文物。
盖蒂博物馆同样受到了波及。
《洛杉矶时报》的两位记者詹森·费尔奇和拉尔夫·弗拉莫利诺则在同一时刻发起了“助攻”。
他们相继推出关于保罗·盖蒂的财务问题和文物走私问题系列调查报告，并揭露当时盖蒂博物馆和其它几所美国博物馆在掠夺文物黑市中所扮演的角色。
一时间，这些博物馆惶恐难安。而为了抢先占据道德制高点，保罗·盖蒂开始雇用一个律师团队作内部调查，自爆黑料。但他的脸面终究是挂不住了。
2007年，意大利政府与盖蒂及其他三家美国博物馆签署正式协议。美国博物馆承认了意大利索赔的合法性并同意归还67件被盗文物。
在《洛杉矶时报》和意大利政府的双重夹击下，盖蒂仍以修复、研究等各种名目将这座镇馆之宝留在博物馆里四年。同时他提出与意大利共同拥有这座神像，这一想法最终遭到意大利政府的严词拒绝。
无奈之下，盖蒂最终同意放手。2011年，属于摩根提那的女神像以及另外六十余件文物，一同回到了意大利。而这背后，正是文物宪兵队跨越瑞士、英国和美国，长达25年的调查追索。
成立50年来，文物宪兵队共缴获110万件考古发掘物、75万件文化财产和35万件伪造文物，成功追回大量流失美国、德国、荷兰等国的意大利文物。
在国际社会上声望日益高涨的文物宪兵队，也开始将目光投向海外濒危的文化遗址保护。战火中的伊拉克及叙利亚，都活跃着以文物宪兵队为支柱的“蓝色头盔”部队的身影。
当地时间2017年5月18日，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附近的庞贝古城遗址，一件公元前6世纪的青铜文物在展览中被盗走。（东方IC/图）
不过，文物保护和打击文物犯罪仍道阻且长。2017年5月18日，意大利再次发生文物盗窃案。在该国南部那不勒斯附近的庞贝古城遗址，一件公元前6世纪的青铜文物在展览中被盗走，至今下落不明。
文物宪兵队，已经踏上了追索的旅途。只是这一次，不知又会经历多少年的调查……
来源：东方网·纵相新闻
编辑：马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