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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 | 用赤裸的身体,能偷出多少金子

楚白城 独角兽小说 2018-08-22

图 / 关山寂


民国年间,一群贫苦的工人,聚在胭脂沟这个老矿山淘金。他们想把淘到的金沙带出去,却苦于监工的看管,无法得手。一个神秘人的出现,似乎给他们指了条明路……


马斯洛需求理论中,生存是最基本的需求,但被欲望冲昏头脑的人们,却常常将金钱凌驾于生存之上。这篇小说想要探索的话题,就是欲望能令人陷入多可悲的境地。


*全文共计5114字,阅读需约8分钟。


藏金

作者:楚白城


额木尔河的胭脂沟出金子,也出淘金的人。

 

金班开了新沟,大伙凑在一起喝酒,不论新人旧人,进门拱手喏一声“发财”,就自来熟坐下打诨开掫。喝下去,吃下去,变成满身的腱子肉和血管里淌的气,从鼻孔和脑门蒸出来,连门槛的积雪都热化了,淌进黑土的泥巴里沤着。

 

门板一开合,进来个新脸,还没让雪风刮紫。二十出头,白净,像个书生,与四下格格不入。穿着就一层羊皮袍子,但脊梁骨还直挺的,像觉不出冷风来,四下与他无干似的。进了门,他也不道吉利话,往角落坐了,垂着黑眼睛,并不与谁交谈。

 

这态度奇了领班四叔,起来端了两碗酒去敬他,乐呵一句:“嘿,发财?”

 

“我叫黄三水,不会喝酒。”青年接下碗,略有笨拙,“谢谢。”

 

“新来的不懂规矩,不吉利,”四叔打了个哈哈,“你以后叫袁三水,这儿不兴姓黄。怎么想来捞金子的,说说?”

 

“我是来……找人的。”黄三水声音不大。

 

“找你爹?”

 

黄三水摇摇头,没回答。

 

四叔乐了,连着黄三水面前的酒也灌下肚,棉袄袖子一抹嘴,拍拍黄三水的肩膀朗声:“今儿起大家照顾照顾三水!小伙子不抗折腾,没长成呢。以后我罩着,各位照顾着点。”

 

“不能干活,来这儿干啥的。”有人念叨。

 

“唉——给个面子,开新沟。”四叔摆着手,只笑,“就当高兴高兴。”

 

 

 

黄三水并没有瞧起来那么弱气,每天一块儿在冷水里淘澄,脸不红气不喘,比四叔还扛得住风。除了不爱说话不喝酒,倒没什么其他的异样。

 

因为黄三水不喝酒,大多数人都不爱同黄三水说什么知心话,觉得这人不豁亮,谈不来。四叔倒不太在意,一喝得多了,什么都同黄三水撂——也是因为四叔的故事讲了太多回,没人爱细听。

 

“就指着这点金子回家置办后半辈子,”四叔吧嗒着烟,抿了抿绀色的,裂的嘴唇,“俺家姑娘让俺耽误在了这老金沟里头,跑红房子给人卖屁股去。我得赎她出来,一块儿过好日子。”

 

“可得了,赎他闺女?他闺女每个月还给他送烟钱。”有人揶揄,“咱们这胭脂沟可有不少他闺女的胭脂味儿,要不是他不让俺们碰他闺女,他能抽点更好的。”

 

“谁不让你们碰?你们碰不着也是,野马驹子你骑?”

 

“呦四叔说话可得有谱,一口唾沫三个钉!”

 

黄三水默着只听,就在一帮人又说荤话的当,门一推进来了个女人。

 

女人生得圆脸,冻得通红的唇腮像涂过胭脂,母狼似的黑眼珠子一瞟,甩给四叔一个钱袋子扭头又走。四叔不抬头,耷拉着嘴角,拿过袋子来隔着布揉摸,又拆开细看,笑了,揣进怀里去。

 

女人没走成,让门口褔钱给堵住了,抱着女人撅着嘴想要个亲。女人厌嫌地允了,在哄笑里想把人推开。可福钱扛起女人就往屋里来,女人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骂,张手舞脚地要从胖大的福钱身上下来。四叔没瞧见似的,别过头去了。

 

“她不想同你睡。”黄三水站起来制止。

 

“小白脸,你管个屁的闲事儿?”

 

“她不想同你睡。”黄三水重复。

 

福钱同栓子关系是好的,栓子直接抄起一边的烧火棍,往黄三水后脑壳砸过去。

 

——然而棍子打空了,直接穿过了黄三水的脑袋和脖子。屋里全是尖叫,都觉自己见了鬼。可再眨眨眼,黄三水整个人好端端站在那里,分毫没伤。栓子手吓软了酒也吓醒了,烧火棍扔了一边儿去。福钱把女人放下来,满头冷汗倚着墙。

 

“你干啥,”女人并没看见缘由,一片寂静里却也不道谢,反而撇了嘴打量黄三水,“我也不跟你睡。”

 

“你不喜欢这样,为什么做这个。”黄三水轻声问。

 

“你别是哪来的教书先生吧?”女人嗤地笑了,撩一把耳朵边的碎头发,扑扑衣服又要走,“你少管。”

 

“我叫袁三水。”黄三水对女人背影道。

 

“红月。”女人一抬手,头都不回,“我贵着呢!你买不起。”

 

 

这件事之后,更多人对黄三水敬而远之。

 

“说说,你小子来到底是图什么的。”下矿的时候四叔问黄三水。

 

“我同人打赌,就来了。”黄三水说得还是不清不楚。

 

“我闺女嫁了个王八羔子,”四叔默一会儿,“他来淘沙子,就给我闺女卖这儿来,他淘完回去又娶了好几个,我没法。”

 

“是谁?”

 

“跟你说也没用,你能咋?”四叔就乐,重复,“没用。”

 

黄三水不回话,四叔抓了一把沙子。

 

“我要有这么一把金沙子……”四叔啧一声,不说后面的话了。

 

“带不出去,有人查的。”黄三水提醒,“每天查,走的时候也查。您也跟我一再说了,不能藏金子,会被枪毙,轻也要打断腿。”

 

四叔望着黄三水又乐了。这个笑很不舒服,竟有点像悲悯。

 

“是,忙你的吧。”

 

 

黄三水去见了一次红月。红房子里,红月在调马头琴的弦子,眼睛也不抬,能看见很长的睫毛。红月只穿了一件旗袍,看着肚子有些发福。

 

“给钱了?”红月问。

 

“你不喜欢这样,为什么一直做这个?”黄三水问,“你没想过走?”

 

“那你为啥来老金沟,”红月乐得很像四叔,“谁活着不是为挣命吃口饭,我走,我拿什么活着?”

 

黄三水欲言又止,半晌才又问:“你想出去吗?”

 

“咋,你看上我了?”红月把琴随手扔在炕上,“得了,我那个爹这辈子都得我养活,你连自己都养不活,别给我裹乱了。”

 

“你想吗?”黄三水很执拗。

 

“有钱就想,没钱还得回来。”红月有些燥。

 

“我给钱了,”黄三水还是站在那儿,“我想听你的琴。”

 

“什么脾气,”红月张了半天嘴最后还是妥协,操起琴抱着,“听啥,外边姑娘唱胸唱屁股的我又不会。”

 

“什么都行,你喜欢的。”

 

红月顿了一会儿,开了腔。

 

红月唱歌不算好听,调子幽远又苍凉,有点哑,甚至不太像个姑娘。

 

“……森吉德玛纵然提着黄金的水桶,何处寻觅——森吉德玛,生的比那东海的水还要清澈,如果能在人世上获得再生,森吉德玛,但愿我们能在一起自由生活……”

 

 

黄三水难得和四叔喝了顿酒。

 

“我赎不出来,”四叔大红着脸趴在桌上,一个劲地拍桌板,“我赎不出来!那金子都不是我的,淘了澄了这么些年,才挣了几个金粒子……”

 

“到底要多少?”黄三水问。

 

四叔跳起来,从自己的包裹里搜出一个脏兮兮的层层叠叠的小布兜,慢慢展开来,里面有十来个零碎可怜的金粒子。

 

“您偷——”

 

“少说还要一把。”四叔捂住黄三水的嘴,“我偷?矿上谁不偷,要不上头为啥天天扒了衣服查,这点还是往屁眼里舌根底下藏出来的……还不就是带不出去……”

 

黄三水哑巴了。

 

“出去了没钱,没房没牛,没地,”四叔松开手,烟哑了的嗓子里是哭腔,“啥都没有,啥都不会,赎出来能干啥?给人当媳妇都没人要了……能干啥?”

 

 

黄三水再见红月是红月又来送钱。这回不是酒桌上,四叔巧着出去撒尿了,红月就只见着了黄三水。

 

“我怀孕了,跟我爹说声。”红月并不打算留下或者当面说,而语气就像说今晚下了一场雪。

 

黄三水又问:“还有呢?”

 

“我不知道谁是他爹。”红月手按着门板停了一会儿脚,“我不管,这孩子是我的。以后他烟钱我拿不出来了,我这几个月胭脂本儿都攒下来,养孩子。”

 

“那然后呢?”

 

“男孩儿就送来淘矿,女孩儿送她出去,嫁个好人。”红月深吸了一口,“要是我生完没死的话……死了我可就没法管了。”

 

“那……”黄三水说了一半,又不知道问什么了。

 

红月突然噗嗤一声乐了。

 

“你咋这么多问。你稀罕我不?”红月回过头问。

 

黄三水没回答红月就推门走了,一路留下金铃似的,爽朗的笑声。

 

四叔撒完尿带回来一身的凉气,问黄三水红月来说了什么没有。黄三水摇摇头,只把钱袋子交给四叔。

 

“四叔,”黄三水说,“明儿一起下矿吧。”

 

“天天一起下矿,今天怎么想起来说。”四叔没在意,只随口应了一句。

 

 

四叔明白黄三水的意思是第二天天擦黑,淘最后一波沙子的时候。黄三水蹲下去,四叔过来瞅。

 

“嘘。”黄三水小声。

 

四叔目瞪口呆看着黄三水翻过了自己的半条胳膊——是里外翻了过来,白生生的骨头与红的肌肉露在外面。黄三水把靴子里藏的大半把金粒子一股脑压进那些肌肉和骨头的缝里,又不知怎么一翻,回了原状。

 

“四叔。”黄三水额上有汗,“差不多了,这都给你,咱一起出去,你带着红月。”

 

“你这是做啥?”

 

“我不缺这钱,你们缺。”黄三水捂着胳膊站起来,“红月有孩子了,她得养孩子。金子我能让你藏出去……四叔,你也瞅见了。咱们一出去,我就给你取出来。”

 

黄三水轻松过了查岗。回到屋里,在四叔惊愕的眼神里把自己的胳膊又翻了一回,粘糊糊的金粒子倒在炕上,在黄的煤油灯光里头很刺眼。

 

 

四叔这个月的工没做完,因此还得做小半个月的工才能离开老金沟。四叔开始对黄三水越发照顾,黄三水知道缘故——四叔一次次与他反复讲,出了老金沟他没钱,没房没牛,没地,他还得讨生活,出力的活就还得回这老金沟来。凭什么力都是我们出,金子是我们淘,只能拿个零头都没有的小钱?这本身就不公平。

 

黄三水顺着四叔的性子,一次又一次从监工眼皮底下偷金子。那些金粒子一点点的攒,一把,两把,三把,同时黄三水的左胳膊不太好使了,因为频繁地嵌着金,里头磨出了伤。

 

“四叔,我自己带不出去了。”黄三水声音有疲惫的哑,“再带,得您帮着带……有些得藏您的身上。”

 

“妥着。”四叔一撇眼睛,答得很干脆,又顿了顿问:“三水儿,你的意思,是个人你都能翻面儿藏这金疙瘩?”

 

“能。”黄三水说。

 

“要不三水儿,你娶了俺女儿吧。”四叔在煤油灯光底下数金子,不再说藏金子的事,眯起眼睛来,“俺让她把孩子打了,给你生。”

 

黄三水摇头。

 

让黄三水更奇怪的是,自从这天起,福钱那批人也开始对他客客气气。栓子甚至喊他“袁哥”,有事无事甜嘴巴舌地巴结,连开桌也让他第一个动筷头。

 

“四叔,你同旁人讲了什么?”黄三水问,“这种事还是不要讲。”

 

“哪能,不能。”四叔打着哈哈,“啥都没说。”

 

 

矿上要走一批人,四叔那一批人的一大半都要清算,结了工钱,明天就走。

 

黄三水正准备睡下,屋里呼啦啦进来一群人,进来就是扑通扑通接连地跪。黄三水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四叔最后一个进来,脸上都是难色。

 

“三水儿。”四叔摸着鼻子咳嗽一声。

 

黄三水退了一步。

 

“大家都是刨命的……你就可怜可怜。”四叔哄劝,“都是命,身家性命。”

 

“会死人,或是残一条胳膊腿都是能的。”黄三水脸色很晦暗,“藏得越多越容易死人,同你吞金或是真划个口子出来没什么分别。”

 

“带不出去,也都是死人,袁哥。”栓子磕头。

 

“就是因为四叔说你能带金子出去,帮我们藏肉里头,不让人瞅着。”福钱焦急,“不然我们工也没了,金子也没了,就真的没命了!”

 

“要不是你能!”

 

“这些命都得你来救的,袁哥!”

 

“不然就是你谋杀了——杀人犯一样的!”

 

“你们都要带多少。”黄三水声音虚了底气,身子靠在炕沿。

 

一双双淘澄得粗黑的手纷纷拿出自己的包裹来,满满一捧捧的金混着沙子,宛如进贡一般捧着托着,期冀的眼睛盯死了黄三水。

 

“带不走……一半都带不走的,要命的。”黄三水挨个看去,说得很恳切,而嘈嘈杂杂的求也越来越大声。

 

“四叔都带得成,我们怎么带不成?”

 

“我们自己个儿的身子,想得清楚,不用你劝的。”

 

“俺们不怕残条胳膊,带出去就能行!”

 

“求求你了——”

 

黄三水望着低着头的四叔。

 

四叔从包裹里掏出一个更大的布兜来,那是黄三水没看过的,四叔垂着头,不敢看黄三水,但还是打开了。

 

那是比黄三水给的金子一倍多的金沙,而里面还有一块正儿八经的狗头金,大剌剌在那里扎眼。

 

“这带不走!”黄三水不再斯文地讲理,话里是愤怒的,不知是因为被欺骗还是被强迫,声音比平时大了许多,且强硬,“你想吞金?一个个的,你们都不要命了?!”

 

“呦,发脾气了。”红月的声儿从外面传过来,还是坦荡而带些轻蔑的,“咋就带不走了,我们都是不怕疼不要命的,不像你磨磨唧唧。”

 

“金块,”黄三水咬牙,“沙子就罢了,残了也可以活。金块能藏哪里,藏哪里不是个死——”

 

“这儿。”红月说得依旧漫不经心,宛如在说下雪,又拍了拍自己已经大起来的肚子。

 

黄三水愣住了。

 

“你……不要孩子了?”

 

“要也养不活,养活也不挣钱。饿死,穷死,窝囊死。你就放这里,他死活看他造化。”

 

“一定会死。”黄三水望着红月。

 

“那就死吧。”红月别过头去。

 

黄三水忽然笑了。

 

“好。”黄三水往炕沿一坐,“一个个来藏。自己想好了地方,我只管给藏——全都藏。”

 

 

三个月后。

 

厚实的雪壳开始化冻,来淘金的工人又一次大批涌进老金沟。而几个搭伙来淘金的人跋过附近的林子,意外发现了十几具腐烂得不成样的,男女不辨的尸体,已经被山里不知什么东西啃得面目全非。而其中一具尸体的胯骨位置,赫然卡着一块铮亮刺眼的狗头金。几人连忙围拢去看,一看不得了,一扒拉底下就漏出满当当的金沙,地毯一样铺在白骨之下。

 

那些金沙迅速被还没有给水泡过的手抢夺一空,一粒都没有剩下,只有腐肉和白骨躺在原地,成为甲虫和肉蚁的新家。

 

 

“你还真的去了金沟,我说几个月不见人。”楚老板一边给黄三水换胳膊的坏肉,一边对黄三水笑道,“年轻得很,才见了没百年世面,便与我打赌置气。与我说说,你是找到了你之前想的答案,什么是人?与我打赌说你不求报酬救那些人于水火,你救成了谁。”

 

“我以为我可以救他……或者他们。”黄三水低语,“是我做错了。”

 

“你不是救世主,谁也救不了,救也不是这么个救法。”楚老板把那些坏的肌肉扔进罐子去泡着补道,“真有心不如多读些医书去,以后接我的手艺。”

 

“是,师父。”

 

 

—小说完结—


签约作者简介——楚白城

讲故事的人,自己永远是故事中的祭品。感谢你们的倾听,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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