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美学的本质或许是,孤独
我写过一篇小说叫“因为孤独的缘故”,后来成为一本小说集的书名。
2002年联合文学举办一个活动,以“孤独”为主题,邀我作了六场演讲,分别是:情欲孤独、语言孤独、革命孤独、思维孤独、伦理孤独、和暴力孤独。
我可以孤独吗?
我常常静下来问自己:我可以更孤独一点吗?我渴望孤独,珍惜孤独。好像只有孤独生命可以变得丰富而华丽。
我拥抱着一个挚爱的身体时,我知道,自己是彻底的孤独的,我所有的情欲只是无可奈何的占有。
我试图用各种语言与人沟通,但我也同时知道,语言的终极只是更大的孤独。
我试图在家族与社会里扮演一个圆融和睦的角色,在伦理领域与每一个人和睦相处,但为什么,我仍然感觉到不可改变的孤独?
我看到暴力者试图以枪声打破死寂,但所有的枪声只是击向巨大空洞的孤独回声。
我听到革命者的呼叫:掀翻社会秩序,颠覆阶级结构!但是,革命者站在文明的废墟上喘息流泪,他彻底知道革命者最后宿命的孤独。
其实美学的本质或许是──孤独。
人类数千年來不断思维,用有限的思维图解无限的孤独,注定徒劳无功吧。
我的《孤独六讲》在可懂与不可懂之间,也需无人聆听,却陪伴我度过自负的孤独岁月。
我的对话只是自己的独白。
孤独,是我一直想谈论的主题。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每天早上起來翻开报纸,在所有事件的背后,隐约感觉到有一个孤独的声音。不明白为何会在这些热闹滚滚的新闻背后,感觉到孤独的心事,我无法解释,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匆忙的城市里有一种长期被忽略、被遗忘,潜藏在心灵深处的孤独。
我开始尝试以另一种角度解读新闻,不论谁对谁错,谁是谁非,而是去找寻那一个隐约的声音。
于是我听到了各种年龄、各种角色、各个阶层处于孤独的状态下发出的声音。当岛屿上流传着一片暴露个人隐私的光碟时,我感觉到被观看者内心的孤独感,在那样的时刻,她会跟谁对话?她有可能跟谁对话?她现在在哪里?她心里的孤独是什么?这些问题在我心里旋绕了许久。
我相信,这里面有属于法律的判断、有属于道德的判断,而属于法律的归法律,属于道德的归道德;有一个部分,却是身在文学、美学领域的人所关注的,即重新检视、聆听这些角色的心事。当我们随着新闻媒体喧哗、对事件中的角色指指点点时,我们不是在聆听他人的心事,只是习惯不断地发言。
台湾是愈來愈孤独的社会
我的成长经历台湾社会几个不同的发展阶段。小时候家教严格,不太有机会发言,父母总觉得小孩子一开口就会讲错话。记得过年时,家里有许多禁忌,许多字眼不能讲,例如“死”或是死的同音字。每到腊月,母亲就会对我耳提面命。奇怪的是,平常也不太说这些字的,可是一到这个时节就会脱口而出,受到处罚。后來,母亲也没办法,只好拿张红纸条贴在墙上,上面写着:“童言无忌”,不管说什么都没有关系了。
那个时候,要说出心事或表达出某些语言,受到很多约束。于是我与文学结了很深的缘。有时候会去读一本文学作品,与作品中的角色对话或者独白,那种感觉是孤独的,但那种孤独感,深为此刻的我所怀念,原因是在孤独中,有一种很饱满的东西存在。
现在资讯愈來愈发达了,而且流通得非常快。除了电话以外,还有答录机、简讯、传真机、e-mail等联络方式——每次旅行回來打开电子信箱,往往得先杀掉大多数的垃圾信件后,才能开始“读信”。
然而,整个社会却愈來愈孤独了。
*作者:蒋勋,台湾作家、画家、诗人、美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