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洲豹”风光不再，集体衰落的拉丁美洲如何破局？
智利总统皮涅拉如今四面楚歌，持续了三周的示威活动，让他不得已推掉了能“出头”的好机会——主办APEC峰会和原定于12月举行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25)。
“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决定，因为我们十分了解这些事对智利和世界的重要性。”皮涅拉在10月30日的发布会上说道。他表示，智利政府当前的任务是集中精力恢复法律与秩序，并推进一项新的社会计划。
智利这一“突然”的举动，让与会国家措手不及。就在大家“疯狂”寻找下一个主办国时，11月1日，西班牙站了出来，表示愿意接手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的主办权。
∆ 智利推掉了原定于12月举办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图源：美联社
而让智利不得已推掉两场大会主办权的示威活动，则至今尚未平息。从10月18日起，这场最初源于地铁票价上涨3毛钱的不满，逐渐演变成了该国有史以来最大的社会危机，约有100万人响应示威。
为平息危机，皮涅拉频频做出让步：24位部长解除了8位，提高最低工资标准和增加养老金等等。但这些似乎并不够。就在宣布政府改组的几小时后，示威者与警方再次爆发了暴力冲突。
事实上，从2019年年初开始，拉丁美洲的数个国家都在示威抗议中度过：从玻利维亚 到厄瓜多尔，从海地到洪都拉斯，再到现在的智利，这个在近代时期曾一度走在世界前沿的大洲，如今却在集体衰落中被一场场示威抗议所“引爆”。
曾经平静且繁荣的智利，也在抗议示威后进入紧急状态。尽管各国的抗议形式不尽相同，令人眼花缭乱，但背后的根源无不指向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经济萎靡。
游行示威活动还在持续。最近的一场比较激烈的示威活动发生在10月30日。当时，约有百万人涌进圣地亚哥街道。
“我们目前无法接受总统。”现年56岁的玛西娅•鲁伊斯说道。28日，她也在智利总统府拉莫内达宫外进行过抗议。
那天，皮涅拉宣布改组政府，换掉了包括内政部长、经济部长、财政部长在内等8位部长，希望以此平息民怨，但他未能如愿。
数万名民众集中在总统府和地标意大利广场前。自智利多地爆发示威游行以来，这里已经是活动的中心地带。商业中心的一座大楼发生大火，正熊熊燃烧。几家商店遭到了打劫。
呼喊着口号的示威者情绪越来越高昂，警方高度戒备，随后双方发生了暴力冲突。而在上个星期一晚，一架小型直升机飞过圣地亚哥上空，几辆军用卡车轰隆隆地开进了这座城市。自2010年地震以后，人们再次见到了在街头巡逻的士兵。
∆ 宵禁期间，士兵正在总统府外巡逻。图源：法新社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22岁学生说：“我根本不赞成（抗议者）暴力。实际上，我从未喜欢过它。但是我认为这是他们（政府）听取我们意见的唯一途径。我们进行了许多和平游行，但他们无视我们。”
原本和平的抗议活动，已经逐步失控。一些故意搞破坏的人开始混杂其中，他们打砸商店和加油站，制造混乱场面。
而引爆这场席卷智利多个城市示威抗议的源头，则是地铁票价上涨3%。彼时，为回应公众对票价上涨的强烈抗议，经济部长芳丹曾表示，对价格上涨感到不满的人可以早点起床，并支付较低的价格。“当成本上升时，我们没有太多选择。”他说。
话刚落地，人们的愤慨加剧了。10月7日，一群中学生策划了地铁逃票活动，在“逃票！逃票！”口号的号召下，这场活动迅速得到响应。
10月15日，学生与警察在圣安娜车站发生了冲突。事情并没有就此平息，三天后，局势迅速升级，圣地亚哥市中心爆发了抗议活动，警方用上了水枪和催泪弹，当地164个地铁站全部关闭。
值得注意的是，局势迅速升级还与皮涅拉本人有关。
10月18日21时左右，骚乱和暴力冲突正在圣地亚哥上演，但总统则悄然离开了拉莫内达宫，赶着去一家比萨餐厅参加他一个孙辈的生日。随后被路人拍照，匿名发布到了社交网络上。
照片里，皮涅拉轻松愉快的样子，引发了民众的不满。随后他不得不赶紧发表电视讲话，宣布国家进入为期15天的紧急状态。
∆ 示威者在抗议不平等现象时举着智利国旗。图源：路透社
随着局势升级，人们的愤怒也不再局限于地铁票价，而是蔓延到了生活成本上涨、低工资、公共卫生体系不佳以及种种严重的不平等现象。“ 30比索（0.29元）只是冰山一角，”29岁的Jacinta Urivi说。自抗议开始以来，他一直参加街头示威活动。
“导致骚乱的所有原因都和经济因素有关。”察哈尔学会高级研究员江时学向东方网·纵相新闻说道。经历过1973年“四化”改革（贸易自由化、国有企业私有化、金融自由化和经济体制市场化）的智利，曾经获得了与亚洲“四小龙”齐名的美誉“美洲豹”。
由于经济发展带来的诸多不公和矛盾越积越多，终于在这次地铁票价抗议活动中全部爆发。
事实上，智利的问题，并非一家独有。从年初开始，数十场游行示威便在这个大洲连番上演。
因政府对卫生和教育实施私有化改革而出现示威抗议的洪都拉斯；
因取消燃油补贴而致使国家骚乱12天的厄瓜多尔 ；
因总统贪污引发全国示威，势要总统下台的海地……
再从玻利维亚、巴西到现在的智利，拉丁美洲的2019年注定不安宁。
尽管这些国家抗议活动的起因令人眼花缭乱，但都共同指向了一个根源性问题——经济的疲软。
广义上的拉丁美洲指的是美国以南的全部美洲国家与地区，占地球陆地表面积将近13%。拉美地区的经济具有典型的外向型特征，平均对外贸易依存度高达40.7%。
随着美国经济复苏和大宗商品价格下降，中美—加勒地区迎来了利好。由于经济开放程度高，该地区输入型通胀的压力得到了缓解。但高度依赖大宗商品出口的南美国家则出现经济大幅下降。《中国经贸导刊》指出，拉美地区经济增长整体呈现出北高南低、西高东低的态势。
纵观世界各大洲，除欧洲、北美洲及大洋洲这些较为发达的大洲之外，亚非两大洲都在迅速发展，但南美洲却处在衰落中。曾经能与英国对打的阿根廷、“拉美强国”巴西以及“美洲豹”智利，如今存在感都越来越低。
∆ 2019年8月，阿根廷总统毛里西奥·马克里在初选中表现不佳导致阿根廷比索兑美元日内跌幅巨大。图源：视觉中国
这些国家的致命弱点在于过度出售资源。长期以来，拉美各国经济结构以大宗产品的出口为支撑，工业化在经历了进口替代后便以“未完成”终结。
如今，除了巴西、智利等个别国家有一定制造业上的积累，大多数拉美国家并不具备系统的工业制造能力。
20世纪30至70年代，拉美各国采取了进口替代工业化的发展模式，通过发展本国工业，希望在本国市场上可以以本国产品替代进口品。该模式为促进拉美国家发展带来了一定的成效。但很快，80年代的债务危机逼迫着这些国家开始经济改革，智利和阿根廷等国首先实行进口自由化、金融自由化及税收改革。
但由于原先的模式没有相搭配的“棍棒”政策，导致了持续且普遍的低效率。改革后，有了市场竞争这根“棍棒”却没了政府扶持的“胡萝卜”，许多国内产商开始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在国际市场上竞争。然而，当时拉美国家都选择了直接放弃而不是纠正这个错误。
智利经济学家米茨拉曾在一份调查报告中指出，尽管那时拉美地区的劳动生产率提高了约30%，但在20世纪70 年代中期至80年代中期 , 智利大约有7千家企业破产 ，尤以 1982 年企业破产数量最大，几乎将近 900 家，其中大部分为中型企业。
过度市场化和自由化的副作用在各方面逐年显现。江时学指出，为了强化市场的功能和减少政府的干预，同时也为了压缩政府的财政开支，政府取消了那些与民众生活密切相关的公共事业的价格补贴，文教卫生领域和基础设施领域的公共投资未见大幅度提高。
而拉美的基础设施私有化后，垄断现象的出现导致了电费、水费上涨，加重了民众的生活负担。江时学表示，近段时间智利发生的骚乱以及日前阿根廷大选的结果，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民众对上述弊端的不满。
另一方面，工业化发展“未完成”，导致了大部分国家的经济都跟大宗商品价格波动紧密相连。2018年，全球石油、大豆价格起伏不断，对巴西、阿根廷和委内瑞拉等国带来了较大影响。而铜、铁矿石价格下跌也影响了智利等国出口。加之美联储四次加息，拉美新兴经济体几乎都出现了金融动荡。
“拉丁美洲现在的经济形势就是疲软，不景气。”江时学说，“近期直接因素就是国际市场上初级产品价格疲软。长期因素则是拉美国家经济结构不合理，投资跟不上这种结构性的矛盾，经济衰退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爆发。”
内外原因综合下，社会民生的最大问题——就业，近些年形势并不容乐观。这一年来，智利的就业率与劳动参与率几乎同步下降，这意味着创造的就业机会正在减少。而失业率的上升，则表明长期失业人口也在增多。
∆ 数据来源：trading economics
与此同时，贫富差距亦在撕扯着智利。据《卫报》报道，智利1%的人口赚取了该国33％的财富，使其成为经合组织（OECD）里最不平等的国家。
60岁的Juan Ángel是一名学校教师。10月30日，他扛着智利国旗走上街头：“我想要改变！生活成本不断上升，我们在养老金，医疗保健和教育上都不平等。我们拥有自然资源。如果财富能得到更好的分配，这将会是一个繁荣、幸福与和平的国家。”
Juan Ángel 说：“我不怕，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我是在为我六个月大的孙女做这件事。”
25岁的化妆师Melissa Medina同样在为自己的女儿抗议。“我的祖母曾反对独裁统治。现在我是一个六岁女孩的母亲，该轮到我抗议了。”
Melissa Medina 的工资不高，每天工作12小时和通勤2小时让她几乎回家后都没法陪女儿，因为那会她已经睡着了。
本世纪初大宗商品经济繁荣的景象，使得这些国家的人们对经济发展的期望，比任何时候都要高，但如今却是令人失望的增长期。在工资增长停滞不前和生活成本上升的背景下，社会分配不公和腐败等问题让许多人都无法忍受。
拉美地区不得不做好这场“大火”短时间内难以平息的准备。
《卫报》的报道称，截至目前，智利的这场骚乱已经导致18人丧生， 7000多人被逮捕。智利政府表示，持续数周的骚乱造成了超过10亿美元的损失。
自奥古斯托·皮诺切特长达17年的军事独裁统治于1990年结束以来，这是该国发生的最严重的暴力事件。抗议者的诉求不尽相同，许多人呼吁改变退休金制度，并提高最低工资，一些人则开始呼吁总统下台。
∆ 抗议期间，智利士兵聚集在示威者附近，其中一人举着智利国旗。图源：路透社
随着抗议活动的增多，皮涅拉的语气变了。10月19日，他撤回了地铁票价上涨的计划。三天后，他继续让步：宣布将增加养老金和医疗保健方面的公共支出，提高最低工资标准以及调整近期上涨的电价。
但《经济学人》指出，这些措施将使政府额外支出将近12亿美元，为了支付这笔费用，政府将不得不增加税收。
28日，皮涅拉再次让步。他更换了8位部长，使其内阁显得更为友好。“这些变化预示着‘新时代’的开始。”他说。2008年，皮涅拉上任时也曾承诺会将智利带进一个“更好的时代”。
到目前为止，皮涅拉的让步并未能让抗议者满意，许多人发誓要留在街上，直到他下台为止。《经济学人》11月2日的报道称，一位民意测验人士卡德姆表示，皮涅拉本周的支持率已经从29％降至14％，为1990年后历届总统的最低水平。
随着抗议声四起，人们开始呼吁引进新宪法。31日，拉莫内达宫内，皮涅拉与其他党派的领导人进行了一场对话。这些党派人士均表示支持改革该国1980年宪法的提议。但江时学指出，修改新宪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可能几个星期内就能搞定。“政府可以提出修宪的动议，但最后的拍板权是在议会。”他说。
面对如今陷入抗议骚乱的数个拉丁美洲国家，《外交》杂志指出，如果拉丁美洲想要重获本世纪初的繁荣，就必须制定改革议程，而不是坐等抗议活动的蔓延。
中美洲北三角国家的营养不良、墨西哥和巴西的社会安全、哥伦比亚的基础设施等问题，都在阻碍这些国家的发展。“为了有效解决这些问题，政府，企业和公民必须合作。”
“我们必须继续奋斗，直到所有人的问题都解决，而不仅仅是一个阶层。不为特权，不为商人！”一名31岁的女性在街上抗议时大声喊到。
当一辆汽车驶过路障并且里面有人开枪时，她沉默了。八声枪响响起，人们纷纷躲了起来。没有人被击中，这辆汽车随后掉头，在一连串枪击中向黑夜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