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吆,真获奖了?!
(题图由作者提供)
“哎,小子啊,你抽空到我这里来一趟……”——我爸的电话听起来总是很像那种冒充领导的骗子。还好手机上有来电显示。“嘿嘿嘿,你来了我再和你说!”——听语气我就知道,老头儿又有事要跟我嘚瑟了。果不其然,一进家门,看见我爸乐呵呵的,面有得色,献宝似的把我往书房带——“小杨前几天来电话,要参加一个保姆业的评奖,央告我给写个推荐信!哎,我写了三天总算写完了,你赶紧给我看看,回去打印出来给人家送去,别耽误小杨评奖……”小杨是15年前我家的育儿保姆,把女儿阿嘟从2岁带到5岁(阿嘟今年17岁了!).她和我们一大家子关系很好,想必知道我家老爷子爱写东西,于是派了这么个差事。“嘿我说爸呗,这回可让你捞上了哈,你不是天天盼着这种活儿呢嘛!”“嗯?”老头儿正色道:“小杨求到我头上了,不好好写一篇,我感觉对不住人家小杨……当然了,这也是我长项!”——终于忍不住还是自吹了一下。电脑打开一看,老头儿是真用心了,从当年小杨进家门写起,小四号的宋体足足6页,里面居然还有不少我都不知道的细节(当年我们和父母一起住)。我妈在边上泼冷水:“就这点儿事儿,瞧把你爸兴奋的,写了老长一篇儿,你说有用吗?”“你懂什么!”我爸梗着脖子斥道,然后扭头换了一副笑脸儿冲着我,谄媚,羞怯,又洋洋得意,俨然是我小时候求关注,求表扬的模样:“别听你妈的,你看看写得怎么样?”“嗯,不错,我估计没有人这么搞,写这么长……”我心里盘算这还真是个奇招,小杨因此脱颖而出也未可知啊——“挺好挺好,得,我把文件拷走,改改错别字排下版,然后按照人家的固定格式补充一下内容。”“对,你给我排版,千万别耽误了啊,打印出来,你得签字,你是雇主,到时候给人家送去!”我爸千叮咛万嘱咐,恢复了交待工作的领导派头儿。很快我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但某天夜里11点,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我们是兰心奖评奖委员会的,想核实一下杨海丽的个人信息,请问您是她的雇主么?”我迷迷糊糊地一律答是、好、嗯、没错、特别好……挂掉电话我忽然想,嗯?这么晚打电话核实,不寻常啊不寻常,难道小杨要获奖了?第二天下午,小杨的电话打进来,又急又快,语无伦次:“哥!我得了兰心奖了我得了兰心奖了我得了兰心奖了!啊完全没想到本来就是去参与典礼的,结果念名字第一个就是我!我都晕了人家其他十个获奖的都是穿礼服去的,就我穿的普通衣服哎呀太高兴了,谢谢哥我待会儿就给叔叔阿姨打电话,没叔叔的推荐信我肯定得不了这个奖哈哈哈我得好好谢谢叔叔阿姨哎呀你们对我太好了%……%#*@%!#……”哎哟,真获奖了?我立刻联想到昨天晚上的电话,迅速推演了一下过程,赶紧给老爹报喜:“嘿,我说爸呗,你猜怎么着?小杨真获奖了!对,刚给我打的电话,还是第一个领奖的!我跟你说哎,我想明白了,本来评奖没有她,肯定是评委会看了你的推荐信,临时把小杨加进去的,没你的推荐信她得不了这个奖!”——我把深夜来电的事简单分析了一下。“哦,那是人家小杨做得好,我早就看出这孩子有出息,干事儿认真,肯学……”我听着,心里嘀咕,不会吧,马屁没拍到点子上?我这台子垫得多瓷实,老头儿居然不上?“等着,我叫你妈来一起听……哎!你快过来快过来,小杨获奖了!你听听大小子怎么说的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小子,你从头再说一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03
小杨获奖我当然也很开心,于是查了一下这个兰心奖,发现还挺牛的:
兰心奖是中国家庭服务业的第一个奖项,旨在表彰家庭服务领域杰出人士。作为社会公益项目,兰心奖不收取评奖费,对获奖者也提出了更为严格的要求。第一届兰心奖评审活动历时2个月, 来自全国28个省份,396名从业者参与了兰心奖评选活动,最终10名从业者经过3轮的选拨,成为首届兰心奖获奖者。这11位“兰心奖”获得者分别是:杨海丽、刘运凤、于乐翠、李善萍、邓双艳、董燕平、梁献敏、万明珍、张金兰、阮梦秋、贺铁佳。也就是说,我家小杨是中国家政服务业第一个奖项“兰心奖”第一届评奖的第一名获奖者。从网上公开的官方文稿中,我发现了前后矛盾的地方(注意上文红色字体),也证实了我的猜测:本来是要评10名,并且已经确定名单,因为我爸独树一帜、超长篇幅的推荐信,评奖委员会临时将小杨加进去,颁奖头天晚上11点紧急核实,次日第一个颁给小杨。没几天功夫,那个陌生号码又打进来了:“爷爷写的那篇稿子特别好,我们好多人都看哭了,可不可以刊登在我们的网站上啊?”这回轮到我献宝了,把这些信息汇报给我爸,问他同意不同意刊登。我爸咧着嘴乐:“那当然可以了,告诉他们,想怎么登就怎么登!”这个事儿确实够我爸——这个快八十岁的胖老头儿嘚瑟半年的。(以下写于2021年)
后面的事情证明,半年是不够的——这件事值得嘚瑟更久。
小杨因为是中国家政业第一个奖项的第一届、第一名获奖者,从此身价倍增。她作为一个普通的,来自河南农村的姑娘,成功地在北京这个大都市安身立命了。更重要的是,荣誉和奖励,激发了小杨对职业的热爱和进取——从她朋友圈“嘚瑟”的内容看,她一直在拼命充电,参与各种培训课程(内地、香港、菲律宾……)努力地提升自己。
然后,等到这些年,我身边的亲戚朋友需要保姆的时候——比如说,我刚添了亲侄子,兴高采烈地给小杨打电话,小杨又一次万分抱歉地说:“哎呀,哥,不行啊,我刚又续签了2年的合同……”——人家档期满了。
我只好遗憾地挂掉电话,心里却由衷地高兴——好像我也得了点儿啥似的。对,我也想嘚瑟一下:一个快八十岁老人家写了一封超长的推荐信改变了别人的一生,这人不正是我爸爸么?我的呀!然后闺女阿嘟不服气地说,不对,我的!那是我爷爷啊!
我觉得,它会是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一个小小传奇故事。附:推荐信原文
2003年3月初嘟嘟(孙女乳名)两岁多,看护过她的五六个保姆先后都走了(那时普通保姆费每月三四百元)。当时,老伴和儿子儿媳都在上班。我,一个笨手笨脚的老头子哪里会看孩子。正在抓瞎之际,杨海丽来了。看她瘦小单薄,圆圆脸,扎个小马尾辫,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会带孩子吗?”我心里嘀咕。转念一想,有总比没有强,试试看吧。小杨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很熟练地抱起孩子说:“叔叔,您放心,我看过小孩。十六岁时,我就来北京为一位大姐照看刚出生的婴儿,连续干了三年。后来,我结婚怀孕五个月了,不得不回老家,生的也是女孩,现在两岁多了,跟您孙女一样大。”“噢——河南啊!”我若有所思,“65年到66年我在河南农村搞‘四清’十个月,那里人勤劳朴实。”她摇头苦笑一下,说:“叔叔,您咋说呢,社会上流传说我们河南人坏。”“那是戏虐,胡说八道的话你也当真?”我认真地说,“人的品行岂能以地域区分,哪儿都有好人坏人。”“您能这样看,我打心底里高兴。我,无论到哪儿都要干出个样来,给河南人争口气,让那些人闭嘴。”“好啊,有志气,‘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竖起大拇指。小杨乐了:“在家时,我父亲总说,咱们人穷志不短,每一口饭都是劳动得来的,吃着踏实。他没您说的透彻,意思一样。”噢——眼前的小女子来自有教养的家庭——我心生敬意。接下来,我发现小杨照看幼儿真有一套:定时定量给孩子喂奶喂水,用过的奶瓶立即刷洗干净上锅蒸煮;孩子尿湿的衣裤立马换洗;每天仔仔细细地给孩子梳小辫,扎上俩蝴蝶结,飘飘的,好看;带着孩子去楼外学走路,她在背后架着孩子俩小胳膊,亦步亦趋,唯恐摔倒。邻居们交口称赞,“这个小保姆太精心了,难得,难得。”她翻着童话书,指指点点地讲故事,孩子瞪圆眼睛,静静地听,时不时地问为什么,时不时地哏哏乐,一个故事讲完了要求重讲,她就又重讲,慢声细语极有耐心。一天,我在书房练大字,客厅里传来悠扬的“我爱北京天安门”曲调声,撂下毛笔过去一看,是小杨在弹那个小小电子琴。小杨笑笑,说:“这琴满是灰尘,我擦了擦,顺手按几下,弹得不好,让您见笑了。”“哪里的话!我连‘斗、来、咪、发’都弹不出来,能弹出调来就好听。你受过训练?”我试探着问。“上初中时学的音乐,后来干农活,早就还给老师了。前几年来北京当保姆时,那家有个大电子琴,空闲时我对照简谱瞎弹过,算不上会弹。”“爱学习就好,‘艺不压身’。你灵巧,不念高中上大学——可惜了。”小杨叹口气,说:“家里穷,兄弟姐妹四个,我哥哥姐姐初中没念完就外出打工了,哪轮得我念高中,大学,想也不能想啊!”停一会她又说,“叔叔,您知道吗,农村跟城市没法比,尤其是北京。我们那里家家户户,一年忙到头,收获的粮食仅够填饱肚子,想添一套新衣服得想其它办法。现在政策放宽了,允许外出打工挣钱。我哥哥十六岁时独闯北京,身上只带单程火车票钱。他遭过的罪大了去了,饿了喝凉水,晚上睡桥洞……现在他支个摊儿修摩托,就在附近。我来北京他给带的路。我爱人也来了,在昌平给一家私企老板打工。父母都是老农民,我们只能靠自己努力改变命运。女儿两岁半了,我这咬咬牙,再次来到北京。”“小杨啊,我老家在东北,地地道道农村,对贫穷我有体会。”接着我草草地讲诉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念高中上大学的坎坷经历。小杨听完,乐了:“哎呀,叔叔,原来您出身也苦!说话跟我父亲似的。您平等待人,我特别高兴。老实说,来您家之前,我去过一家应聘,也是看护小孩。那家女主人鼻孔朝天,问这问那,盘问一个多钟头,我口干舌燥,她都没说让我喝一口水。我客客气气离开,心里说,给再多的钱我也不伺候,拿人不当人!”“你做得对,有骨气。保姆是正儿八经的职业,凭劳动挣钱,不是使唤丫头,不是奴仆。人与人相处最要讲究的是人格平等,‘人心换人心八两对半斤’,‘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是为正道。”“都是家常话,随便闲聊。”我转而试探着问,“是不是很想女儿啊?”“说不想是假的,夜间躺在被窝里睡不着,我悄悄流过一次泪。不过,白天一忙乎起来就好了,把嘟嘟(孙女乳名)当女儿带,间接尽一份当妈的责任,挺好的。”小杨的坦诚与坚强令人感动。我指指一旁的电话机,说,“你拿起话筒先按一下0就可以打长途,想女儿了就打过去,让女儿听听你的声音也好啊。打吧,随时可打,没关系的。叔叔我不是抠门鬼,不在乎那点电话费。”小杨扑哧一声笑了:“瞧您说的!我们老家里没电话,打到村委会,村干部得跑一里多路来家招呼,太麻烦人。再说,女儿太小听到我的声音哭着喊着要妈妈,反而给公婆平添麻烦。谢谢您的好意,没有紧要事我不打电话。”一天,小杨对我说:“叔叔,我看洗衣机里出来的清亮水,白白流掉怪可惜的,要不存起来涮墩布拖地用?”“现成水桶和大盆,费什么事啊,弯弯腰伸伸手就行了。”从此,每次开洗衣机都存两大捅水,涮墩布既方便又节水,小杨给开的头。小杨带孩子干家务轻车熟路,我落得个大舒心,每天只负责买买菜,悠哉,悠哉。然而,悠哉不到二十天,北京爆发“非典”。外地人纷纷离京,公交车空空荡荡,戴口罩成为时尚,气氛紧张,人人惶恐。小杨的情绪波动了,她小声问我:“叔叔,您说‘非典’会不会传到咱这小区来?”一脸惶恐不安。看我笑而不答,她又急切地说:“跟我同村的几个老乡已经回去了,我爱人明天走。”“不走。他说好容易支起的摊儿,走甚么走。这几天来修摩托的特多,正好可以多挣点钱。他让我沉住气,别听风就是雨,才来几天呀就折腾回去,白给铁道部送钱人家还不稀罕。小赵(她爱人)走可以,过两个月就麦收了。你回去干啥?干待着!他说得在理,可我不是有点想女儿嘛,所以二心不定。我看您从从容容不急不慌,跟没事一样。”“‘非典’又不是大风沙满城灌,没必要慌慌张张,少出门,别参加集会,别扎堆聊天,卫生上注点意就行了。别忘了,这里是首都,政府能不全力以赴扑灭‘非典’吗?”我表明看法。“对呀,我咋没想到这一层,瞎害怕!”小杨眉开眼笑,“我决定,不走了!另外,我慌慌张张地走了,也于心不忍。嘟嘟(孙女乳名)已经跟我很亲了,眼下保姆不好找,有点对不住您。”“谢谢你还能想到这一点。好,留下一起抗‘非典’。咱们算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小杨同志!”我拉着长音逗她。“还战友呢!”小杨乐了,“您不说我是胆小鬼就行了。”转天,刚吃过晚饭,小杨说小赵(她爱人)来了,蹲在楼外啃面包,送碗水去。我跟过去,催促他们进屋来。小赵死活不肯,说:“昌平各村一见外乡人就像躲土匪一样,立即关门避户。您家里有小孩,我更得自觉。”这话令我顿生好感,得知他乘明早的火车,分明得在外边蹲一宿,我说:“这怎么行?家有单独保姆间,床窄点挤挤,小两口正好亲热亲热。”他笑了,还是摇头。推来让去,最后达成一致:等我们全家都睡下后他才进来。小杨对留他爱人住一宿,再三表示感谢,谢得我挺不好意思。小赵的家乡,对‘非典’那也是严防死守,他一下车就被隔离了,十五天后才让回家。得知这消息,小杨说:“幸亏没跟他一起往家跑。”自那时起,小杨在我们家连续干了三年,彼此心心相印,和谐愉快,跟一家人一样。后来她到别处当保姆,每当接到她电话说要前来看望,老伴高兴得像迎接亲闺女一样。她太忙,抓紧时间连珠炮似地讲述她的工作状况:考下月嫂证了,处处受欢迎,挣钱也多了……她容光焕发,似乎每根汗毛孔都透着喜悦。
我和老伴时常议论:杨海丽这人勤快、正派、心眼儿好,到哪儿当保姆都得受欢迎。关键是她能主动为雇主着想,相处时间越长越觉着她好。
【作者简介】老稻:70后,北京人。王阳明门下走狗,汪曾祺门下走狗,齐白石门下走狗,罗大佑门下走狗。一枚园地耕耘者。个人微信公号:告别的年代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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