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自作者)
我们怎样对待老人,也是在怎样对待自己,每个人都有老去的那一天。
尊严地老去
距离纽约往北30英里,有一个名叫春之谷(Spring Valley)的地方,是美国华德福教育的重要基地,有教师培训学校、幼儿园、小学和中学,以及活力生态农场和同胞社区(全称是:鲁道夫斯坦纳同胞社区Rudolf Steiner Fellowship Community)。
数年前,我借着去美国开会的机会,专门拜访了同胞社区。这是一个以老人院为主体的社区,四周是青翠的草地、茂盛的树林,充满着花香鸟语,就像置身于风景秀丽的乡村田园。
走进老人院的第一个印象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墙上挂着老人们自己的绘画作品 - 画得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们的画像名画一样被展示出来,得到大家的认可,也许这是他们平生的第一次绘画作品展。除了老人的绘画作品外,也有艺术家的作品,几乎每一次转身、抬头,都能看到墙上的艺术作品。尤其在餐厅里挂的绘画作品,让我流连忘返。
①人文关怀
餐厅里明亮、宽敞、整洁。在社区工作生活已经30年的密瑞(Mirium Karnow)向我介绍:“餐厅是老人院的核心,社区所有人都会在此用餐,有老人、工作人员、志愿者、参观者,还有工作人员的家人——妻子、孩子或父母。”
我在同胞社区住了两天,亲身参与了他们的饭前准备。先是老人和志愿者一起摆放餐具,然后把姓名卡片放在餐桌上。每顿饭每个人的座位可能都不同。密瑞告诉我:这是为了让大家互相认识,有利于老人和不同的人交流。每顿饭我都要找自己的姓名卡,和身边的“新人”打招呼。
有一次,我身边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的双手已经失去功能,无法自己吃饭,坐在她另一边的是位不满20岁的德国志愿者,他一勺一勺地给老人喂饭,还给她擦嘴巴。
望着充满朝气的小伙子和垂暮的老人,我扪心自问:“我能做到吗?恐怕不行。但这位年轻的小伙子怎么就能做到?他的表情那么平静,没有一点不耐烦。”
这位德国志愿者已经在老人院工作了11个月,即将回国。这段经历肯定会影响他未来的生活,为老人服务也是修炼自己。
至于吃什么,密瑞说:“伙食部门会专门设计食谱,根据全面平衡的营养需要,并考虑不同的口味。大家通常会分享同样的菜单,除了个别人因为身体原因,医生会为他提出单独的需要。我们反对为了个别人的特殊口味而准备食物。社区是一个大家庭,强调共同生活、共同分享。食物都是有机食品,绝大部分来自活力生态农场。”
我在国外最不适应吃西餐,在同胞社区,我吃到了地道的中国炒河粉,非常高兴。那天是台湾人李侯复当厨,他每周来当志愿者工作3次,会根据食谱做中国式的饭菜。
李侯复是一位退出商场的商人,喜欢养老院的轻松气氛,只要有时间,就来工作。他对我说,“每个人都应该在养老院尝试工作,体会一下老人的生活,学习尊重老人,为他们做些事情,同时也促使我们思考人生的意义,活着是为了什么?每个人都会衰老、死亡。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想想怎么度过一生?”
一位在国内公办养老院的义工朋友告诉我,她在国内的那个养老院是向外国参观者开放的,各项设施已经很完善,每天是护士把饭菜送到房间,老人们各自用餐,如果需要,老人也可以去厨房专门点菜。她觉得生活起居完全满足了老人的需求,但老人的精神生活还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
室内外环境的整洁、有序、美观是精神生活的必要组成。同胞社区认为,对环境的照顾,与对人的照顾同等重要。关心环境,也就是关心人。保持环境的整洁有序不难,而环境的美化却需要有审美意识。餐厅里的桌布、窗帘用什么颜色和质地的布料,才和需要营造的气氛吻合?设想在一个脏乱差的餐馆用餐,或在干净优雅的环境里用餐,不同的环境给人带来的心情截然不同。
良好的环境促进彼此的心灵交流,环境的美有益于塑造人心中的美,健康的人际关系需要美的环境。这也是养老院的墙上处处挂着艺术作品的原因之一,我身临其境,内心不由得赞叹、愉悦和感动。
与大多数养老院不同,这里的老人不是等待别人的照顾,无所事事,一天天老去。他们参与不同程度的体力劳动,活跃在各个工作岗位。比如,老人们参与摆放餐具、收拾餐桌,参与维护院子内外的清洁,还到地里劳动。我看到一位老人专门负责打苍蝇,她挥舞着拍子到处走动,见苍蝇就打。密瑞告诉我,有一位老人还帮他们规整厨房的所有用具,并制作标签,标明餐具放的位置。刚开始,当地政府部门坚决不同意老人参与工作,认为这是剥削老人。社区负责人反复和政府交涉,邀请他们来参观,了解老人的看法,而且由于老人参与部分工作,养老院的收费比其它养老院低一半左右。最后,政府官员认可了这个做法。目前养老院有70位老人,约80位工作人员、家属、志愿者。等待来这养老的老人已经排到四年以后。老人们不仅分担着部分工作,还做手工。我看到几位老人总是坐在阳光下,边聊天边织毛线。我问他们在织什么?有的在织娃娃,有的在织围巾,有的在织动物。她们告诉我,织好了会在圣诞节的集市上义卖。在老人院的主楼周围,分散着几个小房子,我挨个参观了一下:有陶艺室、印刷厂、编织室、绘画室、木工室、蜡烛工作室、商店等。每周有老师前来指导,平时,只要老人自己愿意,可以选择喜欢的手工去做。在编织室里,我看到一位老人在认真地织一块毯子。在陶艺室里,老人和孩子专心做碗和花瓶。他们的手工艺品也会拿到自己的商店去卖。主楼里还有一个大厅,经常传出歌声和琴声。有一次,我看见一位80多岁的老爷爷在弹钢琴,一位90多岁的老奶奶在唱歌,周围坐着好几位欣赏音乐的老人。他们人老了,但对音乐的热爱没有减少。
为了让行动不便的老人,也经常听到歌声、琴声和说话的声音,社区特意安排他们住在大厅和医务室附近。我参观了一位老奶奶的房间,一间卧室带个卫生间,房间里的用品按照老人的心愿摆放。从窗子望出去,是绿色的树林和迷人的鲜花、草地。这位老奶奶的桌子上还摆着一张老爷爷的照片,密瑞告诉我,那是她的恋人,两周前刚去世。同胞社区认为,人的一生需要不断的成长、学习,即使到了老态龙钟的时候。开放的各类工作室、各种劳动、各种艺术活动,给老人们创造了良好的学习环境,真正做到让他们“老有所养、老有所学、老有所为、老有所乐、老有所医。”
这里不仅仅是养老的地方。同胞社区主要创办人保罗(Paul Scharff)为之终身奋斗的理想是:围绕对老人们的照顾,创建一个完整的微型社会,包括:医疗、教育、农业、金融、服务、保险、决策、工作、养育孩子、不同年龄的人共同生活、精神追求、死亡等等。
他们觉得老人们享受应有的医疗、保健,还远远不够,日常起居、饮食、劳动、与他人的关系,生活中的任一方面都是广泛意义上的医疗,设想日常起居紊乱、吃的是化学食品、人与人关系紧张、冷漠,整日无所事事,老人们怎么能身心健康?健康社区的标志是:生活其中的每个成员都能得到尊重。老人们的意见得到尊重,工作人员和志愿者的意见也得到重视。密瑞说,他们用4年时间探索了合作的最佳方式。比如清洁玻璃窗,有的人用普通清洁剂,有的人要用有机清洁剂,还有的人觉得用自来水就行,有的人则提出用旧报纸擦玻璃。怎么办?究竟听谁的?餐厅添置新的桌子,有人喜欢圆桌,有人喜欢方桌。关于餐桌布,有人为了节省开支,提议买便宜的,而另一些人认为,便宜没好货,要买质量好的。几乎每一个决定都要反复讨论,直到每个人都满意。满意并不意味着意见被采纳,而是在充分体现每个人的心声之后,以大家都同意的方式做出决定。
我参加了两天早上的例会。每天早饭后,由两个人主持会议,分配每个人当天的工作。这也是同胞社区的管理方式之一,在征求每个人的意见基础上,为当日的工作需求做合理安排。负责安排工作的人不是领导,而是普通工作人员或长期的志愿者。密瑞说这种方式避免了少数人发号施令,其他人听从安排的弊端。我当时的想法是,每天早上花十几分钟开会安排工作,太费时间了,什么人做什么事情,用得着花这么多的精力去折腾吗?
后来有人告诉我,美国人对程序的重视超过对效率的重视。比如在中国请专家演讲,通常当时就能拿到讲课费,而美国讲究按程序办事,讲课费要等3个月后才能拿到。效率是低,但保证了程序正确。每天开会安排工作,的确效率低,但却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重要,有平等的机会轮流当“政”,真正体现了人人当家作主的理想。社区分为9个工作小组,每3个月小组成员换一次,厨师并不永远是厨师,他也会到地里劳动,照顾老人,或做清洁。这样,每个人都熟悉社区里的各项工作,在提出建议时,既考虑到不同岗位的特点,又能从整个社区的需要出发。我在社区的两天里,密瑞问我是否愿意做厨房志愿者,我很愿意。我在厨房做洗菜、切菜、洗碗、清洁的工作,享受和李侯复的畅谈。李侯复告诉我,美国是个自由国家,但也最不自由,什么事情都有章可循,它是法律和规范之内的自由。有一次我正在洗菜,突然被一位厨师推到门外,她边推边说:“快出去!”
我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回事,站在门外发愣。这时一位夹着公文包的先生进了厨房。后来得知,这位先生是政府卫生检查人员,如果发现厨房违规操作,就会处罚、降级。政府规定厨房工作人员一律戴帽子,而那天没有人告知我要带帽子,眼看有人来检查了,所以赶快让我离开。那位厨师一个劲地向我道歉,因为事发突然,没有时间对我解释。
令我感到十分好奇的是:社区工作人员的收入不是按劳分配,而是按需分配。一个人的收入和学历、岗位、工作量无关,2个人做同样的工作,由于家庭负担不同,得到的补贴不同;而一位医生的收入可能比一位清洁工的要少,如果医生抚养1个孩子,而清洁工却有2个孩子抚养。同胞社区把工作和收入分开,他们不是用钱来买一个人的工作。每个人劳动所得,并非用钱衡量,也就是说劳动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服务,服务是送给他人的一份礼物,不能单纯用金钱来衡量。社会上流行的做法是:用付费的方式来评定服务数量和质量,为他人服务容易变成为金钱服务。我做志愿者的短短两天,的确看到每个人都在勤奋工作,不仅完成本职工作,还会主动帮助别人。当李侯复做完午饭,他主动去洗碗间看看,发现有锅碗放在水池里,就去清洗。他说有时候某项工作忙不过来,大家都会来帮忙。
当工作人员的服务脱离了和金钱的关系,就变成人与人之间最真实、最真诚的心与心的相遇。社区为工作人员提供免费的住房、医疗、交通、伙食,孩子上学,如果需要,也可以得到社区的资助。此外,工作人员根据个人或家庭的需要,提出每月补贴申请,由社区执行委员会讨论决定。有特殊需要的时候,可以另外申请资助。“人智学”(鲁道夫斯坦纳创立)是同胞社区的哲学背景,每周五晚上,社区有 “人智学”学习小组。任何人可以自己决定是否接受人智学的观点。同胞社区主张,不要把某种思想灌输给别人,他们看重在生活和工作中把“书本上的理想”活出来。社区1/3的收入来自活力生态农场、各种工作坊、印刷厂、商店,来自于工作人员没有工资只拿补贴,来自于许多志愿者的无偿付出。这使得社区的收入不必完全依赖对老人的收费,反过来,他们还能资助低收入的老人,减免他们的费用。同胞社区认为,没有志愿者的奉献,就不会有今日的成就。每年平均有50-60位志愿者,无偿付出25000个小时的劳动。他们和老人、工作人员建立起友好的关系,相对而言,志愿者的流动性大一些,但每一位自愿者的到来,都像是扑面而来的春风,带着清鲜的空气。同时,他们也会把学到的经验带到今后的生活中。密瑞告诉我,一位老人曾在社区做了20年的志愿者,10年前他成为养老院的一员。我觉得这首诗表达了同胞社区工作人员、志愿者们孜孜不倦的追求。整个社区的面积有80英亩,包括养老院、活力生态农场和有350颗苹果树的果园,这么大一片土地和建筑物,仅靠养老院的收费是难以维持的。社区还需要认同这一理想的人的捐助,其中有位多产的画家波恩(Mortimer Borne),去世后留下一千八百幅绘画作品,他的妻子在同胞社区颐养天年,把丈夫的作品陆续卖掉,资金全部捐给了同胞社区,使他们买下了活力生态农场。另一位已故的南希(Nancy Laughlin)女士,小时候被遗弃,一位银行家收养了她,而且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银行家去世后,财产留给了南希。南希一辈子未婚,老年住进了同胞社区,她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日子,临终前把自己的全部财产捐给了社区,条件是社区里必须有老人和孩子。不同年龄的人共同居住,既是社区的理想,也是南希的遗愿。距离养老院约百米外,有一个小小的幼儿园,幼儿园的老师琳巴敦(Lynn Barton)经常带着孩子们来养老院串门,每个孩子还认了自己的爷爷、奶奶。每到逢年过节,老人和孩子们一起看偶戏演出,一起欢庆。紧挨着幼儿园的是一片菜地,琳巴敦说,这片菜是她带着孩子们种的。我问她:“孩子们哪会认真种地?这片菜地全靠你一个人照顾,怎么忙得过来?”她说:“虽然孩子不像大人那样劳动,但他们也可做力所能及的事。他们很喜欢在地里劳动。老人们也会来帮忙。”由于暑假,幼儿园里没有孩子,但我能想象出老人和孩子在一起的场景。老人需要孩子的无穷活力和蓬勃朝气,孩子需要老人无尽睿智和慈祥安宁。瑞典老师爱迪特曾对我说,有的老人明明年纪大了,却千方百计地梳妆打扮,显得自己很年轻,其实没有必要。老人历经沧桑后的豁达和包容,是年幼孩子心灵成长的最好养分。社区不仅有幼儿园的孩子,还有工作人员的孩子,他们有的是幼儿,有的已上小学、中学,甚至大学。李侯复对我说过,同胞社区里长大的孩子相比外面的孩子,似乎更懂得怎样生活:“你看那个男孩,妈妈在这里上班,他有空就来帮忙。而不是有空就看电视,玩电脑。”那个男孩看上去十一、二岁,正在擦桌子。“别看这样的孩子,考试未必一定能考过外面的孩子,但长大后,不是仅仅凭考试成绩立足社会的。社区里的孩子进入外面的社会,可能会迷茫一阵子,但他们会找到人生的目标和方向,他们更加充实,愿意承担责任。”从出生到死亡,从摇篮到墓地,在同胞社区可以见证人的一生。成都的张俐老师,第一次来到社区就喜欢上了,她的第三个孩子就出生在社区。
有一次,社区里一位老人去世,大家为他开追悼会,点燃了一个个的蜡烛。张俐回忆说:“我的孩子看到蜡烛点着了,高兴地喊道‘过生日了,过生日了。’在场的人忍不住笑了。我想想也是对的,死亡兴许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同胞社区奉行三条基本原则,一是照顾老人的同时,也兼顾到其他年龄人的需要。二是照顾土地、菜地、动物和环境,人和自然是互相关联的,老人院不远处是活力生态农场,农场里有菜地、草药、花圃、温室、果园、草地、树林,还养着奶牛和一群鸡。三是协调社区的管理。这三个方面,在我看来,他们都有机地做到了。养老院里,有的老人已经失去行动能力,需要搀扶才能出去散步。一天下午,密瑞安排我推着轮椅带他们出去走走,或者挽着他们的手臂边走边说说话。一位老人坐在轮椅里,脑袋耷拉着,好像已经神志不清。我推着轮椅在花丛前停下来,采了几支紫色的花放在老人手里,没有想到过一会他竟然把花放进嘴里吃。我吓了一跳,幸好花没有毒。
我还搀着一位奶奶散步,她反复说她有四个女儿,有位女儿要来看她,怎么还没有到?中国古代三代同堂,甚至四代同堂,最近的一、二十年,现代化的浪潮深深地改变了我们的传统,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家乡和父母,外出学习或打工,越来越多的老人寂寞无助地独自生活。
喧腾忙碌的生活里,不再需要老人的身影,他们渐渐远离飞速发展的城市化生活。早有人评价美国是儿童的天堂、中年人的战场、老年人的坟墓,人老了,不被需要,只能等待死亡,这样的社会健康吗?08年5月我赶赴四川地震灾区,不少的热心人给孩子们送吃的、穿的、用的,媒体记者也把摄像机对准孩子。而帐篷里的老人却少有人过问。人的天性总是关照幼小超过老人,古代中国社会“孝”字当头不无道理,如果没有外界的压力和约束,人很容易弃老爱幼。按照国际社会标准,中国已经是老龄化社会。据媒体报道:“养老护理的需求越来越大,全国几次规模调查的数据表明,我国约有3250万老年人需要不同形式的长期护理。调查还表明,5%的老年人有入住养老机构的愿望,且将逐步增加。越是经济发达地区,养老护理需求越高。但是,目前老年人专项服务设施不足,服务项目和内容不全,服务人员的素质参差不齐,老龄服务的数量和质量都远远不能满足市场。”我们怎样对待老人,也是在怎样对待自己,每个人都有老去的那一天。
(本文原发于一枚园地2020年8月20日)
【作者简介】柏拉图的玫瑰:坐标皖南小山村,小学教师。六零后。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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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安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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