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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为人出书

2017-03-30 丁 东 小众群言

           

                            

前天,陈为人快递我一本新书《柳宗元传》,却嘱我不必浪费时间去读。我知道他内心的自我评价。算起来,这已经是为人兄在内地出版的第12本书了。2011年,他61岁,在广东和上海分别出版了赵树理和马烽的传记,从此开始,每年有新书问世,有的年份能出三四本,山西省作协的人惊呼他是高产作家。其实,这12本书都不是他的代表作。他真正的代表作是2006年完成的唐达成传。他自己这样看,我也这样看。我当时建议他取名《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并为之作序。



我的序言是这样写的:

2002年12月的一天,山西的朋友陈为人打来电话,说他到了北京,想找我和小群聊聊。我们在马中行家见了面。此前不久,陈为人在《黄河》杂志上发表了一篇纪念文章,反应不错。他说,想在这个基础上,写一本唐达成的传记。至于怎么写,写成什么样子,他还没有想好。马中行表示,全力支持配合他的写作。我和小群当即赞同,并坦率直陈,要写就写真实的唐达成,写出唐达成命运背后的东西来。并建议参考陈徒手的《人有病,天知否?》

分手以后,我对陈为人的计划并没抱太高的期望。当时,我不知道他与唐达成的关系深到什么程度,不知道他对唐达成晚年在京城的生活了解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他对当今传记写作乃至整个思想文化的发展把握到什么程度。唐达成的特殊意义,不在于他是一个文艺评论家、书法家和画家,而在于他是1950年代和1980年代中国文坛旋涡中心的亲历者。

2003年夏天,正在女儿家探亲的陈为人从蒙特利尔给我发来了本书前六章的初稿。几十万字,我是在电脑前一气读完的。我预感,这本书不是一般的成功,而是非常成功!当即给他回信,希望他一鼓作气,赶紧完成。

接着,陈为人又用一年多的时间,不但完成了初稿,又反复推敲,改出二稿、三稿、四稿、五稿。一部沉甸甸的大作,终于杀青。

读过这部书稿后,我才意识到:写唐达成传,最合适的人选,非陈为人莫属!

我觉得,到目前为止,中国当代作家传记中,当属此书水平最高。它视野开阔,材料详实,思想锐利,感情饱满,文笔流畅,特别是对当代中国政治和文学关系的复杂肌理的透视,对八十年代中国文坛高层人际关系和心理氛围的挖掘,达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我相信,此书出版以后,将成为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史难以绕过的必读书。



此书成功的原因有许多方面:

首先,陈为人与传主唐达成的关系非同一般,在唐达成的朋友中,或许没有第二人。至今陈为人称唐达成为唐师傅,称马中行为马师傅。这是工厂里习惯的称谓。当年,作为文学青年的陈为人,是在唐达成最落魄的时候拜他为师,成为他身边几位追随者之一的。试想,身为检修工、勤杂工,有时还要当运尸工的唐达成,身边有人向他讨教文学,不正是给了他一线人生意义的希望?正是在唐达成的指导下,70年代,陈为人发表了一些作品,太原市推荐他上了山西大学的工人作家班。陈为人与唐达成一直保持着无间的师生、朋友之情。他目击了唐达成从大落到大起的全过程。他不只是近距离的目击者,甚至因常常是唐达成的倾诉对象,而成为他生活的参与者。陈为人是有心人,无论出于学生对老师求教的心理,还是出于对朋友间倾诉的珍惜,或是出于对高位状态下唐达成心态的研究,他总把与唐达成谈话的内容很快记下来。这样,当他揣摩分析唐达成时,也有了可靠依据。唐达成为人的真纯也在这里,他没有因时过境迁的腾达,疏远昔日的朋友。而陈为人,或是其他人,如果在唐达成登上高位再与他相识,已不可能建立如此深厚的交情。

其二,陈为人是从山西省作协秘书长位置上退下来的。如果说,唐达成曾是中国的高层文艺官员,陈为人也当过中层的文艺官员。没有在文艺界从政的亲身体验,很难深切地体会到官场的游戏规则、文艺体制的微妙和人际关系的复杂;也很难深切地体会唐达成内心的苦闷、踌躇和选择的无奈。由文人而文化官员,是某些作家梦寐以求的人生目标。没有尝过官员滋味的,可能总想尝一尝。唐达成和陈为人,都是尝过了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就有了蓦然回首的反省。陈为人从官位上退下来以后,想重新拿起笔。先是动手写长篇小说,后又决定放下未完的小说,写唐达成传的。他追溯唐达成的心路历程,何尝不是重温自己的心路历程。先做这件事,无疑更有挑战性,也更有魅力。他写唐达成其实也是在写他自己。

其三,陈为人的写作的动机比较纯粹。现在的作家传记研究,有几种动机。有的是学位论文,有的是某一级别的科研项目,有的是受作家本人或亲属的嘱托,有的是出版社的约稿或文化公司的策划。而陈为人写唐达成传,不同于其中的任何一项。他完全是受到内心的驱使。没有一个机构给他提供一分钱的经费。他为了完成采访活动,自己投入了旅差费几万元。为了节省旅费,他住在马中行家,妻子对他非常理解,给他做饭,并录制资料,全力支持他写作。人说,知识分子的意义莫过于立功、立德、立言。我想,此书的写作动机也可以归之为“立言”二字。他不仅仅是写唐达成,也是审视几十年来在体制下的文化人的命运和精神。这种动机,使他决意不受外在干扰,一鼓作气,一吐为快,吐罢方休。

其四,陈为人选择了一条明智的研究路径。中国的当代作家传记乃至整个当代文学研究,有一种重文本而轻人本,重作品而轻社会的偏向。写唐达成的传记,如果把研究重心放在唐达成已经公开发表的作品上,至多只能看到冰山浮出水面的一个尖顶。陈为人没有止步冰山尖顶的描述。他把更大的气力投入到水面之下的挖掘。

如何挖掘呢?陈为人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档案。现在要想查阅官方档案没有条件。但唐达成留下了私人档案,他家保存了一批文件、手稿、书信、笔记和日记,马中行和唐大年也向陈为人开放了自己的日记、笔记,再加上张光年日记等同代人的出版物,这就使陈为人获得了大量第一手史料。二是口述历史。这是本书最有特色的一个方面。陈为人为写这部传记,到北京、上海采访了七十几位与唐达成有过交往的同事、朋友、当事人,即包括和唐达成关系友好的人,也包括和唐达成发生过冲突和磨擦的人。得天独厚的资料占有,就使陈为人的传记成功了一多半。因为我们这些想明白文艺界内情就里的人,往往看原始资料的心情更为迫切。从那些口述人的语气、措词中,都可以品出百般况味来。

中国的当代作家传记,通行的写法都是以时间为经,作品为纬,叙述作家的生平故事和创作成就。即使讲一点作家的局限,往往避重就轻。而陈为人写唐达成,却跳出了俗套。他无意溢美传主。而是截取传主经历的几次重大政治运动,以传主命运跌宕为线索,辐射半个世纪波谲云诡的历史风云,追求一种大人生的叙述。

其五,陈为人广泛吸收当今思想界的文化资源。他为了写这部书,买了很多书,看了很多书,涉及文学、历史、哲学、政治、心理、社会诸多领域。陈为人是小说作家出身。如今的小说家,好多人都有一种知识自足感,不屑于关注思想文化领域的新知。陈为人年近耳顺,却仍然保持着求知的渴望。

史学意义上的人物传记,有别于文学意义上的传记体小说。一般来说,写惯了小说的人,从事史学范畴的传记写作有利有弊。利是文笔生动,富有激情,不呆板;弊是容易袭用小说的虚构手法,失去了史笔的真实。在这本书中,陈为人发挥了小说家的长处,避免了短处。在他叙述的过程中,你能体会到作者内在的激情,却没有轻率地主观虚构。当然,有些议论如果再节制一些,也许更好。

其六,陈为人在这部传记的写作过程中,集思广益。我不知道他先后征求过多少人的意见。光我亲历过的讨论,就有两次。有一次在马中行家里,我和崔卫平意见相左,争得面红耳赤,只好又请张凤珠参与进来,才取得一点共识。

陈为人吸收大家的意见,决不是随波逐流。关键之处,他是坚持主见的。在社会上,唐达成的基本角色是文艺评论家。陈为人为唐达成立传,在这方面却没有过誉之词。他对唐达成文艺评论方面的成就,评价有所保留。这一点引起了马中行的不快。书稿出来后,马中行甚至一度后悔:我这么支持你写作,你却这样评价作为批评家的唐达成?陈为人和马中行为此发生了争执。作为妻子,希望别人对丈夫评价更高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但身为作者,为了迁就亲属的情绪,如果无原则地拔高,就不值得称道了。好在不几日,看过书稿的陈丹晨来到马中行家,诚恳地对她说:这本书,水平远在我新出的巴金传之上。老唐很幸运,交了个好朋友。听了这话,马中行自然很受用。2005年4月下旬,我最后一次看马中行,她说,既然大家都说这本书写得好,我也就放心了。没过几天,马中行突发脑溢血,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但我想,她在辞别人世之际,心情是愉快的。她和陈为人的争论,已经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现在我仍然认为陈为人的《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是到目前为止水平最高的当代作家传记。然而,惟其优秀,反而失去了在内地公开出版的机会。三国时代的李康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古人的哲思,不幸竟成了当今中国出版现状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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