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三少爷的剑)
现在我非常厌恶说假话,更厌恶做假事。虽然我早已不说假话了,但是很多时候我不敢说真话。
读了江棋生先生的文章《顺应天性说真话》,万分钦佩江先生只说真话不说假话的勇气和操守。江先生是一位敢说真话绝不说假话的硬汉,为说真话,他付出巨大的代价而无悔。对比江先生,我不禁汗颜。
我是奔六的人了,回想这一辈子,我很多时候不敢说真话,相反我说了很多假话,我从小就说假话。
1、
我开始说假话是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说的第一句假话是“吃得饱穿得暖,过着幸福的生活。”这句假话我说了好多年。
我是六零后,虽然没有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荒,但是我的童年是在半饥饿的状态下度过的。一天两顿稀粥,中午一顿干饭,能吃到不饿就不错了,从来没有体会过打饱嗝是什么感觉。
我们家与堂兄一家住在一幢房子里,他们家人口多,六个孩子,三个小的差不多大,其中一对双胞胎比我还大两岁。他们家每到吃饭的时候就很热闹。第一碗饭或者稀粥由堂嫂盛给每个人,几个孩子呼拉拉吃完了,抢着去添饭。一个孩子添饭的时候,另外两个在锅边看着,嘴里嚷嚷“添这多!”添饭的那个走出厨房,另外两个在后面追着用筷子头打他后脑勺。另一个添饭的时候,同样的戏码再上演一遍。总之他们家吃饭的时候,总听见三个孩子在叫“添这么多!都被你吃了!”
有一年突然刮起“吃忆苦饭”的风,要求生产队每月要集中吃一次“忆苦饭”,教育社员不忘解放前的苦。第一次吃忆苦饭,我们小孩子觉得很新奇,乐颠颠地等到饭熟了,第一口饭吃到嘴里,孩子们全都吐出来了。那是什么饭?碎米加谷糠加剁碎的野菜煮的糊糊,说白了就是猪食。
老师告诉我们,解放前劳动人民天天吃这样的饭,“吃的猪狗食,穿的破烂衣。”这是老师挂在嘴边的话。我想:解放前劳动人民好可怜啊!
我的好伙伴程明端着饭碗哭,不肯吃,他妈妈骂他:“59年吃树皮吃野草吃观音土饿死人,这样的东西想吃还没有呢,你还不吃!”程明的妈妈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没有人制止她。因为那时候的大人都经历了那三年,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这样的忆苦饭实在难以下咽,只吃了一次就没再搞。
我小时候,湖北的冬天是很冷的,比现在冷很多,池塘的冰面上小孩子能走,现在冬天很少结冰了。冬天是最难过的,没有毛衣,上身一件土布衬衣加一件破棉袄,下身两条单裤。整个冬天人都不敢挺直腰杆,都是瑟缩着身子,这样能够减少身体的散热面积。手脚冻坏了,冬天肿得像包子,春暖的时候皮肤溃破流水。这样的痛苦每个冬天重复一次。
虽然如此,我也没觉得有多苦,我周围的人全都是这样,我以为生活本来就这样。老师不断教育我们:我们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民都在受苦,他们没饭吃没衣穿,冻死饿死在街头。听了老师的话,我对眼前的日子更没有怨言,反而为自己生在新社会感到庆幸。
三年级开始写作文,几乎每篇作文都要写这样的话:“我吃得饱穿得暖,过着幸福的生活。”我虽然小,但是当我用肿得像包子的小手握着笔写这句话的时候,心中还是有疑惑:我没吃饱呀?我没穿暖和呀?
老师教育我们,解放前劳动人民连稀粥也没得喝,全都讨饭,冬天穿一件单衣,好多人冻死饿死了。听了老师的话我明白了,比照解放前,我们这就是吃得饱穿得暖。
2、
我说的第二句假话是“我想起了MZX的教导”。
这句话也是读小学的时候作文里写的,全班同学都这样写。
一般是这样:上学的路上我看见一头猪在稻田里(有时候是麦田)吃庄稼,这时候我想起了MZX的教导“一定要把粮食抓紧”,我就把猪赶走了。
如果是路过棉田,就这样:这时候我想起了MZX的教导“一定要把布匹抓紧”,我就把猪赶走了。
MZX的这些教导,用白灰刷在房屋的外墙上,到处都是,小学生能够活学活用。
有一次程明写出了不一样的作文: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四类分子在田边,我想起了MZX的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就问他:“你想干什么?”四类分子说:“我要搞破坏,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于是我把四类分子赶走了。
老师大大表扬了程明。我们都知道程明写的是假的,但是谁也没觉得这样写有什么不对,反而真心佩服他写得好。
这样的作文一直写到初中。1978年春季我念初二,教我们语文的是张正国老师,他是很好的语文老师。张老师开始对我们的作文进行拨乱反正,他不许我们写假话。
张老师问我们:“猪糟蹋庄稼,赶走就是了,为什么要想起MZX的教导才去赶?那个时候你们真的想起了MZX的教导吗?你们这是说假话!”张老师不知道,赶猪也是假的,我们都没有赶过猪。
3、
第三次说假话是念五年级的时候。那是1975年,全国开展评水浒运动,田夫野老黄口小儿都要评水浒。文革期间水浒传是毒草,农村没几个人见过这书,但是这不影响评水浒,只需要背诵MZX的话就行: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作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我把MZX评水浒的话背得一溜水,再加上我作文写得好(其实只比那些不会动笔的同学写得好一点而已),成了学校评水浒积极分子。公社教育辅导员要搞一次评水浒积极分子巡回演讲,每个村小学选一个学生,我们学校选了我。
教语文的舒老师帮我写了演讲稿,开头这样写:“我读了水浒传这部反面教材,认识到宋江是个投降派。”其实那个时候我压根没见过水浒传,也不知道宋江。
舒老师还写:“我写了八十多篇评水浒的笔记。”其实我一篇也没写过,即使我想写,也没钱买本子呀!八十多篇笔记需要好几个练习本。
来自不同小学的九个评水浒积极分子到各小学演讲,就是照稿子念。我第一次念那两句假话的时候,脸红,不敢大声念出来,第二次也有点不好意思,三次之后,我就能很自然的大声念出那些假话。
4、
我第四次说假话是初二时候写的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我写: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因为老师是辛勤的园丁,是蜡烛。我要像园丁那样,为祖国培养花朵;我要像蜡烛那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为实现四化贡献自己的青春。
我想当老师是真的,但是我想当老师的是为了吃馒头,压根没那么高大上。
小时候馒头是奢侈品,每次到镇上,看见师傅把刚出笼的馒头摆出来,看着腾腾上升的白汽,闻到馒头的香味,肚子就咕噜噜响,口腔里唾液加倍地分泌。我从小就懂事,知道大人买不起,大人牵着我的手,虽然我望着馒头三步一回头,但是我从来没有提出过吃馒头的要求。
我10岁那年,表哥带我到姨妈家去。我家和姨妈家不在一个县,有五十多里路程,那时候走再远的亲戚也是步行。表哥带着我走呀走,走慢了,表哥就催我快点,走累了,就歇一会。后来实在走不动了,表哥说:“鼓劲走,到了柳林镇上我买馒头给你吃。”
受到馒头的巨大鼓舞,我走得很快。到了柳林镇,路过馒头铺,表哥好像忘了他说过的话。表哥牵着我的手快步走,走过了馒头铺,我一步一回头,表哥完全不理会我,拉着我快步走出了镇子。
1976年我念初一,那是一所公办初中,老师们的早餐是稀饭馒头加腌菜。学校没有饭厅,老师们端着饭到自己宿舍里去吃。老师们拿着两个盘子去食堂打饭,一手端着一盘子稀饭,另一只手端着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点腌菜,从我们的身边走过。我闻到馒头的香味,口腔里唾液加倍分泌。
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到王老师的宿舍去交柴火钱,王老师桌子上放着大半个没吃完的馒头。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馒头,我清楚地看见了黄白色的馒头皮,皮上还有几个小泡,馒头瓤有很多气孔,我闻到了馒头的香味,我非常想抓起那大半个馒头吃一口,非常想非常想!我几乎快要说出来:“王老师,我能吃一口馒头吗?”
我终究没敢说出来。
离开王老师宿舍的时候,我还回头狠狠地望了望那大半个馒头。我想:老师天天早上吃馒头,当老师真好呀!
那个时候我就想将来当一个老师,天天吃馒头。至于作文里写的做园丁做蜡烛,还要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全是假话。如果我写自己的真实想法,老师会说我的理想不崇高,会判我的作文不及格,所以我就写假话。
5、
我还说了很多假话,记不清了。
现在我非常厌恶说假话,更厌恶做假事。虽然我早已不说假话了,但是很多时候我不敢说真话。比起铁骨铮铮宁折不弯的江棋生先生,我只有惭愧的份。
(本文原发于“一枚园地”,2020年7月22日,《民声 ||(5)》)
【作者简介】竹林风影::六零后。大别山南人,师范毕业,当过老师。一枚园地耕耘者。
为预防失联,一枚园地最新开辟了时事版“一枚园地II”,欢迎点击阅读开篇文:竹林漫步:板蓝根是一块红布
谢谢大家一起帮忙点“在看”和转发,让更多读者可以找到我们的新家:
一枚新园地
我手写我心
一枚园地II
聆听良知,坦鸣心声
(防止失联,请同时关注。)
(本文编辑:一枚)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所诉观点与平台无关
征稿:
《民声》、《说事儿》、《武汉故事》,欢迎您投稿。
投稿邮箱:yimeiyuandi@163.com
编辑微信:mei94539 (请注明“投稿”)
一枚新园地
我手写我心
Long-press QR code to transfer me a reward
一句真话,一缕阳光
As required by Apple's new policy, the Reward feature has been disabled on Weixin for iOS. You can still reward an Official Account by transferring money via QR code.
Send to Aut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