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李河谷的诗》诗集精选回顾(一)
《李河谷的诗》诗集精选回顾
(一)
杨炼在伦敦
杨炼、友友最近伦敦,回到李河谷旁的家
导语
《李河谷的诗》诗集2000——2002年写于伦敦。其缘起在于九年国际漂泊之后,我们终于定居伦敦,不久发现伦敦家附近竟有一片原始沼泽保留地,名曰Lee Valley,中文翻译恰合“李河谷”之名。那里芦苇丛生、野物出没,天低云涌,哪里有一丝大都市中心和二十一世纪的影子?自然,这里成了我们最佳散步之地,并由此引出进一步的“国际/本地”之思:没有本地的深度,“国际”岂非一句空话?由是,我生出写作这部“外国本地”诗集的念头,诗作意象越本地,内含经验越国际,由自我之根,“长出”诗歌的生命。《李河谷的诗》,就这么成了一个中文诗人的英国本土诗!英国出版社Bloodaxe2009年出版中英文对照本,同时加副标题:一个诗歌和翻译项目。因为我故意让前半部分短诗,都由不懂中文的英语诗人和我一起翻译,后半部分组诗《水肯定的》则由我的译者Brian Holton完成,由此让一个诗人发出不同“口音”,更引申了本地(本人)和国际(外语)命题。
杨炼
最早出版《李河谷的诗》(Lee Valley Poems)的中英文对照诗集,2009年由英国Bloodaxe出版社出版。
序言
雁对我说
杨炼
那必定是夏夜,我的窗外必定有一只雁在啼叫。
“没有国际,只有不同的本地”——我写过的一篇文章《本地中的国际》可以归结为这一句话。这二十年来,我生活中最触目的特征,是几乎不停地在世界各地旅行,因此,“国际”一词,似乎取代了一个个具体地名,而变成了我真正的住址。但同时,我心中的疑惑正是:什么是“国际”?离开了一个个具体地点,以及用每个地点上的深度构成的对话,真有一个“国际”能让我们抽象地生存其间吗?如果没有,那“本地”又是什么?它的内涵,是地理的?心理的?历史文化的?语言甚至语言学意义上的?或是由所有这些构成的一个人精神的内在层次?那么,一首诗,正是一种“关于现在的考古学”。诗人考古家,一层层揭开地层似的,追问进那个总能隐秘得更深的“自我”。诗作犹如考古手册,记录下在一个地点之内的、纵深的发掘经历。我们通过比较自己以前作品的深度,来确认现在这首诗的位置和价值。直到,“本地”一定超越某个地点,它钻探、钻透一个人的脚下,从这里指向每个地点。简单地说,占有本地,意味着诗人发掘自身的能力。诗人说:给我一次呼吸,我就能长出根,扎进泥土,探测到石砾和岩浆,并沿着水的脉络倾听大海,参与古往今来航海家们的旅程。
由是,这个夏夜,在我的卧室敞开的窗外,必定到来那只雁。它的啼叫来自古老的中国?或者始终回响在这里——在英国,伦敦,击碎墨绿色玻璃质地的静谧,传进我的耳鼓。一声声清冽的音色里,有个隐密的世界被揭开了。我想知道,令我怦然心动的,究竟是什么?
是这座叫做伦敦的城市吗?我漂泊途中无数外国城市中的一座。本来只和别的短暂停留地一样,这个标明Stoke Newington的邮政地址,还没记住便被抛弃,缩小、固定、埋进履历表,变成一行没人注意的字。但不期而然的,我在这里住下来。几年过去,这城市竟然逐渐和我熟悉起来,当我的眼睛开始“自然而然地”在同一棵苹果树枝头,搜寻每年十一月悬挂的最后一只苹果,我突然发现,伦敦和我的关系已不同了。它不再和我擦肩而过,却停下来,成了我在中国之外获得的又一个“本地”,比纯粹的漂流更怪诞的,以表面的不动加倍突显出人生命运的不得不动。
是我在伦敦写成的诗集《李河谷的诗》吗?李河谷,离我家步行十分钟,一片原始沼泽的保留地。一个地点,代表所有外在的地点,非得通过写,被转化到我内部,当它成为文字之我的一部分,才不再空洞。其实,连“死者”这个词、“流亡”这个词也都可以是空的,如果没有思想的实体、诗的实体,我们甚至配不上谈论自己的经历。非得创造这个意象“一只血淋淋的漏斗”,来描述从我厨房后窗向下望见的花园,和秋雨中深深沉溺的所有花园。非得找到这个句子“肯定 风也在沿着自己离去”,来追上我门前这条枯叶纷飞的街,和我漂流途中经过的每条街。当心理的时间翻转成一个漩涡,旋入地理的空间,这些意象越本地,才越点明了人的“无处”那个主题。除了一行诗,我们哪儿都不在。
又或者,那雁唳提示的是“中国”和“中文”?苦难频频的命运,反衬出璀璨的诗歌传统。一个绵延无尽的历史,让我以为懂得了“时间的痛苦”,但后来才发现,那其实是“没有时间的痛苦”,唯一证明着“活法”的古今不变。一个被沿用了上千年的句子“国家不幸诗家幸”,译成我表述当代中国诗歌的说法,就是“噩梦的灵感”。现在,中国被我戏称为“我自己的外国”;而中文,则成了“我的外国母语”。自古以来,离乡背井(请注意这个意象“背朝着自己的井”!)就被视为中国人最惨痛的人生经验,也因此,随季节南北迁徙的雁,就成了流离游子怀乡病的象征。那排成一个中文“人”字飞远的雁行,总是在“回家”的。而一束眺望它们隐没的目光,总是回不了家的。翻翻唐诗,“雁”简直是伤心相思的同义词:“归雁入胡天”,“归雁来时数附书”是王维的;“雁没青天时”,“雁引愁心去”是李白的;“心随雁飞灭”,“木落雁南渡”是孟浩然的;“秋边一雁声”;“鸿雁几时到”是杜甫的。最善描写漂泊之苦的杜甫,有诗直接题为《孤雁》,这联对仗“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早已写尽了我今天的处境心境。中国古诗强调使用“典故”,那正是通过“互文”的关系,用一个刚写下的文本涵括、刷新整个传统。当一声雁唳,把我此刻的听觉牵入了唐朝,让李河谷的水流上溯到一千二百多年前的源头,那是一种“远”吗?抑或逼人之“近”?我几乎可以招呼裹紧长袍、匆匆拐过街角的杜甫们,犹如招呼我熟悉的邻居。
诗包含了所有这些。在这里,“远”和“深”是同一个意思。诗人远行,其实又在自己的内心原地不动。世界滑过他如抽象的布景,而变幻的距离,唯一存在在“向内”追问的方向上。诗人的水平移动,被诗悄悄变成了垂直的。就是说,所谓“深度”,无关其他,仅仅指向诗人通过写作对存在的领悟。海德格尔所说“所有伟大的思想家其实只说出了同一个思想”,即是指这个关于“存在”的思想。写诗的价值和乐趣,可以形容为到存在的深海里钓鱼。与此相比,仅仅追求作品的题材之变、形式之新、风格之花哨,乃至玩弄“政治正确”、“身份游戏”,都是舍本逐末,那些目标的浮泛已经弱化了意义。盯紧人的处境不放,诗就成为我们“唯一的母语”,它深于每一种个别的语言,而引导着所有表达。屈原的、但丁的、唐朝的、当代的、北京的、伦敦的、李河谷中流淌的、我小小书房里刚刚诞生的,每一次“写下”的特定时间,因为书写无时态的中文动词,而变成了非时间——所有时间。不是“我”在到处,是到处存在于“我”。当世界不再只是“知识”,它成为诗人活生生的“思想”,一首诗就接通自己的能源了。
我知道在后现代流行的今天,谈论且标举“深度”,似乎不合时宜。但不得不如此。我们选择“活法”,就是选择“想法”,更确切些说,是建立对内心困境的自觉。进入二十一世纪,自私、冷漠、玩世不恭,这三个词画出了一幅世界的肖像。我们今天的时代特征,正是社会思想的极端匮乏,人生理想和想象力的极端贫困。连冷战意识形态的“正义幻象”都没了,也根本用不着对进化论作哲学反驳,人性的黑暗和虚无就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但,这也正验证了我一九八八年奔赴澳大利亚时,怀揣的长诗《YI》初稿中的句子:“所有无人 回不去时回到故乡”,“每一只鸟逃到哪儿 死亡的峡谷/就延伸到哪儿 此时此地/无所不在”,“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真的诞生”。诗是一个谶语,它比诗人更清楚命运等在哪里。诗也是一张蓝图,它把我们昨天的、今天的、将来的“活法”早早画下,紧紧攥在手里,又不动声色地看着世界趋近它、证实它,最终成为它。我携带在体内的那部中国思想词典,现在已深化、拓展成了一部世界思想词典。与此同时,我的活法不可能是别的,它正是拒绝“进化”的个人的美学反抗。在一行诗中,深深沉潜于孤独和不可摆脱的自我疑惑,但又固执地认为那就是诗意。唯一的安慰,是阅读死去的经典作者们,他们压根不知道今天却毫不影响其伟大,他们生前的厄运恰恰成就了作品的力量和价值。没错,如果不合时宜的思想创造了好诗,那么那正是诗的本性。
我不认识那只朝我啼叫的雁,但它必定到来,因为我听见了,所有年代飞过所有诗人头顶的雁群,它们从未迁徙出一个清越的叫声。
《李河谷的诗》(Lee Valley Poems)封底
诗集精选目录:
在河流转弯处(一——四)
散步者
河谷的姓氏
旅程
家(一)、(二)
空中的月夜
鬼魂奏鸣曲
河谷与终结:一个故事
霍布恩在新西兰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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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河谷的诗
杨炼
从诗人伦敦居所步行十分钟可达的一条河谷,叫李河谷。为伦敦市内少数原始沼泽保留地之一。
在河流转弯处 (一)
这儿 油亮的水面上发育着另一个身子
这油腻腻的蓝色两翼 扇着
从未真正抵达的秋天
从来都是秋天 河流转弯处
季节再次与你相关
注视 把眼睛无情抛弃
没有什么久远的事 一张长椅
深深陷进自己沉思的天性
一个河面遍布迎向逆光的小小断崖
波浪滑过像只瓷器微微爆裂
又粘合了 蒲棒们的花纹从水上
掼到岸上 而岸 还在自你内心移出
空气中激动死者的鲜味儿
响应一个冷艳的指挥的手势
在河流转弯处 (二)
这儿 水平平铺开两个方向的倒叙
在河流转弯处 一个人撤出年龄
才拥有许多刻进椅背的名字
阳光撤出一下午眩目的地理学
另一些停过这里的体温回忆着你
另一片干了的水迹把傍晚
概括成吐出的 血污的
两个死亡中乌鸦朝此刻斜视
划船的女性手臂朝两个终点最后冲刺
天鹅被看不见的饥饿逼着
亲近河的肉香 你坐在鱼刺顶端
两个方向上的过去都是空的
在河流转弯处 (三)
这儿 一枚鸟头找到它自己的沼泽
去腐烂 骷髅雪白而精巧
如一个放弃飞翔的思想
日子总能让你陷进去
齐眉的甜蜜水声中 听觉
本身就是一个洞穴
河拉开一架真丝屏风
盛过天空的身体都变换着光速
湿再次与你相关 却与水无关
湿湿的窗口从河底漏下 野树丛
吸去心跳和空荡荡的眼眶
蓝的暴力像块颅骨倒扣着
从未真正抵达的远方
从来在逼近脚下
书架上一只小水晶盒子灌满死后
瀑布似的距离又把你抠出来
在河流转弯处 (四)
这儿 河转身 冻红的灌木转身
苇叶被修剪的响声 剪下仍不够黑暗的
星星转到看不见的另一侧
都是人形
复眼们繁殖在天上
又一片城市灯火 从你内脏里浮出
水面纵横的裂缝犹如籍贯
你刚刚被改写的
不得不接受的这一个
这场吱吱叫的雨
从未真正打进任何一夜
从来都是最可怕的物种
地平线转回来 你有这么多白茫茫的水
推开水中已不抓什么的手
停顿再次与皮肤相关 满河谷的珠光
给你一个这儿 斟满数不清的哪儿
给喝醉一个形象 今夜高地上
谁戴着金面具 海鸥倒映看不见的海
折断的白十字 在头上钉牢了
一滴雨蜇着宇宙
涮洗 一对被摘掉的聋耳
捱过这条肉质的边界吧
散步者
水下的金鱼是否会歌唱一座城市的兴衰
河边一排钻研羽毛的天鹅
是否在刻划 揽镜自照的少女
风声灌满了他散步的自我
被黑暗中一条街领着
到这片沼泽里 脚陷下一寸深
绿漫出堤岸熟读冬天的无奈
一场雨后 草叶破碎的膝盖到处跪着
一块云虚构一次日蚀
他在地平线远眺中忽明忽暗
繁衍有只雁整整叫过的一夜
到这个遗忘里
感觉被河谷温柔地吞下去
感觉自己已变成河谷 一株枯柳
爆炸的金色 投掷一只不停分娩天空的子宫
听木栅栏在风中呼啸
被钉死才拦住日子
到达水和血湿漉漉的相似性
沉溺等在这儿 小酒馆絮絮叨叨的未来
锁着门 一城市的他端着冷了的杯子
像个被栽种的呼吸
走得更远 埋进老铁桥的骸骨
不可能再远 大丛暗红锈蚀的灌木
逼入窗户 阳光鬼魅地一亮
提示他头上定居的阴沉沉的水位
呛死的风景到了
黑暗中拆散的
孤悬的台阶到了
河谷的姓氏
四次见到枝头一枚最后的苹果
你离这姓氏就不远了 四场
下了整个冬天的雨连成一条虚线
慢慢剥光你的衣服 找到
一个黄昏认领的冻红的焦点
公园里修剪整齐的柏树忍着形式
水淋淋的云层收藏烂掉的果肉
寒风中 乌鸦被它的世界语染得更黑
你却听懂了 脱尽叶子的链条上
一只锁住的苹果在荡回来
孤儿似的香像粒深陷的籽
埋在河谷下 喊一声雨就落了
喊到你的乳名 你的血型就变了
鸟巢高高的单间卧室浸透水
一滴漫过一生 在你肺里
被继承的命运撒着雪花
旅程
一.
雁叫的时候我醒着 雁在
万里之外叫 黑暗在一夜的漩涡中
如此清越
河弯过去 口渴的人
臆想一杯水墨绿色的直径
陷进玻璃的翅尖冷冷扇着冷冷发脆
沙漏 为沿街每一幢房子下锚
雨后的轮胎撕开长长的绷带
我听见我身体里那些船
在碰撞 龙骨们挤进干裂的一根
雁叫时 粘在耳膜上的城市
悬在别处飞 一种轻如残骸的地理学
二.
水是没有意义的
河弯过去 风摩擦干了的船底
老鼠们喜欢攀登这付铁架子
锈腥味儿 像漂亮的鱼刺
月光漆着一个弧度 死者上妆的脸
安静得像只木头子宫丢在岸边
离水声一点远 离沙石小路一点远
离星座间摆脱了方向的舵一点远
收拢的桨像累了的疑问
死死缠在轴上
水是没有意义的
但水的瓷 烧绘出港口的图案
时间带来回忆的主题
一条被悬空架起的船能回忆些什么
除了一个听觉 水一样细密缝合着
除了一只铃 摇响就在删去
雕花的耳朵 候鸟逡巡
而地球错开一步
光年交叉中圆圆的巢
再也找不到 谁驶过哪条河
水 烧结成这块摔不碎的瓷
早碎了 隔开一夜已隔开许多夜
隔着酷爱作曲的历史
水是没有意义的 因而
升起潜望镜的恐怖
醒在一艘弃船里 醒着看
天上亿万条轨道高擎一朵朵荷花
都关紧粉红色 喃喃而说时
被一个无力怀旧的语法抓着
铁的器官屈服于内部的空
还能撑多久 当一条鱼精选氧气里的毒
还试图辨认什么 这一眨不眨的眼前
黎明无须过渡 黎明已徊游在别处
刺骨的美学 离孤独
一点儿远
雁叫的国度是一个坐标
在水下 哪个死者能继续昨晚中断的旅程
三.
圆心 隐身张望的文本
把我变成又一页初稿
圆 漂在鬼魂笔迹里的床
被水暴露也被水取消
雁真叫过吗 或一夜深邃到非时间
雁弯弯割断的脖子
越怕听越易于被唤出
听觉比喻地貌 黑暗
比喻一种扣留我的物质
城市的流体溅出一枝桃花
否决地平线的 还是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大脑比喻星空 床沿
比喻一条绷紧的船舷
尖叫囚入一滴雨 梦的万有引力
从它们的万里之外彼此思念
都在圆上 都被还没写出的驱逐着
弯回此地
家(一)
欠缺的那只猫在家具间行走
给雨天一块白 瓶子洗净了
器官们璀璨地悬在体外
每只有一对叮当作响的南北极
用欠缺的磁力线顶着冰雪
又一小时 把你和我移入一艘
飞船 手拉手 惊叫 闭眼
幻想能在疯了的星空中稳住
家(二)
你亮而细的鼾声远远围拢
夜 有根剪下来精工雕琢的彗尾
这房子 浮在水上就追随
水的形状 衬着磷光持续发黑
衬着秒针的舌头卷走了世界
诗人需要一只笼子 不小于
我被容忍的愚蠢 墙换了又换
而一幅画倚着虚空 定居在风中
琴声搁进宛如旧书的一件往事
错得可爱 非错不可才迁徙成诗意
灯有只蛾子的自我
光速在肉里猛烈地醒着
追上地平线时享受一顿湛蓝的晚餐
还泛着油漆香 撕掉皮肤就撕掉
你和我 和下一个订制的早晨
空中的月夜
十五个小时的月亮在我左边
总在左边 机翼的裸体迎着黑暗
十五个被拉长的椭圆形
与时间无关 回头 满目你的冰雪
在升高 离别是朵盛开的奇花
用变大的回声吮含那只小铃
月光覆盖我 性交后的睡眠覆盖云
世界在哪儿 没人飞出此夜
哦 别停 别掉出一条河谷
的银色 保持匀速 这就是死亡
鬼魂奏鸣曲
一.海与河
跨出栅栏就是大海
而两条鱼的克星 还要
一刹那更多的黑暗
跨出栅栏了 波浪的摇椅
摇着悬崖的突兀
每过一夜就再升高一点
他们的肉体
与脚下一阵阵涛声押韵
溢满他们的盲目
每个小小洞穴都湿淋淋的
每次呼吸都没有岸
他们彼此的楔形地带
彼此嵌入
咸腥的舔食在海面上漂流
礁石间一点灯火在哪个世纪
一亮 大海漏进手心
记忆有河水的本地口音
悬崖夜夜升高 崩塌已追上鸟翅了
栅栏之外 他们
偶然停在哪儿 就留在那儿
任一股黑潮从内心涌出
二.乐曲-花园
他们能看见那针管
推着致命的液体
这床边的黑
被乐曲浮雕着
花园的轮廓在返回
会呻吟的蕊 鲜艳就是返回
耻骨湿润 旋转
音符一尾一尾游离磁带
注射到深处 烛光摇着无限远
鬼魂暴露在隘口上
鬼魂的演奏 只挑选
肉质的隘口
那自幽香中反复成形的
蹂躏一枚花瓣 四季满室萦绕
他们带着上路的每一夜
都和星座一样大
按下黑暗的循环键 再唱
但什么也不能延迟
但鬼魂灌溉的
鬼魂还热烈采摘着 挣脱
鳞 即兴的死又刷新即兴的生
河谷与终结:一个故事
一
日子没有区别 话说了又说
湿漉漉的天空一件雨衣下摆
雨声敲着老照片里的白木桌子
两杯残茶 数着整下午倒扣的椅子
我们的嘴 五十年来挂在墙上
二
到处都是结尾 当你不再读下去
水面蹿起亮度 当你缩手
不再抚摸一头野兽绚丽的斑纹
隔着天气的同一个名字
如对岸叫喊的 离你远去的绿
三
一棵梨树或一棵菩提 截停了阳台
一间春天的卧室满满裸出花朵
鸟儿闪着珠光孵了一地
从还让你流淌的触摸的方式
肉体认出前世的寒意
四
一块糖软化了老女人吱吱叫的骨骼
我们能眺望那机器 点点滴滴
漏着茶色 裹紧抱怨声
又裹紧乌云 邻桌上起源的时间
用一根肠子 递过来结束的甜蜜
五
粼粼涟漪在窗外等着
惨白的沙石路 我们走来
鱼类百万只圆睁的空眼窝
插着雨的筷子 圆心
受制于最温柔的距离
六
你合上书也就合上了岸
天鹅的凝视雕刻这场景
房子 铁桥 静静浮现
脚蹼一翻 水下片片橘红的落叶
访问者秘密粉碎了一朵云
七
潜回一只六岁的小小浴缸
才六岁 躯体已被血红的瀑布
砸开 加入亵渎的文字
更多的过去中空气更稀薄
潜回女孩眼里的 是裸露到底的诗
八
但不是爱情诗 谁想浪费时间
就谈论时间 我们 河谷的美味
听上弦月的失重的马蹄铁
在脸上溅满泥泞 所谓重逢
即命令自己陷下去
九
历史渐渐幽暗 模拟着我们的器官
一根旧灯丝分泌出一片薄暮
煤气管戳穿细细的指尖
喷出火苗 嘶嘶烧结五点钟
满天归鸟都各自被钉在针上
十
两个尽头 既非是又非不
面面相觑的尽头 握住同一只茶杯
取暖 此刻的你自上衣外溢
两个回忆的光速滑翔星际
一把黑伞 被孤单运行的断手擎着
十一
全部罪恶和幸福只因为活过
当我们坐在桌边 衬托水的白
察觉不到流动时已流走了
终点最不像海 雨掐灭一秒钟
就忘了我们有一个过去
十二
袒露的性 在天上急速凝成一个点
舔着 野鸭胸前一抹宝石绿
雾中的树真美 那老照片
蒙着月光 像公园邀你漫步
夜空极近 隐在身后 邀你纵情呻吟
霍布恩在新西兰旅行*
街是一篇篇译文 当你走过
那空地 一座被拆除的老房子会显灵
一个海盐味儿的声音邀你
喝一杯 厨房里酿了十年的酸啤酒
我的灯亮了十年 我的海面
那棵摘不完的柠檬树伸到窗前
把沙滩染黑了 镶在诗稿边上
你译错一个字 一台老式绞干机
就转着 阳光拉出一匹白布
有的人疯了 有的人死了
星期日 远近的钉子在木头里砸着
山谷的绿都为笛子准备好
鸟爪下一个即将开始的雨季
天空转暗 云变成一只只死羊羔
野茴香嗅着谁的傍晚
我的 野猫似的目送就像迎接
或你的 分解成五十盏路灯的五十岁
像首叙事诗 架起通往老房子的桥
医院的星系比记忆只深一点儿
鬼魂开车掠过 瞥见墓地时
继续挪动海浪间一个岛的位置
要到桥那边 你得旅行三次
在译文里 在诗句里 在风景里
三倍的距离押着你返回
大海的亲属们又冷又黑召唤的血缘
真的母语没有词 就像母亲
早知道你也会望着山顶一片白雪气喘吁吁
或我 伏在无遮无掩的体内
学海鸥叫 朝眼前漆黑开阔的一夜叫
真的孤单在岩石棱角上挂满哨音
风来了 亡灵应声飞起
母亲早知道你还会错
孩子们扎进针叶林 该庆幸还能错
一张导游图查不到飞翔的老房子
一部过去的词典 被你随身带到这儿
火山口等在吱吱响的木楼梯顶端
从未写成文字的 领你登上来
像母亲绘制的此刻
你脱掉借用的血肉
到无人处大醉一场
十年后我在伦敦 想着那杯酒
倒进大理石墓碑上一个匆匆的侧影
*注:霍布恩,杨炼主要英语翻译者Brian Holton的中文名字,他迄今已翻译出版了近十部杨炼的诗歌作品,包括当代中文诗选《玉梯》。
《李河谷的诗》中文版,2003年最早由上海文艺出版社版出版;2017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杨炼简历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七十 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1987年,被中国读者推选为“十大诗人”之一。1988年,应澳大利亚文学艺术委员会邀请,前往澳洲访问一年,其后,开始了他的世界性写作生涯。杨炼的作品以诗和散文为主,兼及文学与艺术批评。他迄今共出版中文诗集十三种、散文集二种、与一部文论集。他的作品已被译成二十余种外文。其代表作长诗和组诗《 YI》、大海停止之处》、《同心圆》、《叙事诗》等,通过精心结构诗学空间,追问人生困境并追求思想深度。杨炼作品被评论为“像麦克迪尔米德遇见了里尔克,还有一把出鞘的武士刀!”,也被誉为世界上当代中国文学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杨炼和英国诗人William N Herbert等共同主编的英译当代中文诗选《玉梯》(BloodaxeBook,2012),为在英语世界确立当代中文诗思想和艺术标准的突破性作品,全书360页,构成一幅深入当代中国文化的“思想地图”。2013年,同样由杨炼和William N Herbert主编的中英诗人互译诗选《大海的第三岸》,由英国Shearsman出版社和中国华东师大出版社联合出版。2018年,杨炼获得雅努斯·潘诺尼乌斯国际诗歌大奖、拉奎来国际文学奖、意大利北-南文学奖等;2016年,杨炼获台湾2016首届太平洋国际诗歌奖(累积成就奖) 。2015年,杨炼获包括李白诗歌奖提名奖在内的四项中国诗歌奖。2014年,杨炼获意大利卡普里国际诗歌奖。2013年,杨炼的《同心圆三部曲》获得中国首届“天铎”长诗奖。2012年,杨炼获得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任评审团主席的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1999年,杨炼获得意大利Flaiano国际诗歌奖。杨炼于2008年和2011年两次以最高票当选为国际笔会理事。杨炼为德国柏林“超前研究”中心2012 /2013年度学者奖金获得者,并于2014年,杨炼受邀成为汕头大学特聘教授暨驻校作家。2013年,杨炼获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