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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干校六记》到《干校札记》

2017-04-17 邢小群 小众群言

                

       2016年525日,作家杨绛以104岁高龄与世长辞。她的散文《干校六记》再度成为公众议论的话题。此书“哀而不怨”,回顾了干校生活的六个片段。有意思的是,杨绛驾鹤西去之前,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另一本名字相近的书:《干校札记》,讲述的是同一所干校的故事。作者徐方和杨绛不是一代人,她随母亲张纯音来到这所干校时,是个15岁的少女。两本书互为补充,可以让人感受到这所干校生活的更多侧面。

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是个“卧虎藏龙”之地。人们用“学部一条虫,社会一条龙”形容这里的一些高级知识分子:文学所的钱钟书、何其芳,语言所的吕叔湘、丁声树、陆志韦,经济所的骆耕漠、巫宝三、顾准等。而这些学者从北京下放到位于河南息县农村的五七干校,却斯文扫地了。在徐方笔下,语言所卖饭票的吕叔湘,文学所斜挎大帆布包天天取邮件的钱锺书,喂猪喂出了境界的何其芳,搓麻绳的俞平伯,仅仅点到为止,她描述较多的是这些老弱病残高级知识分子拼尽一年多的血汗,在盐碱地里种的低产庄稼,平地盖起的土坯房,如何随着一纸迁移令下来,全部丢弃。方知,耗尽他们的精力和体能,并不是为了自力更生,仅仅是让他们接受改造。徐方还重点讲述了几位名贤的故事:

陆志韦,司徒雷登之后的燕京大学校长。他曾说:“是美国人出钱办的燕京大学,但燕京大学不是为美国人办的。”他严词拒绝去台湾。愿把燕京大学——这座具有国际声望的学校,交给新政府。新领导们从西柏坡进北京,他是与李济深、黄炎培、马叙伦同到机场迎接的著名人士。哪里料到:1952年院系调整,燕京大学撤销,他被调到学部语言所;下干校时,已经76岁,干了两个月,昏倒在养猪场,神志不清,生活不能自理,送回北京不久便黯然辞世。

关淑庄,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著名语言学家丁声树的夫人,毕业后在纽约联合国秘书处工作。她原来学计量经济学,熟知供给曲线和需求曲线,回国后在计划经济体系中用不上了。关淑庄在哈佛读书时,因为学习成绩特别优秀,打破哈佛经济系多年纪录,被授予金钥匙奖。20世纪80年代,哈佛大学教授、世界银行第一副行长霍利斯.钱纳里到经济所访问,见到关淑庄。翻译过来帮忙,钱纳里笑说:“我跟她之间还需要翻译吗?”原来,他和关淑庄是同班同学。

孙世铮,与杨振宁在西南联大时就认识,两人受教育的过程几乎完全相同,在美国芝加哥大学同住一室。杨振宁因与岳父杜聿铭的关系不能回国;孙世铮回国到了经济所,因用非所学,一蹶不振。杨振宁获得诺贝尔奖后,有美国人问他:“中国得过多少年才能出一个你这样的奇才?”杨振宁说:“你错了,中国人聪明得很,像我这样的人很多,我想至少得有一千个吧!”  

巫宝三,哈佛经济学博士,师从柏拉克、熊彼德等,知识渊博,学贯中西,1957年差点戴帽,从此不谈经济思想,知道他的人不多。顾准思想家地位已得到公认,他最佩服的人是巫宝三。只有顾准知道巫宝三一直跟踪世界经济学的演变,并从他这里了解到西方前沿的经济学著作。

学部的那些硕学鸿儒,被徐方还原为活活生生的人。他们不仅有带光环的一面,也有常人的侧面。作者不为政治概念趋使,也不受精英文化标签束缚。比如,有人不避嫌疑给他人很多帮助和关照;有人批判起别人,敢于睁眼瞎说,当面对质,滔滔不绝。事后,真诚忏悔,声泪俱下者有之;怨天尤人,一脸无辜者有之。

某些时候,深厚的学养也难免让人陷于尴尬。中央戏剧学院的孙家琇教授就是一例。50年代初,我父母在中央文学讲习所听她讲莎士比亚戏剧,说她讲课非常精彩,呼声很高。孙家琇是经济学家巫宝三的夫人,下干校时,夫妻二人申请要求在一处,得到允许。最初,徐方看到的孙家琇:五十出头,走到哪儿都带着个弱智孩子。包着土里土气的方格头巾,像个村妇。徐方的母亲当然知道孙家琇的学问,她们很快成了朋友。易子而教是中国文化的传统,张纯音让女儿向博学的孙家琇讨教文学。孙教授推荐的作品竟然是浩然的《艳阳天》。多年后,徐方才理解:孙阿姨1957年当了“右派”,已是惊弓之鸟;当时如此“指导”她,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保护朋友的女儿。经济所有人知道孙家琇,说她早年求学美国,学习极为刻苦,酷爱体育运动,尤爱骑马。骑马时着男装,带礼帽,风度翩翩,人送雅号:女绅士。徐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女绅士”与眼前的“村妇”联系起来。

对于徐方的书,不论是吴敬琏的序,还是赵人伟的跋,都强调是从一个阅世不深少年的视角回忆干校生活,因而肯定此书的独特价值。这当然不错。但并非所有少年视角观察成人世界的回忆文章都能让读者产生兴趣。而徐方的书之所以有独特之处,恐怕与她少年时代和顾准的交往有关。顾准病重时想和子女见面而不得,徐方给他写来一信:“我不能失掉你,你是我的启蒙老师。是你教给我怎样做一个高尚的人,纯洁的人,一个对人类有所贡献的人.....我就是你的亲女儿。”让顾准临终前获得了莫大宽慰。顾准观察褒贬人间世象百态的风格或许对她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她对笔下人物的选择和捕捉,眼光可称犀利,没有平庸的讲述,廉价的赞美。这样一来,此书就有了入木三分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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