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事儿(38)|| 青禾:庚子风尘
作者与堂哥堂嫂(题图来自作者)
庚子年记事
青禾 | 文
堂哥的儿子赵雨(化名),从小读书就不上心,后来加入了打工大军。因为三十多岁没娶上媳妇,让族里一众老小都格外忧虑。这期间,我只见过他一面,寡言少语,问也问不出名堂。
听我弟弟说,赵雨胖得有点不适寸,话又少,跟他介绍了好多都没成。还有,他爸妈想接个媳妇到老屋去,可现在哪个女子还会到农村去啊!
我只有跟着叹气,心里想,堂哥堂嫂也真是命苦,老都老了,儿子还没个家,天南海北地打零工,将来怎么办?再后来,又听说堂哥堂嫂害了几场大病,堂嫂腿都瘸了,心里越发沉重。所幸他们还有个女儿在县城安了家,几场病都是女儿照顾的,这才让一家人熬了过来。
令人不安的是,他们这些遭遇我们都是事后才知道,也没帮上忙。问起来,他们总又是说,太远啦,你们又忙!
心里很愧疚,我们平时一个感冒都只认三甲,他们能到县城住个院,就很知足了,山里头的人,本分一点没变!
不过,时间还是会给人希望。
①
那年春节,赵雨领了个媳妇进门,外省的,还带着个与前夫生的女儿。虽然心里有点梗,但总算成家啦。他那时已经过了四十。
没多久,赵雨又添了儿子。儿子出生时,带过来的姐姐就上高中了,这负担实在不轻。夫妇俩惟有天各一方的继续打工,维持生计。
今年年初,我突然接到堂嫂电话,原来因为疫情,他们被困在了县城,已经农历二月了不能回家,茶叶发芽了,地还荒着,鸡和猪也都托人喂了一个多月了……
这可怎么办?一脑子浆糊,围得铁桶一般,从哪里才能撕开一点缝啊。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停了,所有的村子都封了,所有的路口卡得连一个蚊子都飞不过,令人脑子里不断重复影视剧里穿越封锁线的情景。而且,他们家还有返乡农民工,是重点监控对象。
四处打电话,诉苦,求情,吵架,一直反映到省防控指挥部——农事一误就是一年,躲过了新冠,没饭吃照样死人啊!
终于特批了“路条”,可以回家种田了。可更深的忧虑堂嫂虽没说我也知道,不能外出打工,回头两个孙子拿什么养?
我说,先回去把田种起来吧,保证有饭吃是第一啊。学生如果开学要学费,就跟我们说,过一关是一关,总有路走。
过了多少个关卡我不知道,反正几十公里的路程开了大半天的车。不过堂嫂来电话时,还是笑得很开心。
问到赵雨,说是反正要隔离半个月,又不能出去打工,就拖儿带女都回山上了,明天开始挖田,今年湖北人出门打工估计没人敢收了,就在家把田种好,好歹先要有口饭吃。
我说那是,能活下来就好。
说是说,但我知道这儿子媳妇打工的事,还是堂嫂难以放下的,毕竟两个孙子要养啊,他们都七十多了,靠不住了!虽说我们答应帮助,也不是长久之计,再说,他们又不是轻易求助的人,心里就一直记挂这事。
出乎意料的是,到了四月初,堂嫂来电话,说是儿子打工的厂子居然复工了,而且也没嫌弃湖北人,大孙女上高中没开学,在家可照顾她弟,两个老的把田种起。
这真是个好消息啊,今年湖北人出省多有不顺,祈祷他们能够干得久一些。
宅家的日子虽然沉闷,院子里的花却一轮一轮只管开过去,果子也从樱桃结到了蜜橘,日子过得真快啊!
②
这天,从不跟我们联络的赵雨突然来电话,说儿子的腿有些畸形,要到武汉找个专家矫正。
我心里不由一沉,赵雨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工厂打工,老婆在河南摆摊。大女儿高三,按说是最需要父母陪伴的时候,却一个人在鄂西的一个县城;儿子两岁多,一会儿在鄂西的乡下奶奶家,一会又去了河南跟着摆摊的妈妈。已经很难了,如何还经得起这折腾?老天看不见么!
可是,埋怨有何用?
赶紧打听医院,联系医生!安排他们一家的食宿。
毕竟是熟悉的城市,不难。可刚安排好,又来电话了,赵雨老婆的妈妈突然要做手术,赵雨或许只能一个人带着孩子来。
这怎么行啊,孩子平时主要是跟妈妈在一起,矫正是长期坚持的事情,妈妈不来亲自听医生指导会出事啊!
赵雨在电话那边嘟噜了几句。我听不清,只好先挂了。又过一会,微信里说,已经开车在路上了,孩子在后座上睡觉,大概四个小时可以到。问有没有儿童座椅,说没有。
我心里又是一沉,说用安全带绑一下吧,你这样对小孩是违反交规的。回复还是两个字,没事。
不敢再说什么,心里却直打鼓,两百多公里啊,两岁多的男孩一个人在后座上,安全带都没有绑上!
客厅墙上的时钟无声无息,却很尽责。四点钟时,老伴说,走吧,他们五点钟到。
明知道还早,酒店过马路就是,但待在家里也实在是心神不安。
导航的判断还真不错,五点刚过,酒店后门进来一大一小两个胖子,大的满头满脸的汗,不时用手刮一下甩在地上。
那时八月,正是武汉最热的时候。
虽然多少年没见过面,但我还是一眼便认出来赵雨。只是小孩有点认生,抱着爸爸大腿扭来扭去不肯放手。赵雨却一个腰包挂在肩上,其它什么也没有。
洗脸毛巾换洗衣服带了吗?我问,感觉上完全超出我的常识。
在车上。赵雨说。
拿下来啊,开这么远的车,赶紧进房洗洗。
哦。仿佛才想起来,又从后门出去,孩子也跟着跑,拉都拉不住。
一个塑料袋,装着父子俩的所有用品。
毛巾从袋子里拿出来时,老伴下意识地过去阻拦说,这怎么能用啊,换条新的!
原来,毛巾已经脏得看不到本色了。
我连忙拉过老伴说,没什么的,不就洗个脸嘛!
老伴还在嘀咕,父子俩却已进了洗手间,还没一分钟,孩子已经蹦跳着出来,喜咪咪,口齿不清地重复着,肯德基,肯德基!因为在上楼的时候我说了两种晚餐让他选,他几乎不假思索地选了肯德基。
炸鸡块很大,而且表皮有点硬,我便给孩子撕成小块放在纸盒里。孩子却不吃,抓过整块的自己啃。
不能啊,会把牙啃坏的。我拦着小家伙。小家伙却屁股一溜躲过我。
赵雨笑说,您太过细啦,我们从来不管,连吃鱼都不管。
我愕然着,赵雨又补一句,两岁就会吐鱼刺啦!
再看看,一大块炸鸡已经啃得只剩下干净的骨头。接着,双手很稳当地,把大杯可乐抱到怀里喝。桌椅有点高,够不着,却一点也难不住他。
心里不觉赞叹,这孩子真好养啊!
趁他们父子吃着,我赶紧到旁边超市买了个玩具车,一盒巧克力饼干。返回来,刚从袋子里拿出来,孩子立即从椅子上溜下来,嘴里清楚地叫着,“洒水车!”
真把我惊呆了,他认识字?才两岁多啊!
不是,他认识街上的洒水车。他爸说。
可这也要联想啊,反应居然如此迅捷!我由衷赞叹着孩子的聪慧,赵雨在旁边只是傻乐。
说话间,玩具车早已在孩子手上。使劲拆着包装,一边笑得停不下来,一边又不停地叫着洒水车。从此便车不离人。第二天,他爸说,昨晚睡觉都抱着的。
不由感概,真容易满足啊!你看他多快乐!
晚上商量孩子就医的事,赵雨说,孩子妈坐凌晨三点钟火车,会六点钟到武汉,在酒店汇合后一起到医院。
不是有高铁吗,还不要一小时!我说。
这趟车便宜,到武昌站的,过来近,又有公交。
那倒是,可是要折腾一晚上呢。
那没事,她身体好。
心里突然有点酸,却不敢再想。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孩子妈终于到了酒店,一见面就心疼的说,本来想搭公交的,车晚点了,心里急,就打了个出租,结果又堵车,花了三十几块钱。
我有点吃惊,平时就十几块钱啊,估计是绕路了。但我没说,怕她更难受。
赶紧开车去医院,刚一出酒店停车场大门,马路边有人在卖早点。孩子妈居然眼睛一亮,兴奋地说,武汉可以摆摊啊?
我连忙解释,城管还没上班,过了八点就摆不成了。总理讲话那会松动了几天就又不行了,大城市管得严。
是啊,就放开几天。她神情沮丧地说。
你也出摊吗,卖什么呢?我问。
做烧饼卖。
那可不容易,大炉子推着,还有案板啊面团吧?
就是,有时要躲城管。不过城管都熟人了,他们来了配合躲一会,走了就出来,人家也是一份工作,都不容易。
心里想,她可真是通达情理,困境中还能体谅别人,不由赞叹。
突然又想起她的大女儿,便劝她回湖北,高三的学生,人家家长都是租房子陪读啊。
没事的,反正我也管不了她学习。她说。风轻云淡,仿佛是说别人家孩子。
高三孩子压力大,很脆弱,家长在身边是个心理安慰。我还想说服她。
她笑了笑说,就是让她锻炼,脆弱了将来怎么办,总得自己承担。
这心肠真硬!我在心里说。但还是认同她的观点,现实就是如此,最底层,压力千钧,能脆弱吗?就好比一颗草籽,不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哪能看见天日!
所幸的是,经过三甲骨科专家仔细检查,孩子的腿根本没事。
那孩子也真皮,医生把他摁在床上,反复把两条腿扳过来,揉过去,比长短,摸关节,可他全不在意,还一个劲笑呵呵。让他赤条条在办公室走来走去,他也一点不怯,笑呵呵地,不是跑过去拉医生的柜子门就是爬床,一副满不在乎。
医生都被逗乐了,笑着说,这么壮实的娃,这么直的两条腿,哪里要矫正啊!
孩子妈解释道,他有时走路圈着腿,在我们那里医院看医生,他也圈着腿。当时就做了CT,没问题。但医生还是说要到大医院看专家。
那是孩子调皮做怪,医生笑说。
孩子妈还是有些疑虑。
专家只好说,那先观察吧,反正目前不需要做矫正。矫正可不是随便做的。医生叮嘱着。
吃过午饭,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开车离开,心里总算放宽一点,有孩子妈在后座上带孩子,总算好点了。
③
三点多,估摸他们快到了,我们打电话过去询问。
不禁又是一惊。原来孩子妈坐火车回河南了,堂哥儿子一个人送孩子去湖北奶奶家,孩子又是一个人在后座上!
天哪!那可是三百多公里,而且一直要到乡下的村子里!更要命的是,小孩刚在医院看了皮肤科,双腿都是蚊虫叮咬过的疤痕,医生告诫,孩子皮肤过敏,再不能送农村。
一切都超出我们的预想!一切又都不可改变!因为没有退路。
孩子妈要回河南照顾生病的母亲,还要出摊挣钱,女儿读高三,儿子两岁,都在五百多公里之外,可她能如何?
孩子爸打工的工厂今年生意红火,而且没嫌弃湖北人,已经太难得了,他能放弃吗?今年湖北人在外地找份工作有多难!
不安与无奈中,堂嫂电话来了,对我们的接待感激了又感激。
可我一句也听不进,只想尽快知道孩子们的情况,一边唠叨着我的担心。
堂嫂说,是啊,他们父子两个昨天回家天都黑了,今早天没亮他爸就又走了。
没办法,要赶回去上班。
好好好!平安就好!我说。
放下手机,愣坐在沙发上。老伴问怎么啦,我把堂嫂的话重复一遍。
都没出声,能说什么呢?
惟愿赵雨的工厂能长久,惟愿他媳妇出摊不被城管为难。这一代又一代,日子总要过啊……
【作者简介】青禾:女,七十岁,退休赋闲在家。平民情结,眼睛朝下,深谙底层生活不易!
(本文编辑:呼斯楞豫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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