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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障人士能做的工作多出我们想象,但他们没有被提供平等的机会

野马君 野马青年 2021-05-03

野马君按:


最近重庆一位残障人士考教师资格证,顺利通过笔试,却被通知体检不过关。这件事引发了很多讨论和争议。


我们大多数人都生活在一个高度同质化的社会里,很少见到外形和我们不同的人,商业广告中展现的人类形象也永远是健全的。


残障者,作为多元的人类的样貌,尽管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社会中,我们却看不到他们,忽略他们的存在。


今天这篇文章是旧文重发,我们采访了几位视力障碍者所从事的不同职业。就像其中一位被访者说的那样,残障人士“不是不可能,而是没有被提供平等的机会”。


在平等到来之前,我们能做的,就是先在自己内心建立平等的秩序。



“对我来说,明眼人像是拥有了某种特异功能”



在小学四年级进入特殊学校之前,我一直和普通人在一起上课、游戏,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视障者。进了特殊学校之后,我才意识到,哦,原来我是大家口中的“盲人”。

 

那种感觉是很奇妙的。我一出生就什么都看不到,但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我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受到很大影响。对我来说,那些能看到的人不是“正常”,而像是拥有了某种特异功能,我虽然也很想知道拥有这种特异功能是什么感觉,但并没有觉得自己“不正常”而去羡慕他们。

 

刚进入特殊学校的时候,我还有些融入不了。我想跟他们玩一些小孩子中很常见的游戏,以前我在普通学校的时候经常和同学一起玩,但在特殊学校的视障学生们都不会玩。我觉得很失落,那时候小,不懂事,会埋怨他们说,“你们怎么连这个都不会玩”。

 

后来长大才逐渐意识到,我们所生活的环境是如何将视障者特殊化的,以及,视障者是如何将自己特殊化的。


△电影《推拿》剧照

 

就拿我所提议的那些游戏来说,视障者完全可以参与的,但因为各种原因他们就被排斥在外了。我听过很多视障同学的家长说,你不要乱跑小心撞到,不要随便离开家小心走丢了,于是我的同学就一整天待在一个小房间里。家长觉得这是在保护ta,ta也从家长的这一系列“保护”中感受到了,自己和普通孩子是不一样的。因此,不敢轻易去尝试一些新的东西。

 

后来我在考大学选择学校的时候,有一所专门招收残障学生的本科,还有一所残健联合的专科,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我不希望把自己隔离起来,把自己特殊化,这个世界还有很多未知等着我去探索,我想去一个有残障学生、也有普通学生的学校,让自己去尝试更多东西。

 

刚上大学的时候,我的那些同学特别“关照”我,吃饭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帮你夹菜,要不要帮你拿筷子?平时看我指甲长了也问,要不要帮你剪指甲?

 

这些“照顾”让我有点哭笑不得。视障人士不需要特殊的照顾,我们可以照顾好自己,如果在一些特定的场景下需要帮助,我会主动提出来。

 

我认为,每个人在特定的情境下都会遇到“障碍”、存在“不便捷”,比如有的人恐高,有的人近视,这些障碍可以通过工具来克服,就像我们发明了汽车,帮助我们克服了行走速度和距离的不便捷。而到目前为止,残障人士遇到的不便捷,还没有足够的工具来克服,换句话说,我们的环境还不够无障碍。

 

视障者获取信息的渠道是受限的,尽管我们可以使用电脑、手机、互联网,但在巨大的网络空间里,视障者并不是畅通无阻的。这些信息障碍会导致视障者认知受限。我们没法掌握最前沿的资讯,没法学习最新的技能,没法使用最新的信息产品。

 

△电影《推拿》剧照


这也是我为什么在毕业后想从事现在这份工作。我现在在深圳信息无障碍研究会做障碍用户研究员。我的工作内容就是,分析视障人士的用户行为,了解视障人士使用互联网产品的需求,并用专业的语言把需求反馈给对应产品经理,请他们做相关的改进。

 

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应该说,这不仅是一份工作,更是我的事业。我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一点点打破互联网世界对视障者的障碍,让信息对视障者来说唾手可得,从而改变视障者的认知,克服视障者在获取信息时的不便捷。

 

我相信,通过创建无障碍的信息环境,视障人士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更自由地去选择自己的人生方向,更自信地和普通人在一起生活、工作。

 

“不是不可能,而是我们没有被提供平等的机会”



高中时,我的视力毫无征兆地开始急剧下降,一开始只是有夜盲症状,后来越来越严重,大白天连看清课本的内容都有困难。父母带着我四处求医,后来检查出来是患了“视网膜色素变性”,这是世界公认的一种难以医治的眼疾,很多后天失明的人都是因为得了这种疾病。

 

医生建议我这种情况还是退学回家比较好,或者转去特殊学校。我不甘心,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当时在市重点高中读书,基本上都是前十名,上一所重点大学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被查出眼疾之后,这些“顺理成章”都要被改写了。

 

当时的高考(2005年)根本没有为视障人提供的无障碍考卷,还要对考生进行体检。

 

好在我们的小县城里,体检没有那么严格,我算是比较顺利地通过了高考体检。

 

上考场的时候,我是带着手电去的。当时视力已经下降得非常厉害,只能靠手电筒的强光照射下才能勉强看清卷面内容。答题的时候也非常吃力,我要努力把答案工整地写在对应位置,花费的时间比普通考生要多得多。我自己琢磨了一套方法:先从分值大的题开始答,比如语文,就先写作文,数学,就先做后面的大题。

 

通过这样的方式,我虽然没能如愿考上重点大学,但考到了一所二本学校,为了将来的职业道路考虑,我也没有选择自己一直喜欢的中文,而是选了特殊教育专业。

 


在那个年代,除了针灸推拿专业,其他专业少有视障学生的身影,更没有专门为视障学生准备无障碍设施。我在上课的时候没有办法记笔记,因为看不清黑板,也看不清笔记本。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就是用录音笔把整堂课录下来,回去再一点点整理到电脑里。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对速录这个技能产生了好感。当时我有一位室友就是学速录的,我花好几天才能整理好的录音,她用几个小时就可以整理好,而且错别字还很少。我觉得我真的太需要这个专业的知识来帮助我了。于是萌生了学习速录的想法。

 

我去找过市面上的几家速录培训机构,但对方知道我是视障者后都表示,从来没有对视障者进行过培训,他们担心视障者没有办法做好这份工作。没办法,我只能自学,但自学了很长时间也没能达到行业标准,一时有些心灰意冷。

 

毕业之后,我尝试去找一份当老师的工作。但大多数教师工作都需要经过笔试,而笔试又没有无障碍考卷,即使我有信心自己专业知识一点不差,也没法参加考试。

 

后来好不容易遇到一所学校不需要笔试,我顺利通过了几轮面试,最后见到了校长。校长发现我是一位视障者后说,他相信我能做好这份工作,但只能给我合同工的岗位,没有编制,因为有编制必须要通过体检。

 

既然相信我可以胜任,为什么要差别对待呢?这不是歧视吗?我当时很生气,拒绝了这份工作。

 

后来机缘巧合我加入了一个视障人的广播制作团队,练习速录已然成为工作之余的兴趣爱好,却没有想到这个爱好在当时机构领导的支持下变成了我愿意为之奋斗终身的职业。我们联系到了北京市速记协会,他们愿意尝试对视障人士进行培训,挑选了两位视障者作为第一期学员,我成为了其中一位。

 

培训的过程也是很困难的,培训老师此前也没有培训视障人士的经验,当时的速录软件也没有读屏功能,我们和老师都在一边摸索,一边想办法解决种种问题。

 

就这样,两年后,我通过了高级速录师资格考试,成为了中国第一位获得高级速录师资格的视障人士。

 

在我之前,没有人想到,视障者还可以做速录师,我不但做了,还做得很好。速录行业难度最高的项目叫做“大屏幕投影”,需要当场把会议/活动内容转为文字,然后投影到大屏幕给大家看,一般只有资深的高级速录师才敢挑战,但我很快就能胜任这种高难度的记录工作,而且得到了客户的认可。

 

在我之后,有越来越多的视障者成为速录师,他们又多了一项职业可选。我现在也是一名速录培训师,专门对视障人士进行速录培训,比起我参加培训的那个时候,培训的方法、设备已经有了太多更新,视障者所面临的困难也越来越少。

 

我现在和几位朋友联合创办了一家速录行业的社会企业,员工以视障者、肢体障碍者为主,承接了上百场的高端会议的记录工作,我们的速录服务质量和态度也受到了越来越多客户的认可。我也成为了北京市速录协会的理事,希望能够从更高地层面为视障者扫清从业障碍。

 

社会总会怀疑视障者的能力,就像在我说我想做速录师的时候,很多人跳出来说,你连看都看不到,怎么可能??

 

有时候不是不可能,而是我们没有被提供平等的机会,如果我高考时有无障碍试卷,如果我找工作时没有因为视障而被差别对待,如果大家不把视障看作一种缺陷,而只是一种差异,更多地关注到视障者的能力,也许社会会惊讶地发现,原来视障者可以做到这么多。

 


“在一个真正的无障碍社会,视障者可以从事的职业一定是多种多样的。”


 

我是一名信息无障碍工程师,同时,和前两位一样,也是一名视障者。我的工作和我的视障身份有很紧密的联系。


简单来说,我需要去测试各种各样的app,看他们是否做到了无障碍。

 

视障者使用电脑和手机都需要有读屏软件,当你的鼠标或手指触碰到一款app,读屏软件就会告诉你,这是什么app;当你打开app,滑到里面的内容,读屏软件也会帮你读出来,你现在触碰到的是什么功能。

 

但是因为我们国家的大多数互联网公司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的产品会有大量视障者使用,所以几乎每款app里都存在一些无法被读屏软件读取的功能,比如我之前用过一款大家手机里很常见的app,它其中有个功能叫做“后台耗电”,当我打开这个功能,想要关闭或开启一些耗电高的app时,却发现是不可行的。因为读屏软件无法读出每个app的状态,视障者也找不到开启/关闭的按钮。

 

那么,这个功能对于视障者来说就是不可用的。

 

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可能耗电高不高还是小事,但如果一款购物app的下单功能不是无障碍的呢?如果拨号功能不是无障碍的呢?这些障碍会对视障者产生很大影响。我的工作就是去测试很多app,一一找出其中存在的问题,然后反馈给产品研发人员。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会怀疑我作为一个视障者从事这项工作是否能够胜任,毕竟,因为我看不到,判断很多功能是否存在只能依靠读屏软件。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和我的同事都是很专业的,对互联网产品都有很多了解,一项产品想实现什么功能,在哪里会设计什么按钮,我们有预判,所以,基本不会发生漏掉对某一功能测试的情况。不过,为了确保准确,我们平时工作中会请明眼同事交叉验证。

 

当然,我们也的确有没法完成的工作。比如,在发现一些问题后,想用视觉化的报告呈现给产品研发人员,我们就没法自己去做视觉化的报告,只能交给明眼同事去完成。不过,我们可以用截屏和录屏的方式帮助同事更好地理解所描述的问题是什么。

 

除了这个无法弥补的短板之外,我觉得,作为视障人士从事这项工作,我也有无可替代的优势。那就是,我非常真切地了解视障人士使用app的习惯。这一点是明眼工程师是很难做到的。他们很难花这么多时间来研究视障者的使用习惯,即使再有同理心,也无法100%还原视障者如何使用app的体验。

 

有时,大家可能会夸大一些障碍,比如我经常被问到过,你们怎么吃饭,怎么上厕所一类的问题。有时又可能会忽视一些障碍,比如我们城市建设中的各种无障碍设施不健全,或者不符合实际使用需求。

 

只有真正的障碍人士才能了解到障碍用户的核心需求是什么。

 

可能又会有人说,那这样以来,视障者职业是不是只能被限制在无障碍领域?



首先呢,其实每个人的职业多多少少都是有限制的,这种限制可能来自于我们的兴趣,也可能来自于我们的能力和身体状况,只不过大家忽略了普通人的限制,夸大的视障者的限制。我觉得,在一个真正的无障碍社会,视障者可以从事的职业一定是多种多样的。

 

其次,我了解到,很多世界顶级公司,比如苹果、谷歌等,他们都设有专门的无障碍部门,来提供无障碍的服务,在这些部门里,就少不了残障人士的参与。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残障人士职业道路窄,也与社会没有考虑到残障者的需求有关,当需求一旦被发现,社会会需要非常多的残障者参与到商业、公益、城市设计等等各个领域中来。

 

我希望能通过现在的工作加速信息无障碍进程,让那一天早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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