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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 戊戌变法成功,清朝延续到了21世纪

灯芯绒 独角兽小说 2018-08-23

图 / 张轩鸣

黑道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弟,受老大之命监视大嫂,查出她偷情的对象,当他发现这个人是他一起长大的好兄弟,这个故事的悲剧结局就已经注定,区别只在于,他是选择鱼死网破,还是了此残生。


故事发生在戊戌变法成功百余年后的清朝,很抱歉,你看不到关于架空历史的其他可能,我们可爱的作者,只是给你一个交叠了时空的万花筒,你将看到复古与现代的奇妙融合:旗袍和兰博基尼,《巩金瓯》和《behind blue eyes》,老烟馆和酒吧。但这还不够吗?


*全文共计8256字,阅读需约11分钟。








在清朝

作者:灯芯绒


1


希望我有时间把这个故事讲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种奢望。那些脚步声,黑色胶底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感觉自己看到了那些亮光——鞣制过的牛皮的反光,据说他们杀人时总是把皮鞋圆头擦得锃亮——也许这些光一直藏在我眼底,等待在故事结局绽放。


他们不是说在这种时候人的思维会飞速旋转,时间仿佛被冻结,所以说不定我能够如愿。


事情变成这样,也许是早上我忘记拜关公了。那会,我一边刷牙一边望着窗外,忽然感到一阵烦躁。我叼着牙刷,肩上披着浴巾,愣愣地站在窗前。街上一群孩子正在等红绿灯。他们扛着黄龙旗,稚嫩的嗓音唱着《巩金瓯》,两名年轻女老师穿梭在队伍中间,拍拍肩膀、摸摸脑袋,大概是在要求对齐。


又到了暮春么……我含着牙膏沫,跟着他们的放声大唱,默默用升调念着“清时幸遭”。我试图回想小时候暮春出游的情景,脑子里却只浮现出桌布和食品包装袋撕开的一角,那银色的铝箔表面淌着反光,落在草丛中间。


我看着这群孩子一个个蹦蹦跳跳消失在街角,他们鼓囊囊的大书包、沾满鼻涕的袖口和鲜红的脸蛋。我抽起烟来,从冰箱拿出一袋牛奶。桌布和包装角,真可笑,人连自己的记忆也靠不住。童年就像一堆废墟,你只能从中找到几样微小的幸存物。一个银钥匙扣、一只蝴蝶标本、一节废电池。


等到把车停在路旁,从抽屉里抓出望远镜,我才突然想起空调边上的关公龛。又忘了上香,关公被我请进家门想必相当寂寞了。每当心情烦躁,我总会忘记向神敬拜,现在想来也许是报应。神会借人之手来宣告自己的灵验吗?如果是这样,那执行这项天命之人是否应当被宽恕呢?还是留给哲学家去操心吧。


大嫂坐进了理发椅,一条腿优雅地翘起来。她低着头,手指在触控屏上滑动,任凭理发师将卷发棒缠在她深棕色的鬈发上。


我通过望远镜确认了这一切,这才钻出车子,到另一条街上买了份煎饼,就在那时我决定下午去市中心的关公庙补炷香。后来在烟馆待了一个小时之后,这事才被我记起来,就像一串泡泡突然浮出深海,接着又在大烟的后劲中再次被抛到脑后。我终究没有补上这炷香。


在递给摊主一张崭新十元的瞬间,上面的中堂大人像提醒了我今天的日子,于是我朝他点点头,说了句“胜利日快乐”。就算对于黑道来说,这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今天的海运关税会下调两成。甲午关税嘛。


我旋开收音机按钮,吃着煎饼听他们聊今年的阅兵式,据说三年前的甲午年有三百万个男孩取名为致远。有个人谈起最近解密的一批宫廷档案,提到其中一封密折记载老太后曾经动过挪用北洋海师军费来修建园林的念头,演播室里立刻大呼小叫,我在车里也哼了一声。也许在平行宇宙里会发生这种事,但是绝不是这个上了百元大钞的伟大女性。果然,一个女主播旋即质疑这番言论是否在煽动反女权,嘉宾急忙解释,这时阅兵式的礼炮声轰然作响。


一群留辫子的从便利店走出来,他们的镶红八旗服闪闪发亮,手上捧着咖啡和黄油面包,朝街另一头走去。我这才意识到几条街外就是警校,不禁往发廊瞥去,却发现大嫂不见了。


我知道这不是份容易的活,但没人能对成哥说不。我今年三十了,还只是个在街上跑的小弟,没有酒吧可以管,伪钞生意也碰不到。组织里总有这样的倒霉蛋,也许这届就轮到了我。


今天有批货运到码头,我想象着他们互相点燃对方的雪茄,握手,在桌子底下交换黑色皮箱,脸上洋溢着价值百万的自信笑容。也许干完这次任务我就能被提拔。我不奢望什么,一家酒吧、一家夜总会的场子让我守守也就够了。


正当我犹疑着自己是否被发现了,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大嫂就舔着雪糕走出了便利店。她顶着满头卷发棒跑过马路,重新坐在了理发椅上,显然为了没被理发师察觉到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


我长松了一口气。收音机里传来女主播的尖叫声,“皇上出来了!他和普京握手了!”当今的德康帝长相甚是帅气,还有一副磁嗓。


望远镜里大嫂吮吸着雪糕,她旁边的人留着一头油亮的辫子,理发师正在细心打理着。


我不害怕条子。有时候我们得跟条子打交道,你只会为自己的害怕付出代价,再说有些条子本就是我们的生意伙伴。但是更多情况下,我们和条子在一起会感到不舒服,一种生理性的不舒服。条子们也是,即使是那些拿我们钱的家伙。


我们两拨人不会挤在一条街上,不会在同一家餐厅吃饭,不会在同一个酒吧喝酒,这慢慢成了一种规矩,我们就像雄性动物一样划分各自的领地,仅仅出于本能。


只有她毫不在乎。在街道流传的许多多半出自敬慕的传言中,她好几次闯进条子聚会的酒吧,让他们买酒给她喝,完全不顾她是人所共知的成哥的女人。据说山鹰组和城南分局的那起火并是她挑起的,据说她曾经连着几个星期把两个长得白净的警校实习生带到她郊区的别墅里。据说成哥出于妒意杀掉的情夫够填满护城河了。


一个最奇异的传说是,有一天夜里成哥冲进她屋里杀掉了床上的酒吧侍者,然后他们就在那张床上做爱,用死人的血当润滑剂。讲这个故事的阿涛那天喝得舌头都大了,我们哈哈大笑,把它当作常见的猎奇艳闻,但在笑声中这个故事不知不觉便驻进了我心里。


如果你见过她你就会明白,她就是无限的可能性,是你生活中所丧失的一切,是你可能成为的样子。每几十年总会出现这样一个女人,她是所有法外之徒的蓬帕杜夫人和玛丽莲梦露,她能轻易征服他们,也只有她会悠然自得地和条子同坐于一家发廊的檐下,吃着雪糕。


游街的队伍走了过来,男人穿着绸缎马褂,女人穿着旗袍和高跟鞋。一些人脸上画着黄龙旗的彩妆。一个扎了发髻的孩子伸出手抓一只蝴蝶。这一切与到处都是的黄龙横幅和胜利标语相映成彰,喜庆的河流从我身旁汩汩而过。


收音机里忽然又提起了那批解封档案,这次是那个女主播。据她说历史学家在其中发现一封康南海写给梁启超的信,证实戊戌君子们最早的构想是向德宗请愿变法,信里甚至还提及命袁项城北上勤王促成变法,言语之间对太后颇有敌意。


这引发了一番争论。先前开始话题的嘉宾表示幸好康南海被人暗杀,改革派改由梁任公领导,历史才能以现在面目发展,不然极有可能弄巧成拙。而另一个人认为历史进程不会因为一二人而改变。我关掉了收音机。


大嫂走出来叫了一辆出租,我发动车子,小心地隔开两三辆跟在后面。阳光落在车窗玻璃的底部,像一层闪耀的薄雪,让我很想打开雨刷。我回想起成哥叫我做事的情景,那时他正和洪门的几位大佬吃茶,茶博士走过来放下一碟橘皮,沾有茶渍的灰色短衫低低俯下。


他突然抓住我肩膀,手指用力地抠进肉里,我险些叫出声来。接着那只显眼的大鼻子便凑到了我耳边,“你大嫂,”他说,声音短促而尖利,“……找出那个人来。”说完他又使劲抓了抓我的肩膀。


2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不清那天他究竟说了什么。你大嫂——找出那个人来,像是两个模糊不清的暗语,朦胧得仿佛一片梦之雾,而我现在仍在梦境中恍然游走。可是当我在宾馆前按下快门时,雾气消散了。我手上的相片不梦幻,拍立得不梦幻,大嫂身边的男人也并不梦幻。


之后我去了烟馆。


启德烟馆在建业路上,也许是城里最早的一家烟馆,据说可以一直追溯到林则徐那会。我小时候经常舔着糖人站在门口,着迷地看着橱窗里白色雾气慢腾腾地升起,飘在半空中旋转着,像某种灵魂或是被截获的云朵。


老梁穿一身仿西式的任公装,他的样子和我小时候印象里差不多,一头白发像是短秸秆,温和而儒雅,气质与这堆穷人截然不同。所有人都竭尽全力想离开这儿,宁愿浑身脓疮也要离开这里阡陌交错的贫穷小巷、阴暗潮湿的胡同、打着补丁的楼房,离开被现实之锤砸得粉碎的可怜虫们。只有他像棵老槐树巍然不动,看着一代代人出生远走,给剩下的那些递上熨过的烟枪。


“你又来啦。”他抬起一只眼看我,随即唤来小厮领我到摊在地上的一床干净床铺前。我脱下鞋子钻进被褥,立刻有穿旗袍的小姐递上来琉璃烟管。我凑到焰芯前长长地嘬了一口,那些雾气又回来了。


不一会,老梁也躺了过来,我已经软绵绵地靠在枕头上享受忘我的滋味。他抽着烟和我随口聊着,谈的无非是些陈年往事,曾经开过的几家咖啡馆、鲁菜馆、录像租赁店。我好像提到曾经弄坏他的一盘披头士打口碟,他却已经忘了。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之后他把我引见给了隔壁床的客人,“这家伙和你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时常回来抽上几管。”我们隔着由内而外的雾气努力辨认对方面孔,借着大烟的劲彼此推心置腹。


我认得他,记忆里时常看见他推着一辆自行车,车把上绑着几包猪油酥,人不常说话总是带着腼腆的笑。“如今成了教授啦。”他连嘬几下,喋喋不休起来,似乎岁月在他身上开了个往外倾倒的口子。他讲学院里的琐事,讲学生们如何一代不如一代。


我的思绪却飘到了相当遥远的地方,想起了小时候拿手的偷活。我总是和阿和搭档,成功率极高,一偷到手就拿去换冰棍吃,看着店员从冰柜里抓出两根盐水棒冰,把舌头整条粘在冒着寒气的白色冰面上,这就是我们那时候的幸福。只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被人逮到了。那人抓着我不放,阿和趁机攥着钱跑远了。


拳头铺天盖地地砸下来,骂声不断。我抱着头,在惊恐中痛哭起来,怀疑这场灾难是否会永无止境,接着一个踉跄,脑袋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这番痛打才迎来了终结。那人害怕出事急忙走开。这笔钱换来了每人两根棒冰和一块猪油酥,我立刻忘记了痛处,津津有味地舔起来。这就是建业路上孩子们的幸福。


3


我和阿和从小一块玩大,一起挨打,一起逃课,冬天缩在垃圾桶里取暖,在微弱的光线中,呼吸的水汽沾在鼻侧。我们一块儿离开建业路,发誓永远不会回来。我们列着队宣誓“生为道中人,死为道中鬼”,祭拜组织先贤的香烛紧挨在一起。我们的名字在同一批歃血名单上。我不能出卖阿和。孟子说舍生而取义,我书读得不多,小时候的四书却也铭记在心。虽然是成哥的吩咐,可如果连阿和也出卖,我还是人吗?我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相片,撕了个粉碎。


“我不做人了,乔乔。”教授露出傻笑,喃喃着翻过身。


“阿丧,你确定成老大只派了你一个人跟着大嫂?”老梁饱满而苍老的眼睛透过鸦片烟雾看着我。


我凑到黄铜烟嘴那儿吸一口,又缓缓躺了回去。“至少我不能做那个出卖的人。”


老梁点点头。即使他不赞同我的做法,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门口突然传来骚动。老梁挣扎着站起来。一群身穿镶蓝旗制服的条子沿着墙排列开来,帘子再一次拉起,最后进来的是个镶白旗。他漠然地环视整个烟馆。一些顾客慌了神,在朦胧中以为他们是来抓人的,恍恍惚惚想要爬起来,嘴里发出模糊的响声。老梁一边指挥着旗袍小姐去安抚客人,一边努力穿过一张张床铺。几个条子偷偷拿眼瞥旗袍下露出的花白大腿。


老梁终于走到了门口。我嘬了一口,瞧着烟雾冉冉升起。


“大人,向您请安了。”


镶白旗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一袭绿色旗袍的身影款步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只楠木烟盒。镶白旗挥手挡开,手却有意无意地从光洁的臂膀上擦过。


老梁眨了眨眼,绽开笑容,从那女孩手里接过烟盒。


“大人……”


镶白旗摇摇头,假意咳嗽了几下。“最近上头派了几位钦差大人下来,说不得要微服私访,你机灵着点。”


“晓得,晓得。”老梁哈了哈腰,声音仿佛蒙着层水雾,并没有收起烟盒的意思。


雾气从每个人头上升起来,一片朦胧的聒噪。世界仿佛放缓了,周围的人翻动间都带着幻影。我意识到自己吸上了头,脑袋显得沉重。昏昏沉沉间,有什么东西倒在了我身上,软乎乎而且温热。不知哪来的热气颤动着从我脖子侧面断断续续地拂过,搞得我很痒。


我伸手去推,似乎碰到了什么有弹性的东西,一个踉跄,反而又压在了那团东西上面。几根稻草擦过我的脸。比稻草柔软,也许是柳叶。有什么光滑的东西贴在我脸颊上,几缕紫丁香和醋栗的味道钻进鼻腔,一直钻进最久远的回忆里。


接着我被推开,脸颊热辣辣的,伴随着清脆声响。瞳孔重新调焦,世界清楚了片刻,我看到大嫂气呼呼地大步离开,她身上只穿了件淡粉色T恤。半个多月执行任务的惯性拉扯着我奔向门口,冷风使我彻底清醒了过来。在我来得及意识到任务已经结束,我已经站在寄存箱前穿戴好了衣物。


“……好好打扮打扮,晚上往姚大人府上送去。”老梁的声音从一张帷幕后面传来,随之而来小厮的唯唯诺诺。


4


记得走出烟馆的时候业已傍晚,那会儿的晚霞很美,像是一大丛泼墨画上的紫丁香。我没有胃口,只在一棵叶子泛黄的梧桐下抽了根烟。脸有些肿胀,那一掌力道真大。过了一会,我决定约阿和出来喝一杯。也许我是想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找他谈谈,劝他放手。阿和不怎么听得进别人的话,但我总得试试。成哥不是好捏的。


我在通讯录里翻找他的号码。阿和混得比我好,手下已经有两家酒吧,是我们那一批里最出色的几个。他目标坚定,绝不慌张,手段干净利落。以前我们常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经常喝得醉醺醺,搭着我的肩膀反复呢喃那些远大理想。我绝对想不到他会去勾搭大嫂。


“阿和。”


“阿丧。”


他的声音变沙哑了,也许是长期的烟酒熏出来的,这刻听来竟显得有些憔悴。我提出喝上一杯,没说为什么,他也没问。我提到他手下一家酒吧的名字,他却想约在另一家。


“记得从前我们常去那喝。”


那家酒吧就在附近,我一挂电话就踱过去了。老板中年发福,是个老歌乐迷,店里正在放The Who的《Behind Blue Eyes》。建业路的酒吧都脏兮兮的,每张桌子看起来都被火烧了十多次,这家也不例外。一伙穿着马褂的家伙正在搭戏台,他们搬了一张桌子过去,桌上放着几块皮影。


“那个金属乐队呢,那几个洋妞?”我笑问。


他哼了一声,用一块颜色可疑的布抹着威士忌杯。


我捧着杯子坐到窗边。那块油腻的招牌上写着茴香豆、豆腐干和烤大肠。我们以前总是叫双份辣。冰镇威士忌加上又热又辣的烤大肠,直到现在我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滋味。我灌了一口,浓烈的酒精烧着肠胃。阿和总是更好的那个,也许像我这般多愁善感也只能混成这样了吧。过去的日子像是一团虚像,出现在橱窗对面,出现在黄昏的街灯下。


我下定了决心。如果阿和不听劝,如果事情败露了,我一定要救他,不能让成哥杀了他。我们可以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哪怕绑也要把他绑走。我不会让他就这样死掉。虽然孔子有云,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但是成哥和仁可扯不上什么关系。舜不是也是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以逃暴怒也。这可是先贤的教诲。


不知不觉我连喝了好几杯,有了尿意。建业路的商店总是又小又窄,腾不出地方修厕所,整条街只有一间公共的。听说租界里的一些城寨也是这样。时间还早,于是我出了酒吧。那群演皮影戏的已经在调试灯光了。


擦好手,我慢吞吞地往回走。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那批解密档案来。历史存在其他可能吗,那些不曾实施的计划、尚未付诸的念头会不会带来不同,甚至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我盯着一面玻璃,看着上面自己的面容。我呢?如果我当初留在这里,或者继续读书,事情会不一样吗?一切都命中注定似的导向唯一的现实,或者我们的生活其实建基在无数偶然之上,哪一个答案是我想要的呢?我在兜里摸索,发现烟已经抽光了。


是那几杯啤酒救了我。隔着几十米,我就看见并且认出了他们。只要你曾经见过他们的手段,见过这个肮脏行当里最肮脏的一面,你就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冷峻的面孔、擦得锃亮的皮鞋、立着衣领的风衣。甚至只是嘴角的一根烟都能让你直觉到他们的身份。


我立刻醒悟过来,转身往回跑。这时他们发现了我,蜂拥着追上来。子弹打在石砖上,打在窨井盖上。那班优伶的尖叫声传过来,转眼湮灭在了风声中。我的左臂中了弹,鲜血滴滴答答。我转身跑进小巷中,一边从袖子上扯下一块包扎伤口。这块儿有很多隐蔽的小巷,连导航上都没有,但我在这度过了整个童年,闭着眼也不会遗漏其中一条,这是我的一大优势。


快了,很快就讲完了。回忆纷至沓来,像一个个短促而耀眼的电火花在我大脑皮层绽放。


我背靠着墙隐在黑暗里,等待一个脚步声。我的心跳震耳欲聋。我强迫自己用心聆听,就像现在聆听那些脚步声。我闭上眼,手里紧紧握着一根铁棒。


那脚步声走走停停,显得很谨慎。有一会它消失不见,我以为他转身离开了,但接着声音又出现在越来越近的地方。他在走过来,步子很轻,但是我听得见。我在心里默念三下,睁开眼的同时挥出铁棒。我打在他手上,黑色的枪跌落在地。他还没来得及掏出另一把,肚子上已经狠狠吃了我一下。我用铁棒紧紧顶住他下巴,将他重重顶在墙上。


“说,成哥为什么派你们来?”


他两只手紧紧抓着铁棒,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但嘴依然闭得死死的。我只好打晕他,等着下一个。那一刻我运气极佳。


“你……你和大嫂搞上了……”我松开铁棒,挥拳打晕了他。这想必不是成哥告诉他的,但是八卦在道上和其他地方传得一样快。


我在小巷的黑暗里待了一会,这才走出去。他们大概已经离开了,或者迷失在了建业街的无数条岔路里,总之我安然无恙地走了出去,至少肉体上。


在烟馆里,大嫂摔倒在我身上。有人陷害我。是大嫂吗?不,没有理由。是另一个成哥派来跟踪大嫂的人。那么摔倒只是巧合?接着我想到了阿和。他们一定是找过他,才知道我在这家酒吧。他们为了得到消息有没有虐待他?我连忙摸出手机想打给阿和。


就在按键的瞬间,事情串联起来,我一直想回避的可能性终于逼迫我直面它。我默默把手机收起来。没有多少人知道我去烟馆的习惯。我突然想起以前有一次,他喝得烂醉,我扶着他往家走。走到一个垃圾桶他突然抱住我大哭,眼泪扑簌簌打湿了我的衣领。


“你……你还记得以前吗,以前我们躲在垃圾桶里取暖。冬天下着大雪,我们俩挤在一起,浑身骨头缩得酸疼。垃圾桶臭烘烘的,我们每过一会顶起来换换气,可还是臭得厉害。天天待在黑暗里,我的眼睛一见到光就疼。就算这样,还是冷得厉害,手上冻疮长得像大串葡萄。”


“我记得。”


“我不能再回去……不能回去过这种日子……太穷了,像老鼠一样地活着。”


我的眼睛红了,试图安慰他。“我们现在不穷了,不穷了。”


“……还不够。”他哽咽着,“现在……都是人家给的。人家给的东西,人家也能拿回去。到时候就什么也不剩下……什么也不剩下了……我不能回去。我要成为人上人……人上人……”


——这就是原因吗?


——我不能回去……什么也不剩下……人上人。


——为什么不选自己的酒吧下手?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也许我不想让你死在我的酒吧里。


——还是说你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我想象中的他沉默了。


一辆蓝色兰博基尼缓缓停在我身边。车窗降下,里面的大嫂朝我勾了勾手指。


我钻了进去。


大嫂只裹了件棕色的大衣,脚上是一双红皮靴子。乌黑的头发披在她肩上。车子里一股紫丁香和醋栗的味道。直到现在,我才彻底明白为什么成哥离不开她,为什么一个一心往上爬不惜把童年玩伴当做垫脚石的人会为了她甘冒覆没的危险。


“你受伤了。”她轻声说。


我沉默着。


她从包里拿出两张相片。拍的角度精心设计过,我们看起来像是搂在一起,画面上根本看不出是家烟馆,倒更像什么宾馆。


“他挑中了你,”她掏出一根女士烟,“他说你是个懦弱的人,是最佳人选——帮我点个火好吗?”


我掏出打火机。她轻咬着烟嘴凑过来,在火光中抬起睫毛瞥了我一眼。她知道我听懂了她的话。


“他说对了吗?”她微微朝我侧过来,烟夹在指尖,薄荷味的烟雾。她解开大衣扣子,贴在我身上,在大衣底下她一丝不挂。


我不可能把持得住,但我已经被这一切搞得疲惫不堪了。我轻轻推开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她挑挑眉毛,仿佛这是个很愚蠢的问题,“为了钱,为了爱情,他年轻又帅气,也许正好适合我这样的女人。又为什么不呢?这多有趣,看你一脸受伤的样子。”


“成哥不会放过我的。”


“是啊,”她忽然抬起手,无限爱怜地抚摸我肿胀的脸侧。她在我嘴唇上轻轻印了一个吻。“他不会放过你的,这就是这条道的风险不是吗?随时会成为无意义的牺牲品。所以快跑吧,逃命去。跑吧,快跑。”


车子呼啸着远去,我嘴唇上还残留着那一吻的触感,紫丁香和醋栗的味道。我的口袋鼓囊囊的,里面被塞进了两个信封。其中一个装着一叠钞票和一张动车票,票是去上海的。我打开另一个。一把崭新的手枪,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不知为何,我知道这是个选择:是去杀掉阿和还是离开,只能选择其中一样。好久没抽烟了,我的嘴唇有些发干。人生是无数的偶然性吗?还是选择的结果早已铭刻在我的潜意识之中了?这样想未免太弗洛伊德了。


烟店的电视机回放着早上的新闻,阅兵队伍整齐地从检阅台前经过,德康皇帝英姿飒爽。从商场里传来音乐声,是软饼干版本的《Behind Blue Eyes》。我倚在梧桐树上点燃了烟。


I have hours,only lonely.


My love is vengeance.


夜灯昏黄,像是破碎的梦。我看见小时候的我们从眼前跑过,他们打闹着,摔倒在地又爬起来,最终形状渐渐褪去化为烟雾。我掏出车票和卡片,看了一会,叠在一起撕得粉碎。


现在,我跪在建业路公共祠堂的垫子上,几炷香安静地烧着。那些脚步声停了下来。庆祝胜利的烟花在城市夜空绽放,耀眼的光芒照亮了他们投在地上的狭长影子。我的名字是韩不丧,取自《易经》“震惊百里,不丧匕鬯”,意思是百姓安堵,不废宗庙祭祀。


我拔枪转身,在绚丽烟花的爆炸声中扣响扳机。


这枪声是来自他们还是来自我?

 


—小说完结—



签约作者简介——灯芯绒

年方二十,好幻想,喜欢一切巨大而悲哀的事物,比如礁石和鲸。有时觉得自己会输掉这世上所有战役,一切事物都将离开我向太阳走去,到那时我就回去老家,守着一棵庄稼独自过活。

本文是独角兽小说原创作品

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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