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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桑尼亚金矿的红与黑

纵相新闻 纵相新闻 2020-02-12

撰稿 | 记者 林怡龄

人们或许没有发现,就在非洲最大的野生动物保护区之一——塞伦盖蒂国家公园旁边,会隐藏着一个争议巨大的金矿。


裸露的土坡,一圈又一圈向地下延伸。薄薄的灰色烟雾,正轻盈地飘向空中。附近的尾矿装满被污染的废水,流入附近的溪流,充满恶臭。


这便是坦桑尼亚第三大金矿——北马拉金矿。


△北马拉金矿 图:Forbidden Stories


自2006年以来,该金矿一直由坦桑尼亚最大的金矿公司——阿卡西亚矿业(Acacia Mining)公司(下文简称阿卡西亚)经营,而阿卡西亚的大股东则是加拿大金矿巨擘、全球第三大金矿生产商——巴力克黄金公司(Barrick Gold),其拥有阿卡西亚63.9%的股份。


近二十年来,北马拉金矿的开采让坦桑尼亚民众喜忧参半。


到目前为止,它已经生产了200万盎司(约5.6千万克)的黄金,按今天的价格计算,价值约为27亿美元。但在矿山附近的居民看来,北马拉金矿更像一个抽血机,正在榨干他们所有的生存能力。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充满了极端暴力和环境污染。


//枪击阴影//


联合国2018年12月的报告显示,坦桑尼亚是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其2017年的人均国民总收入(GNI)仅为920美元。


一直以来,丰富的矿产是这个贫穷国家最重要的工业发展支柱。在采矿公司抵达此地之前,北马拉金矿附近的居民,经常靠手工采矿获取家用。不过,这一局面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便被打破。


1998年,随着第一次大规模“淘金热”的爆发,金矿开采业在坦桑尼亚迅速发展。1999年通过的《坦桑尼亚国家发展愿景2025》中,明确写着到2025年,矿产收入占GDP比例提升至10%。


有了政策的支持,坦桑尼亚的金矿也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开发。


彼时,东非矿业(AfrikaMashariki Gold Mines)收购下北马拉金矿所在的土地,并且无偿驱逐居民。当地居民和金矿公司之间的梁子,由此结下,并在往后三十年间,都未能得到解决。


2006年,北马拉金矿易主,由阿卡西亚接替。目前,北马拉金矿拥有三个露天矿,分别为尼亚比拉马(Nyabirama)、尼亚比盖纳(Nyabigena)和戈科纳(Gokona),总储量为173吨。


而在该公司进入坦桑尼亚的20年间,其为这个非洲国家直接或间接创造了36200个工作岗位,并对该国的教育、基础设施、健康事业进行了投资。但与此同时,它也从东非矿业手里,继承了怨恨和暴力。


2008年的冲突,是一个开始。


当时,200名当地人闯进北马拉矿区,破坏了巴力克黄金公司近1500万美元的财产,并在一些地方纵火。这场袭击导致了矿区的暂时关闭,但当地人为何奋起袭击,动机至今未明。当地警方暗示有可能是为了试图从矿坑中抢夺黄金。


双方的冲突从2010年起愈演愈烈。


2010年,北马拉金矿聘请了坦桑尼亚警方,为其矿山提供安全保障。起初,一些警察由于收受贿赂,对当地居民单方面到矿山采挖的举动视而不见,但最后,视而不见和教育,逐渐变成了一场极端暴力。


△村民们搜索北马拉矿区废石中的金块。图:彭博社


2010年至2014年,是当地民众最为黑暗的时刻。


“我看到有这么多人被开枪打死。有些人背部有枪伤。我认为他们是试图逃跑时,被警察从后面开枪打中的。”


“有些人就在我旁边倒下了。警方甚至将这些尸体倾倒在房屋外面。”当地一位居民说起此事时,惶恐的语气中夹杂着愤怒,“为什么他们像动物一样对待我们?事情发生很多次了,我们非常生气。”


距离北马拉金矿43公里远的塔里梅(Tarime)地区,成为这些受伤居民治疗的地方。马克·尼加(Mark Nega)博士此前曾当任塔里梅地区的医务官,他指出,从2010年到2014年短短四年间,塔里梅小镇附近的综合医院每周都要治疗5到8例枪伤。


2015年,双方达成了庭外和解。为了减缓冲突,矿区周围竖起了高墙。矿山和地方当局表示,他们对警卫和警察进行了批评教育,惩罚违法者。


△北马拉金矿周围,当地居民翻过围墙。图:Forbidden Stories


自此,枪击事件的数量有所下降,但并未杜绝。


2017年8月,丹尼尔(Daniel Chacha Range)在尼亚比盖纳矿坑寻找黄金时,被当场枪杀。2018年3月,阿卡西亚向该家庭支付了7200万坦桑尼亚先令(3.14万美元)作为赔偿。


同年12月,枪击案再次发生。但阿卡西亚表示无法对这两起个例发表言论,只表示警方没有使用致命武器,正通过申诉机制处理警察的行为。另外,这家企业也倒打一耙,反过来责备警方,试图表露自己的无奈。


在被记者问及枪杀案时,巴力克黄金公司的首席执行官马克·布里斯托(Mark Bristow)称:“我们对各种指控进行过多次调查,但你不能让我为国家权力机构负责。”


但在巴力克与警方签署的合作备忘录中,已经白纸黑字写着当地警方为矿山提供服务,以换取燃料,食物,住宿和每日津贴。


至今,阿卡西亚只承认在2014年至2017年期间,有32起“与侵入者有关”的事件,其中6人在与警察的对抗中死亡。但不少国际监督机构表示,同期至少有22人被保安和警察杀害。坦桑尼亚反对派则声称自1999年以来已有300人因此事丧生。


//各执一词//


与极端暴力事件已经进入可控状态相比,环保问题则一直是当地的心头大患。


北马拉矿区坐落在七个村庄的中间,这7万人大都住在有毒尾矿坝附近。他们生活贫困,只能在矿山的垃圾堆和矿坑中寻找贵重金属的残余来贩卖谋生。但尾矿坝正是堆贮各种矿石尾料和浆液的地方,通常具有高毒性和潜在的放射性。


△一个村庄挨着北马拉矿区。图:Forbidden Stories


很快,这些人挣的为数不多的钱,就砸进了医疗费用里。


一名在塔里梅区的综合医院里工作了五年的医生透露,2010年之前,至少有200人患有皮疹,其中包括50名儿童。他还诊断出异常多的宫颈癌病例,即使是从未生育过或者没有感染艾滋病毒的妇女。


另外还有三种类型的皮肤病,他认为可能的原因在于矿井中的化学物质:要么是尾矿池泄露到河流的污染物,要么是手工采矿者提炼黄金时留下的汞和氰化物。


△北马拉金矿的尼亚比盖纳矿坑附近,河流已被污染。图:坦桑尼亚基督教协会


当地的居民似乎没能真正意识到风险所在。


当第吉特河(TigitheRiver)里的鱼在水面上蹦跳时,查娜·姆维塔·博克(Chaina Mwita Bhoke)很高兴,因为她可以将鱼捉回家,然后为家人做一份美味的晚餐。但美食却成了毒药。她的孩子在吃完饭不久,就开始哭喊皮肤像被火烧了一样,查娜也同样受了伤。


事实上,北马拉金矿的三个矿坑中,有两个位于第吉特河沿岸,而这条供养着25万人的河流早在2009年就已经被污染,但阿卡西亚并不如此认为。十年来,双方关于河流是否被污染,依然存在争执。


2009年5月8日,北马拉金矿周围发生重大泄露,随后有18人因为饮用了被污染的水而死亡。


事情发生后,坦桑尼亚基督教协会(CCT)展开了调查,并在其2009年6月份发布的报告中得出结论:该河流中的多种金属以及氰化物的含量已经高于2002年该矿大规模开采之时。而这些污染物正是来源于废石堆和尾矿坝。


美国能源监察组织“地球工作”(Earthworks)估计,从金矿中提取黄金到制作成金戒指,平均每一个要产生20吨废弃物。而这些重金属所产生的毒素将被释放到空气或者水中,除非经过精心处理,否则其后续对环境的影响会持续数十年。


哈里森(Harrison Mwakyembe)是坦桑尼亚议会中较为关注环境问题的一位议员,他要求政府必须关闭北马拉金矿。不久后,坦桑尼亚政府开始着手彻查此事。


2010年2月,坦桑尼亚国民议会下令进行调查,以确定北马拉金矿是否污染了第吉特河。当时该国只有20名环境监察员。


6月,在经过一系列调查后,坦桑尼亚政府宣布第吉特河没有被污染,表示水是适合人类饮用的。但实际上,早在政府调查前,巴里克黄金公司便以用于防渗系统的衬垫损坏为由,更换了4万平方米的新衬垫。


12月15日,巴里克黄金公司对此作出了回应。在这篇声明中,巴里克首先放低身段,对污染作了一番介绍:因为雨水落在矿区临时废石堆上,接触到了岩石中含有的天然硫磺。因此当雨季来临时,一旦雨水聚集过多便会渗透至附近的河流,使河水呈酸性。


但其也表示,因为气候和地理因素,5月份的泄露只是个例,并且他们也迅速做出了反应。


然而事实似乎一直在“打脸”经营者。一名此前在塔里梅区的综合医院里工作的医生坦言,他自己便已处理过10例严重皮疹病例,直到他2014年离开该地区时,还有更多病例落到他同事头上。


当污染袭来,当地居民变得难以维持生计。马通古(Matongo)村的约翰(John Nyamboge Ntara)哭诉道,截至2017年9月,他在尾矿坝附近草地饲养的168头奶牛已经死亡。“我们为孩子们担心。”他说。


但阿卡西亚表示,它已经进行了调查,并没有发现支持居民们指控的证据。


△一群牛在第吉特河边。图:Forbidden Stories


//“他们试图让我们沉默”//


在与金矿经营者的对抗中,当地居民很少能真正保障自已的权利。


露西亚(Lucia Marembela Mwita)在2009年被警卫抓住。“他们用车把我带去一个简易机场。然后一个强奸了我,另一个负责在门口守望。这是他们对待被抓住女性的惯常做法。”尼亚姆汉加(Nyamhanga Kichele Mwita)同样遭此伤害,甚至因此染上了艾滋病。


许多受害者都保持了沉默,她们除了羞于告诉自己的丈夫,也因为前车之鉴,让她们觉得即便申诉也没有用。一些妇女曾经奋起反抗,向律师和国际组织递交诉状,但等来的只有公司的回应,他们没有为此承担任何责任。


“他们打电话给我们,让我们签名。我们甚至没有把文件带回家阅读。我们不知道纸上写的是什么?”一个人说,“我认为他们试图让我们沉默。”但阿卡西亚否认了这一说法。


△露西亚(Lucia Marembela Mwita)。图:Forbidden Stories


实际上,巴力克黄金公司曾在2009年对矿区存在的性侵指控进行调查,但最后不了了之,至今未公布结果。


一些居民无法再坐视不管了。逐渐意识到阿卡西亚对当地的破坏性后,他们决定继续上诉,希望得到正视和保障。


2013年,12名受害者家属起诉巴力克黄金公司。他们称北马拉矿区的经营者未能阻止警察过度使用武力,这导致了2008年出现6人死伤。但最终该案在庭外和解,而巴力克黄金公司也为此建立了申诉制度。


2014年,阿卡西亚向14名性侵受害者做出了赔偿。但有限的赔偿并不足以满足受害者的需求。一家位于英国的公平贸易组织Traidcraft的政策官员费安娜(Fiona Gooch)说:“我们了解,他们被要求放弃他们其他的合法权利作为获得赔偿的条件。”


经营者试图草草了事的态度,终究无法平息当地居民的怨恨。


2017年,伦敦律师事务所的戴顿(Deighton Pierce Glynn)代表10名原告,向已经在伦敦交易所上市的阿卡西亚提起了第二起诉讼,涉及2013年至2016年期间北马拉金矿发生的事件。原告们声称阿卡西亚的内部申诉程序存在缺陷,赔偿金额不足。


这个拥有数千名员工的矿场,逐渐因为侵犯人权和污染的指控而陷入困境。


今年早些时候,北马拉金矿因涉嫌污染而被罚款240万美元。坦桑尼亚环境部长回应,这十年里,尾矿坝已经将污染的水排放到了更广阔的区域。他声称大坝没有正确建造,并指示该公司建造一个替代尾矿坝。


但阿卡西亚坚持表示,它尚未收到任何关于据称在矿场排放有害物质的支持报告、调查结果或测试数据。在阿卡西亚的一份媒体声明中,该公司再次表示其业务不会带来污染的风险。


但在事实面前,一切都站不住脚。迫于压力,阿卡西亚表示会重新建立一个尾矿坝。


与此同时,也有人开始怀疑政府“突然关心”的动机。自2015年以来,坦桑尼亚总统和部长们不再对阿卡西亚的行为视而不见,而是频繁指责阿卡西亚存在大量违规行为,包括环境违规。其国内的一些评论家认为,这些措施或许是政府迫使公司向国库提供更多资金的一种策略。


2017年,坦桑尼亚便对其开出了1900亿美元的天价罚单,其中400亿美元是2000年至2017年间该公司旗下布里杨胡鲁(Bulyanhulu)和布兹瓦吉(Buzwagi)两个矿场的未缴纳税款,另外1500亿美元是利息和罚款。


这笔天价罚金已经相当于坦桑尼亚4年国内生产总值(GDP)之和,而根据阿卡西亚现行的经营状况,还清这笔罚款至少需要200年的时间。


尽管政府步步紧逼,但北马拉矿区至今仍是一地鸡毛。“紧张局势将继续,”当地居民力苏(Lissu)说到。他身上16处枪伤的疤痕依然清晰,“当他们挖完黄金后,也许和平将会回归。但是废石和有毒污染物,都被留下了。”


来源:东方网·纵相新闻

编辑:冯茵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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