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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沃尔夫:“打破镣铐之人”OR“新闻真相的叛徒”?

纵相新闻 纵相新闻 2020-02-12

撰稿 | 记者 叶承琪


直到2018年5月14日之前,如果你漫步在纽约曼哈顿区的麦迪逊大道上,你都会很容易认出汤姆·肯纳利·沃尔夫(Thomas Kennerly Wolfe)的身影:


他身材高大、眼神明亮,永远穿着那套定制的白色西装三件套,穿着考究的细条纹高领衬衫,打着真丝领带,脚蹬一双双色皮鞋,手拿手杖。


这位20世纪以来最有影响力的记者兼作家、被誉为“新新闻主义之父”的美国绅士,其装扮几乎和他的文字风格一样出名——沃尔夫所有被曝之于众的照片上,总是这一套衣服。而他自己也调侃过这身看上去过于“拿腔拿调”的造型:“这是‘新自命不凡’(neo-pretentious)的风格。”


但相比于沃尔夫一成不变的穿着,他的文字被打上的标签,却是“鲜活、泼辣、跳脱、大胆”。他一手开创了非虚构新闻写作的先河,却在“虚构”和“非虚构”的界限之间危险地游走。他和那个和他同名、却在38岁英年早逝的著名作家伍尔夫一样,擅长用充沛的细节和丰富的语言去感知事件,讲述故事。



然而,当作家伍尔夫因其独特敏感的印象派文风而被誉为天才时,记者沃尔夫却触到了新闻界的逆鳞——传统的新闻写作秉承的冷静和客观,在沃尔夫的文章中似乎难觅其踪,取而代之的是引人入胜的故事和饱满的情节。


这种被称为“新新闻主义”的写作风格,直至沃尔夫逝世一周年的今日,仍然持续引发无穷的争议——记者对新闻故事细节的过度关注和渲染,被评论家斥为“编造假的新闻内容”,却让一部分读者开始在阅读新闻中获得了愉悦感。


“沃尔夫就像是拿起钢笔的莫奈,他的文字充满着浓墨重彩的印象派风格。”《滚石》杂志的创始人杨·华纳(Jann Wenner)告诉《卫报》。


“他在西方的传媒界,没有同伴,一直独自前行。”



1

“我是一个来自火星的人”


在某一个场合,汤姆·沃尔夫对自己的那套固定装束,还给出了另外一个评价:“我看上去像一个来自火星的人,一个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但又渴望知道一切的人。”


这句话,似乎贯穿了沃尔夫的一生。


1930年出生于美国弗吉尼亚州的沃尔夫,直到1951年从华盛顿和李大学的英语专业毕业之后,才动了做记者的心思,在此之前,他想做的是一名棒球选手。


“我想如果我能成为大学里的棒球明星,我可能再也不会碰打字机了。”1999年,沃尔夫曾笑着告诉自己的朋友马特·基特姆。


二十多岁的沃尔夫在完成学业后,首先去的是著名的《华盛顿邮报》,后来又前往《纽约先驱论坛报》(New York Herald Tribune,后改名为《纽约杂志》)担任记者——那是他第一次去到纽约工作,后来几乎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一辈子。


1968年,年轻的沃尔夫


这个非科班出身的菜鸟记者,愣头愣脑地闯入了非虚构新闻写作的世界——“当时,艺术家和作家正在‘向内转’,即对夸张和极富渲染的文学和艺术表达方式有所收敛。”《时代》杂志的评论家莱夫·格罗斯曼说道,“但是此时,沃尔夫选择了向外转。”


沃尔夫曾透露过,自己的文风向新新闻主义转变的重要节点,是自己在1962年读到的一篇记者盖伊·特立斯(美国著名非虚构作家、记者,新新闻主义代表人物之一)的新闻报道。


“这篇文章充斥着具体的场景和生动的对话,就像一篇短篇小说一样吸引人。”沃尔夫津津有味地回忆道,“正如俗话说的那样,特立斯似乎让文字飞了起来,组成了旋律……这些场景似乎是他编造的一样。”


而那时,大部分的媒体工作者们仍然将传统的新闻写作准则奉为圭臬——正如后来社会学家迈克尔·舒德森在自己的论著《发现新闻:美国报纸的社会历史》一书中所形容的那样,新闻是“纯粹事实”,其特点是谨慎而冷静的报道。


而在美国新闻界磁铁的另一端,则是当时已初露锋芒的“新新闻主义”——即将文学写作的手法应用于新闻报道,重视对话、场景和心理描写,大量刻画细节。



沃尔夫在新新闻写作领域的成名作——《真材实料》(The Right Stuff),于1979年出版,描述了一群在空军基地从事高速飞行器研究的试飞员,以及他们中的部分成员日后被挑选为美国第一批宇航员的故事。这部报道真实新闻事件的非虚构作品被定义为“写实性小说”,场景和对话完美再现的程度,让人们几乎分不清是在看新闻还是在读小说。


“那时,人们意识到,新闻写作是有审美的,读者们可以从阅读新闻中获得愉悦感。”格罗斯曼说道。


据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汤姆·沃尔夫秉持的观点是,传统的客观性报道已经无法真实展现错综复杂的现代社会。他觉得记者应该花费大量时间深入采访,记录人物的对话和行动,并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出来。


而沃尔夫走上新新闻写作的道路,似乎也和他五年的硕士、博士生涯相关。“他对学术界厌烦,对枯燥、古板、一丝不苟的文字厌倦透顶,他在学术研究中遭到了‘倾覆性的痛苦’,因此他请求加入现实世界。”一位沃尔夫的好友告诉《华盛顿邮报》。


但这种混淆文学技巧和新闻写作方法的作品,却一直饱经评论界的质疑:那些让人身临其境、生动还原新闻现场的文字,由于大量地使用形容词,华丽地拼合词汇和表达,早已严重触及了传统新闻报道的禁区。


高中时期的汤姆·沃尔夫


而在沃尔夫的17篇主要非虚构作品中,《真材实料》还是被认为“相对准确”的报道。


“他的文章里,从弗吉尼亚西部居民的口音和发型,到场景中的汽车品牌,再到路边女学生们耳机里听的音乐,这些广泛而具体的细节,真的很难进行核准。”《纽约客》的评论家赫西说道,“这些细节都是沃尔夫报道的一部分,但如果信息不是准确的,那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沃尔夫就在编造假新闻。”


2

“写神话的记者”


而在宽泛的“新新闻写作”概念中,让沃尔夫卓然于众人的,还有他逆行于社会潮流的理念。


“他执着于对一个特定的选题进行长时间的细致观察,事无巨细地记录每一个场景和细节。”BBC描述道,“他酷爱嬉皮士、上流社会的激进分子、汽车爱好者、大脑极客等等这些和主流声音完全不同的群体。”


而和他的穿着一样出名的,还有他文中幽默、活泼且辛辣华丽的词汇与语句——他喜欢用夸张的标点(比如新闻报道中很少见的双曲线)、斜体和丰富的内心独白,俚语和俗语在他的报道中随处可见。



“她有一种最粗暴的美丽。”他用这样矛盾的形容词,去形容美国女演员简·霍泽尔,“她的头发梳了上去,梳成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发冠。她窄窄的脸部周围有一圈褐色绒毛,两只眼睛睁开来,像一把雨伞。”


他曾经用文学的笔法,描写了滚石乐队音乐会上的一幕,充满了电影的画面感:

“留着齐刘海的、长头飘飘的、头发高耸蓬松的、顶着蜂窝式发型的、戴着甲壳虫帽子的、身材好但是脸蛋丑的、睫毛浓密的、眼睛上贴着花纸的、穿着宽松毛衣的、戴着法式胸罩的、穿皮衣的、穿蓝色牛仔裤的、穿弹性短裤的、穿弹性牛仔裤的、穿彩色露臀短裤的、腿长的、穿精灵短靴、穿芭蕾舞鞋的、穿骑士拖鞋的,成百上千个热血澎湃的小嫩芽们,在音乐戏剧学院那个无比巨大且陈旧破败的天使圆顶下扭动着、尖叫着、东奔西走着——他们是不是超级棒?”

沃尔夫更大的爱好是自己生造词汇,而这些灵光乍现出的新词,现在很多被写入了美国辞典——比如“Radical Chic”(与激进分子来往的时尚人物)、“Pushing the envelope”( 挑战极限;接近甚至超越安全限度;越过底线)和“Me Decade” (即“以我为中心的十年”,意指过分追求个人幸福与满足的20世纪70年代)。


沃尔夫和家人在一起


杂志编辑约瑟夫·爱泼斯坦(Joseph Epstein)形容道,沃尔夫的散文风格通常是“霰弹枪式的巴洛克风格”(巴洛克风格,即在艺术作品中运用夸张的运动性和清晰可辨的细节),或者更像是一种“机关枪式的洛可可风”(洛可可,一种具有轻快、精致、细腻、繁复等特点的艺术形式)。


“我记得,他在一篇文章的开头处,曾经连写了57遍‘疝气’这个单词。”爱泼斯坦回忆道。


当《真材实料》被改编为电影剧本后,负责电影拍摄的导演菲力普·考夫曼告诉《卫报》,他几乎花了五年时间,去感知沃尔夫那种“喧嚷泼辣的、令人惊讶的、充满活力的新闻写作风格”。“他通过描述当时的时尚文化,熟练地捕捉到当时社会上人们的心态,讽刺性地描写了美国社会。”


而沃尔夫在选题选择上,又尤其显得粗鲁和大胆:“他喜欢观察美国社会里那些丑陋、野蛮和阴暗的东西,这和当时的进步观念是格格不入的。”格罗斯曼说道。 



在他的文字中,纽约市的各个阶层,从底层的古巴移民,到当时被排挤到社会边缘的同性恋群体,再到踌躇满志的上层精英,和弗吉尼亚的裸体主义者们,无所不包。“他文字的核心主题之一,就是纽约人对身份的痴迷,在为自己的地位和自尊争斗不休。”


在刚开始担任记者时,一次经历几乎打开了沃尔夫对这个残酷世界的认知——他报道了美国一群对改装高速汽车痴迷的人们。


“戴尔·亚历山大,他几乎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投入到改装高速汽车里,他为此忍饥挨饿,食不果腹,就是为了进到车库里去完成自己热爱的东西。”沃尔夫回忆道,“而99%的美国人,都觉得这种做法荒诞和低级。”


结识这群人让沃尔夫受到了巨大冲击,他甚至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提不起工作的兴趣:“我回到了纽约,一直在担忧那些人。”


沃尔夫和小布什


再捡起笔的时候,沃尔夫开始打定主意,进行“有意识的写作”:他笃定作者必须深入一线现场,对一类人和事件持续地走访和观察,才能真正体察采访对象的内心,完成立体的写作。


“美国这个国家,几乎没有被探索过,如果你睁着眼睛不睡觉,花三十天的时间观察身边发生的一切,你一辈子都会有足够的故事去写。”沃尔夫说道,“没有比真实故事更能激发出写作者的想象力了。”


他在自己的代表作《刺激酷爱迷幻考验》(The Electric Kool-Aid Acid Test)中,记录了一群嬉皮士通过吸毒、波希米亚式生活和跨国旅行,来进行自我实现的经历。而在另一本书《埋伏在布拉格堡》中,则记录了一个同性恋士兵的死。


“沃尔夫有一双可怕的眼睛,他正注视着这个世界,并看出事物的本质。”杨·华纳说道,“人们说,他是一个讽刺作家,但他自己觉得他只是个现实主义者。而我觉得,他是个写神话的记者。”


登上《时代》杂志封面的沃尔夫


3

“凡人沃尔夫”


但当沃尔夫放下那支厉害的钢笔时,身边人觉得,他只是一个“礼貌而慷慨的普通人”。


和他合作多年的高级编辑斯特洛恩(Pat Strachan)告诉《纽约客》,出版商和报纸的员工们,都觉得沃尔夫是一个非常善良、体贴、慷慨的人。


而《纽约客》注意到的,则是沃尔夫前无古人的名人形象——几乎从没有一个记者兼作家可以像沃尔夫一样名利双收:在赚钱、工作、出版书籍方面都是成功的。沃尔夫在意自己的声望,会刻意增加体重,塑造自己的形象,还留下了一堆时尚、狂野、原创、受人尊敬的原创作品。


熟悉沃尔夫的编辑乔纳森•加拉西(Jonathan Galassi)告诉《卫报》,就光是沃尔夫身上的三件套,他就大约有40套左右。


“甚至他的袜子都是定制的,我能想象得到,他衣冠楚楚地坐在桌子前开始写作的样子,他所做的一切都似乎在表演。”加拉西对此不置可否,“他一直以优雅形象示于人前,同时将自己的私生活保护得严严实实。”



但和沃尔夫合作过的编辑,无一例外地提到了这位著名记者的一个毛病:拖延症。


“他在出版小说后,某种意义上来说,仍然是一名记者。”斯特洛恩调侃道,“因为只有给他设置截稿日期,他才有动力写作。”


对于批评他文章的评论家,沃尔夫也会毫不留情地呛回去:“他们生气,是因为人们都在谈论我,没人在谈论他们的作品。”


就连沃尔夫身上标志性的三件套,其渊源也出人意料地普通:刚来纽约时,这个初出茅庐的穷小伙,只带了两件运动夹克。但这座城市的繁华喧嚣,让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得拥有一套城市人的穿着。他想起家乡弗吉尼亚州,有人会在夏天时穿着一整套白西装。


这套衣服让彼时经济拮据的沃尔夫,可以从容应付各种场合,不用经常换洗;而且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西装的厚度也可以让沃尔夫保暖。


而在杨·华纳的心中,这个永远穿着白色三件套、手拿一罐可乐,歪头靠在墙上冲着你笑的男人,并没有逝去,甚至没有老去——“他一只手握着饮料罐,一只手微微摇晃着,还在轻声问你,新书怎么样。” 


来源:东方网·纵相新闻

编辑:陈浩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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