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关山寂
每一次,主人公都会在船舱中醒来,并和一群人一起被饕餮追杀,死亡则重来。在无限循环的逃亡中,只有身边的“她”是唯一的亮色。
主人公是谁?“她”是谁?这个不断循环的空间是什么?如果你想知道答案的话,愉快地读起来吧~
*全文共计4871字,阅读约需8分钟。
脑:饕餮
作者:楚白城
1
我醒来是在拥挤的船舱里。
那并不算一艘船——或说那更像一个巨大的航天器,但我并不能看到边缘。里面挤满了面露喜色的人,有的中年女人包着灰粉色或藕色的旧头巾,缩在墙边蹲坐着,在胸口重复而机械地划着十字,像极了祈祷,嘴中喃喃像是神的颂歌。这场景极熟悉,我似乎在重复同一个梦境,但并不能记清所有的事。
我从他们的脸上读到还没有褪尽的焦虑,以及喜色遮掩不掉的疲惫。我听到除了那些女人之外的其他人似乎在交谈什么,但内容并不能听清,以至于四下像极了沉默——一种嗡鸣的沉默,并非出于无声,而是出于妥协。
铅灰色的地面越来越近,但是铅灰色的天幕并没有远离的趋势。我感到极大的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来自于哪里。
“安全区吗。”她在我身边小声问我。
我不知回答什么,只拉着她的手,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似乎我就应该这样做似的。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这里唯一有颜色的生物,或说唯一鲜亮的,没有沾染灰色的存在。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但认为她与我该是同类。在铅灰色构筑的无边巨塔里,只有她有那么一点希望一般的光亮,仿佛潘多拉魔盒最底被封存的晶芒。她有东方人的脸,但又不是那种日本女人的苍白和悲悯,像是古国的玉娃娃,芯子是雪铸的,小巧而并不优柔。
她很好看。我想。
铅灰色的地面越来越近,舱门打开,那些尘烬般的人流排成几列,沉默而有序地向外蠕动。我的不安感越发强烈,渐变成莫可名状的恐惧,我向后一步,她跟着我也向后。
“来了。”她说。
随即就在下一秒,我看到舱门侧缘露出一只巨大的,墨绿色的,蜥蜴状的头。上面有凸凹不平的纵横的纹路,像青铜器上的绿锈,暗得让人想用喑哑来形容。她抓紧我的手,她的手冰凉。
——可我感觉这一刻似乎只有我看到了那东西,包括她也并没看到。
那东西缓缓转了转头,似乎对我笑了一下。
它呲在外面的泛黄的骨色的牙齿张开极大的角度,我看到牙列后鲜红的巨口,能一直看到它的喉咙。它咬住了一个人的头,继而猛一甩脖子,鲜血四溅开来,那些红和红的口组合于一起,如同朝阳,喷薄着给这灰色溅染出另一分刺眼的光。我听到远方的钟响,嗡鸣和血雨一并迸进这滩死水,似乎砸醒了那些迟钝的人。
随之而来的是浪潮一般的尖叫和推挤,我被半推到广场上,我看到奔逃和哀嚎,半路跌倒后被吞噬嚼碎的人。前方有一座机场大楼似的建筑,装饰满是烟灰色的玻璃,那里似乎是安全的——至少通过人流向在那里拥挤可以判断出这个结论。我跨过残肢和一地黏腻的血,她并不哭,也不叫,只一路跟着我逃。
“那是什么?”她问我。
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脱口而出了答案,似乎我就应该这样说似的:
“饕餮。”
随着我说出这个词,我远远看到了生长在那东西前肢根部——或说腋下的,金色的眼睛。
2
我拉着她冲进门里,而回头看时门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锁死了,隔住了那些饕餮和敲砸玻璃的难民。人与兽的身体接连扑撞在玻璃上,发出沉闷而惊悚的响。玻璃一人高的位置被质感诡异的血涂得透红,却又不留痕迹地雨水一般滑落,我甚至觉得那并不像血液,而是打翻的水彩。
楼里混乱而无序,所有人都漫无目的一般奔逃。有些甚至撞上玻璃或人才知道换一个方向。宛如一群盲眼的嗡鸣的苍蝇,哀哭不绝却不知是谁在哀哭。
电泳。布朗。我莫名想到这样两个词来。
我拦住一个人问他要去哪里,他并不回答我,脸上也没有表情。他越过我,继续无目的奔逃着,又不知向哪里奔逃。
“你感觉,害怕吗?”她问我。
我这次竟然回答不出来,但我觉得似乎是这样的。
“我也感受不到‘害怕’,”她跟着我慢慢地走,“你能感受到吗?”
“你是说‘恐惧’?”我说,“感受到巨大威胁之后的应激状态,包括心理反应?”
“应该是。”她对我笑一下,“一个意思,我不害怕。”
“我似乎知道后面的事。”我并没有回答她关于“害怕”的问话,“之后那些饕餮,会因为看到了人而冲击大楼玻璃,然后——”
我没有说完就住了口,我感到其他人同时知晓了什么,开始一窝蜂涌向楼梯口。我拉住她的手拼命挤上楼去,铁闸门轰然关闭,片刻的寂静里我听到抽泣声,环顾却看不到抽泣的人。一只被闸断的手掉落在地上,露出白骨的断茬,血还粘糊糊往外淌着,越淌越暗,最终和那些灰色融为了一体。
玻璃破碎的声音震耳欲聋,那些东西嘶吼嚎叫着,开始了新一轮屠戮和欢宴。
“还要上楼。”我说。
3
到第四层的时候,横在面前的已经是锁死的闸门。我们与闸门合死差三四步的距离,但我觉得这是个并不意外的结局。我带着她找到另一条空荡的回廊。
“我不想走到这儿。”她忽然停下脚步。
“什么?”
“我需要被吃掉。”她看着我,“上一次我们也是走到了这里。”
我听不太明白,只是拉着她想继续走:“后面不安全。”
“差不多到头了。”她松开我说。
“什么到头?”我站住。
“前面的转角,我们会被吃掉一个。”她说。
“你怎么知道?”
“上一次你被吃掉了。”她近了一些,我似乎隐约能闻到她的发香,“然后我也没有了后来。这个模拟系统的设定,我不是一号脑。”
我转头望了望那个转角,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
“我是辅助脑,你才是原来的。”她抬起手来,捧着我的脸笑了。她笑得很好看,她的手也不冰了,可话里的意味让我有些恐慌。
“什么辅助脑?”
“你喜欢我吗?”她又问我。
“我不知道,我不想让你被吃掉。”我感到不舒服,似乎是“难过”。我并不清楚什么是“难过”,可我就这样定义了。同样,我并不能感受到底什么是“喜欢”。
“你喜欢我。”她笃定地回答我,“每次你都不记得,我死掉你会哭的。”
“……走这边。”
我闭上眼又睁开,头痛得几乎晕眩,我手拄着墙面努力地想,我直觉这确实是我的梦境,因而我应当可以操控。那些灰埃,饕餮,人群,甚至包括闸门和楼宇,似乎都是我应当控制的东西。他们存在于我的世界,而我才是这世界的神。
——墙面多了一扇门。
我看到她眯着眼睛笑,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
我推开门拉她进去。
门里面是一片明亮的下午,然而四下都是不真实不清晰的雾蒙蒙的,金色的柔光,似乎因为我操控的不熟练,一切都是梦样的在漂浮,而她是那片柔光里唯一清楚的所在。
我感到极度疲倦和不真实,我依旧能感受到门外在厮杀在崩塌,从下往上又慢而快地坍缩,宛如寿命已尽的星团。黑洞无尽地吞食那些水泥,混凝土,玻璃,裹着人和兽的碎块,消失殆尽,残渣不剩。可我睁开眼,这里依旧是平静而安稳的,什么都不能将这一方天地毁去。
“你,能陪我看一次落日吗?”她扣合我的手指轻声细语。
4
后来的事情我已经忘记。我不清楚是坍塌的空间终于吃掉了最后的梦境,还是由于什么其它的原因。长久的黑海过后,我就知道这是下一个梦了。
再次醒来依旧是在拥挤的船舱里——我依旧带着她熟练地奔过那片广场,进了大楼我便开始冥思。我试图寻迅速找到那一扇门,而不是逃到第四层,她却并不说话了。
我闭上眼又睁开,并没有任何变化。
我做不到。
她抱住我笑了。
“好了。”她说。
“我想带你看一次落日。”我带着她原路往楼上逃,我猜测兴许那场景是一定要在那位置才能实现的。我的嗓口咸酸而疼,呼吸几乎将我的肺部撕裂,那股血腥味儿越发令人作呕。我无暇顾及任何撞过来的人,我只想找到那处伊甸园。
“我看到啦,”因为奔跑,她说得喘咻咻的,可依然是笑,“你不记得。”
然而她话音才落,我的手就空去了,仿佛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愕在原地——她怎么不见了的?
她有东方人的脸,芯子是雪铸的,古国的玉娃娃,小巧而并不优柔的。她就实实在在存在于这个世界,可又忽然毫无征兆地消失,连半分提示都没有。这不同于任何一次变故,这让我无所适从,甚至如同那些无头苍蝇一样瞬间失了方向。我感到自己心脏撞着胸骨,嘣嘣的声音敲砸鼓膜,就是听不到她的笑了。视触听嗅,都没有留下她一点痕迹。
我逆着人流向楼下拼命找寻,甚至翻动那些已经碎得不像样的尸骨,那些肢体触感冰冷而坚硬,古怪得不像才死去的人的肉体,而是红黄相间的塑胶。不知为什么,饕餮们似乎感知不到我的存在,没有一只饕餮会攻击我——我浑身血污地奔过咀嚼残碎尸块的饕餮,它们并不看我,仍然专心致志地吞咽肉块和内脏。
她去哪里了?
我迫切想重新进入这个梦境,我想再次醒来一定就会见到她了。或许因为我的迫切,我竟寻到了一处废弃的楼梯。那楼梯也稍稍裹着一层雾气,然而是实实在在的,我踏上去很结实。
我一路奔到顶楼,继而张开双臂落了下去。
我要见到她了。我的希望,光亮,温暖和柔软,笑和发香。
——如愿以偿的,我醒过来在那处船舱。
她依旧不在。
她没有出现。
5
“这个课题该暂时告一段落了。”
白炽灯给屋里照得雪亮,几乎所有东西都是苍白色的,包括桌子上泡在玻璃缸里的大脑。那上面接了满满的电极,在溶液里诡异地悬浮着。另一边有一个较小的玻璃缸,封存着另一个同样苍白的脑,上面还有帖电极留下的痕迹。
博士转过身来,对来访者介绍道。
“整个实验还算成功,虽然有数据不完善之处,但这一轮实验无法继续进行。
“我们运用模拟技术,为脑A创造了一切相关的数据,除了外部环境模拟,还包括人类的感官,语言,思维方式等等。脑A在趋利避害的一系列测试中为我们提供了良好的数据,包括恐惧,反感,悲伤及其他,只要是我们输入过的数据,都得到了一系列正确的反馈。
“后来,我们将脑B放入脑A的缸中,并将两者的数据部分共享。但脑B对于危机的应对远不如脑A,然而脑B情绪区域明显更为发达,同时通过学习脑A的路径达到生存目的。”
“你的意思是说,缸中脑的行为是根据脑的不同而有特异性?”
“由于实验材料不足,我们可以暂时得出这个结论。不过还有另一件事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哦?是什么。”
“我的学生在一次实验中,无意中忘记了抹除辅助脑B的情感区域的记忆。在后几次的实验中,脑B表现出了对脑A的依赖,开始借助脑A的优势来保护自己。在后来的实验中,即使清空脑A的情感记忆,脑A依旧会对脑B的行为有脑电反应和情绪反应,以至于彻底影响脑A的行为,认为协助脑B到达预设区域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行为。”
“是出于失误,但听起来很有趣。”
“我们暂时无法分析脑的具体交流,但脑B确实严重干预了脑A的行为,以至于脑A开始有了意识,我们可以称之为‘想象’,即自主创造数据。脑电分析成图暂时还没有出来,但脑A确实已经有了自我创造的能力,甚至改变了计算机预设的数据。这种创造应当如何定义是很有争议的——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可以算得上是这个死者大脑的复活。”
“复活?”
“严格来说是自主意识。”博士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像是思考,“因为脑B的作用为我们指引了新方向,我们再后一次的实验中在不影响脑A世界的情况下,从缸中取出了脑B。然而就在取出脑B之后,脑A自主选择了终止信号。”
“终止信号?”
“在模拟世界中,应该表现为自杀。”博士点头,“之后我们再单独让脑A做之前的模拟,哪怕抹除情感记忆,脑A依旧表现为试图自主创造信号或终止信号,因此现在实验被迫终止。这个行为完全可以论断,已经死亡的脑A重新拥有了自我意识。”
“我并不是很信服。”投资人摇头,“你们能否保证我们现在的抹除是完全可信的?”
“并不能完全保证,重复试验次数越多,抹除就越容易留下前一次的记忆。我认为现在我们的脑A和B已经达到了可实验的极限。”
博士身边的电脑响了几声,是分析过后的图像报告。
——那是一片阳光灿然的小院子,院墙上是慵懒而蓬勃的绿萝,叶子舒展得很开。照片里全是金的暖光,花坛里长着黄和紫的矮牵牛,花坛上坐着一只模糊不清的,白色的猫。时间似乎是下午,天晴而蓝,依稀有几片白絮般的云,宛如温柔的绒羽。
“希望您能继续资助我们的项目,”博士打印出报告交给来访的投资人,“我们认为这是有意义的,应该是死者生前记忆的部分场景,我们会通过资料去调查死者的生前。我们初步认为,在操作可控后,至少刑侦与测谎方向是理论可行的。”
“OK,我知道了我们需要换一对大脑。”投资人笑道。
6
新脑进入实验室后,旧脑由研究生协助处理。
“把它们放进福尔马林保存,再交给陈列馆。”博士一边设置数据一边提醒。
“我可以把它们放在一起吗?”研究生问。
“当然要放在一起。”博士回应。
下一秒博士便听到奇怪的哗啦的声音,回头就看到青年把两个脑子倒进了同一个大型的玻璃缸。
“放在一起,不是放在一个罐子里,”博士一愣又哭笑不得,“为什么倒在一起?”
“我认为它们是相爱的。”青年小声回答。
—小说完结—
讲故事的人,自己永远是故事中的祭品。感谢你们的倾听,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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